还愿（八）廿五前那场流星雨（下）
小周和林伟不敢再走乌审旗那条线，而是正北往包头方向而上。
小周第一次骑马，虽然因为从小习武，身体协调性好过常人，没有多久就骑的有模有样，但大腿那块肉还是嫩的，第二日开始就呲牙咧嘴，走路也是合不拢腿的样子。
一路都是冰雪初融的春景，青草嫩芽，小花缤纷，不时有鸟兽从马前惊起。小周第一次身处在这种天辽阔地苍茫的草原风景里，虽然每次颠簸都痛不欲生，但相较于眼前的异景奇物来说也并非不能忍受，加上林伟见识广博、沿路讲解，所以在经过鄂尔多斯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停下来休整的念头。
陨石猎人走的基本都是荒野，人烟越稀少收获的可能就越高，城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荒漠，而存在很久的村庄则是他们的补给点和信息来源。林伟考虑到小周因为骑马引起的伤口可能感染发炎，不顾小周的抗议进了包头市。
小周初见张宇浩是带着好奇的，因为在路上就听林伟讲过张宇浩的义气，知道独自行走的林伟在秦岭初遇迷路的张宇浩，并且两人还与群狼相处了一整夜。但是一下午后，小周对张宇浩的印象就天翻地覆。小周一直以为自己身边奇人异事不缺，无论是江湖还是江湖身边的江湖朋友，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绝世奇葩。如今遇到张宇浩才知道天下之大，论下流程度江湖那帮人真是拍马不及张宇浩。
张宇浩皮囊极佳，可惜小周对女人都尚且迷糊，对男人更是不感兴趣。但皮囊极为出色的张宇浩就是喜欢说男女之事，每句话里面都能不离女人和色情的本事真的让小周叹为观止，偏偏张宇浩还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不得不说他的文学造诣是高到了极致。
林伟和张宇浩在市图书馆查了三天资料，第四天下午熬不过小周，启程继续往北。走出胡同口子的时候，小周问林伟“你怎么会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
林伟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只听小周又说“等我一下”
小周噔噔噔返身走回胡同，抓住站在胡同口眺望的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张宇浩就是一个过肩摔，拉起来又是一个过肩摔。
“冤家！你是外面有人了？”张宇浩躺在地上捂着胸口做幽怨状。
继续往北越走越荒凉，甫入草原的新鲜感早已经过去，剩下的就是马蹄声和沉默，偶尔林伟会说一些与江湖的往事。小周对这些往事很是在意，他想在那些过往里找出一点江湖的弱点，下回江湖那个老狐狸再给他下套，他就好有点反击的机会。
跨越边境线进入外蒙古没有几天，小周又眼见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周老头从来只教导小周两件事，读书和练武。周老头的意思是自古以来都没有一人成事的道理，要有所成就便需要有人追随，想要有人追随就首先要自己内圣外王，至于赚钱，那是下九流的事情。小周其实并不喜欢领导别人，他觉得每天给人说教实在太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道才是快意恩仇，但是侠客道似乎也不需要考虑赚钱。
看到林伟拿着一罐绿茶跟牧民换了三块巴掌大的狗头金之后，小周开始觉得除了侠客道之外，行商赚钱好像也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
“他们是不是傻？他们不知道这三块金子能换一卡车的茶叶？”小周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小声问。
