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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之疥

2025-07-26  本文已影响0人  纯上七恋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二十四期“热气腾腾的生活”主题写作。

“一个家庭为了要解除压力,有时候会选择三四个替罪羊,一直到问题解决为止。”——《热锅上的家庭》

【序】

推开门,屋内一片漆黑,一点微弱的灯光从虚掩着的卧室门口流淌进客厅,到餐桌处戛然而止。凭着模糊的视线,他从鞋架上找到自己的拖鞋,抬起头时,妻子从卧室房间里出来,侧靠在门框旁。

“回来了?”声音轻飘飘的,如被人刻意压缩后失水的海绵。

“嗯。”他坐在沙发上,弯下身子开始解右脚上的鞋带。

“还没吃饭吧,我去煮点面。”

女人刚准备往厨房里走,被他一声拦了下来。

“不用了,回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

换好鞋,他起身朝卧室走去,右手把住门扇,用力过猛,门被他多打开几分,床上的儿子恰在此刻翻了个身,妻子白了他一眼,他尴尬笑了笑,脚步放轻走进浴室。

待他从浴室里再出来时,卧室里的灯已经熄了,四周静悄悄。他点起一根烟,站在阳台上,对楼家的灯影闪了又闪,楼下有路过的行人在路灯下短暂停留。他把身子背过去,摸摸口袋,开始计划明天该怎样度过。

【破碎】

一个家庭的破碎,就像一支膨胀到极限的气球最终选择爆炸,没什么两样。

我把手中的书本合上,轻声从椅子上离开,趴在门扇背后仔细听从厨房传入卧室的父母的争吵。母亲的声音尖锐而犀利,如同一支被打磨许久的弓箭,无往而不利,句句直戳父亲的自尊。

事情起源于父亲晚饭时在餐桌上说过的一句话。他曾经的一个高中同学最近赚了笔钱,同学会上有意无意、字里行间不断提及自己的发财经历,引得周围的同学们一片吹捧。父亲是个直性子,从来不喜欢干这种拍人马屁的事情,所以那场聚会闹到最后有些尴尬。最开始在餐桌上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在意,反倒是母亲,把伸向汤勺的手悬在半空,又缩了回去,转向一旁的青菜,夹起一片放在碗里,接过父亲的话茬,冷冷地说:

“同样是一所高中毕业的,怎么别人就混得这么好呢?”

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见不得别人说他没钱。什么是自尊,有钱就是,父亲没钱,所以他就谈不上有什么自尊。其实这也不怪他,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工作上的事情从来不喜欢和别人争抢,所以干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提升,最后还被公司美其名曰“优化”给踢了出去,现在基本上每天都呆在家里,负责我们一家的生活起居