“可能很多在你看来稀松平常的东西，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的人看来会是稀世珍宝。就譬如你看不上眼的周老头卧室里的老物件，但其实随便一样都会有人愿意用十块甚至一百块狗头金来换。譬如如果我能找到一块珍稀的陨石，它的价格是五百万人民币一克。”林伟很不以为然“牧民到处迁移，外蒙古这里矿藏又丰富，经常能捡到狗头金，家家户户都有就不值钱，他们又不喜欢披金戴银。但是绿茶在这里是大土司才喝得起的，平素他们只能喝那些贮了很多年的快烂成泥的老茶梗，要是有一点绿茶招待朋友客人那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所以这生意对他们来说，他们才是赚大了。”
林伟花了差不多半天时间解释了一下生意这两个字。从生意的本质是信息的交换，讲到到生意是贯穿人一生的社交活动。这半天的讲解的直接后果是周老头走了之后，小周沉迷在生意和女人里走火入魔，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先讨价还价一番。
夜晚在一个蒙古包借宿的时候，被牧民用劣质酒灌得大舌头的林伟听见旁边的小周说“林伟，我发现你跟我做生意有点不地道呀。”
正准备睡觉的林伟疑惑地转头过去，小周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我以为你忘记了，呵呵，其实这世界上哪里有秘密，只不过因为身份、地位、承担责任的不同导致掌握的信息不对等，那些你不曾掌握的信息就成了你眼里的秘密。”
“快快快，说点来听听”小周一脚把快要进入梦乡的林伟踢个半醒。
“啪”林伟觉得自己大概是睡不了了，于是坐起来点了一支烟，睡在左手边的蒙古汉子咕囔了一句什么，转身搂着婆娘继续沉沉睡去。
“你跟江湖很像，江湖也是想当侠客或者说刺客的人，比你大些开始混社会，从拳头到刀子，最终杀了人，逃亡路上跟我认识，我动用家里的关系帮他摆平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周老头，但我知道周老头很欣赏他，这些年里周老头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教父。可能是周老头的格局使然，他也想把你培养成一个领导者，但你的性格实在不合适，你不喜欢隐忍。”
“其实我跟江湖交集并不多，所以对于他生活里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交情却是过命的。我这人有一个特点，看人很准，看对眼的人很容易就能为彼此卖命，就好像我与张宇浩。不过我只能给张宇浩半条命，因为最后半条命是给江湖的。”
“我不知道你最终会变成怎么样，但是如果按照周老头的计划走下去，你将来必然强过江湖，也必然跟江湖对上。这一点周老头毫不避讳，因为他不仅仅知道江湖太有思想控制不住，也知道江湖对你的感情像对弟弟，或者对儿子。江湖对周老头的算盘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也无所谓，不然当年也不会救你的命。所以，我猜，十几年后，决定你们立场和命运的不是人性就是道义………”林伟说着说着就没有了声音。
“这还不简单！我又干嘛跟江湖抢什么，他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了。”小周愣了很久以后理所当然的说，年少的他却不知道人生在世多数时候身不由己，太多的恩怨情仇会推着人最终变成当初自己最讨厌的人。
马蹄往北，到蒙古的赛音山达被山挡住，转而向东再次跨越国境。国境的时候林伟提醒了一句“过了这条河就是中国了。”
“我还以为我老早回到中国了呢，我看这两边牧民也没有什么区别呀，地貌风景也是一样。”小周已经对这一整片草原失去了兴趣，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看的，没有好玩的，他心底里权衡了一下，宁可被周老头往死里虐，总也好过呆在这凉边，至少回家有繁华。
“其实对于这里牧民来说是一样的，甚至他们很少有国境线的概念。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国境线并不是自然的东西，也时时会变，而我主要是跟自然的、原始的、一直存在的东西打交道的。对你来说却是不一样的，因为你身处城市，自然的东西很少了，日常打交道的是规则，社会规则，国境线就是一条规则线。”林伟依旧是兴致勃勃，边走边拿着地图比划，地图上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圈圈，圈圈里都是可能有陨石的地方。
“我们走了这么远，看见了无数的石头，但又没有一块石头是你要找的，你到底有没有找到过陨石？”小周觉得找石头的人脑子多少是有点问题的。
“有呀！不然江湖的产业怎么来的？还靠着拳头和刀子？现在都改革开放十几年了，讲的是票子了。只不过那些陨石都不是我要的，我要的陨石比较罕见。”林伟说的随意。但小周听出他话语里的自豪，心里嘀咕难道找这石头比换狗头金还要值钱？
走走停停，到达锡林郭勒盟的锡林浩特，已经是过去四个月了，草原上的草从匍匐在地上的嫩芽疯长到一人多高，又由青转黄，渐渐重新匍匐回地上。林伟和小周快马加鞭，准备先回包头，然后换火车回榆林，这骑马真的是太不舒服了。
推开张宇浩家里的门，张宇浩他当县长的爹张红兵正赤红着眼睛大口抽烟。张婶坐在旁边抹眼泪，看见林伟进来就大声哭了出来“小伟呀！小浩上礼拜去兴安盟义务救火去了，昨天晚上打电话过来说小浩人找不到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真是急死我们了呀！”
“婶婶，不用太担心，宇浩要比我机灵太多了，肯定不会有危险，说不定老早已经跑出了火圈，只是跟大部队暂时失散了。叔，你能不能帮我弄一辆北京吉普，我过去看看。”林伟突然怀疑小周这人是不是个灾星，好像走到哪里都不顺利。
“林伟，你说你是不是个灾星！怎么人到哪里事就带到哪里？这跟着你大半年，我就没有享过福！”小周开着吉普，人刚刚比方向盘高一点，一边随着草原地形晃荡，一边断断续续唠叨，看着极为滑稽。
“你开车哪里学的？看着好像是挺熟练的。”林伟想到了就周云深那晚也是小周开的车。
“江湖把我扔到海军陆战队吃了大半年的苦，开车开船开坦克我都会。”小周话里都是埋怨，但语气里都是洋洋得意。
张宇浩也是很得意。他从山崖上摔下来断了腿之后就不能动，一度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崖断台。从这边到大兴安岭的延绵山脉，年年都有火灾，年年都要有不少人因为救火而死去，今年恰好轮到他。只不过他不甘心死，一瓶水和一包压缩饼干撑了三天，估计还能撑一天，终于用燃烧树皮枯叶带起的薄烟吸引了一辆吉普车过来，这就是用知识救命的典范呀。
悬崖下的吉普车打开门出来两个人的时候张宇浩突然相信了宿命“你特么是灾星吗？怎么老黏着我！别喜欢我呀……我不想被爆菊呀……”
“我说小周周，你开车能不能再猛一点，这样绝对能让女人坐出高潮来。”
“小周周，你上回那两个过肩摔好帅，只是在床上的时候可不能耍这招。”
“兄弟！我一条腿没了，被锯掉了……现在从三条腿的猛男变成了两条腿的蛤蟆，你女朋友以后能不能借我用一下？不肯！那你负责给我找个女人当婆娘！我不能到死还是处男呀！”
………
张宇浩残疾了，虽然依旧牙尖嘴利，满口黄话，但是连小周都能感觉得出他心里的那种愤怒和绝望。
第一粒雪花飘落的时候，林伟和小周坐火车回榆林，计划是到了榆林收拾些东西，带着周云深回南方过冬。
周云深不在榆林，以后的二十几年都没有再出现。榆林只有李秋水和法云手忙脚乱地围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
李秋水说这是周云深生的，林伟接过女婴的时候发现她脖子上挂着一颗橄榄陨“她人呢？”
“说是回家了”李秋水难得的抽了一根烟点着，一边呛一边回答。
“谁的孩子？”
“总不会是我的。”
“怎么不留住她？”林伟放低声音，像是猛兽伏低身子准备进攻前的威胁。
“谁叫我们都不同意她的计划，她说名字让小周取一个，跟我姓。”说到这里李秋水有点愁眉苦脸。
小周觉得要是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女儿，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只是名字让小周取……这有什么讲究？
只不过取个名字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这里不就是镇北台嘛，挺霸气的名字。
“镇北”小周取名当仁不让。
“李镇北”林伟低头看张开眼睛的小女婴踢了他一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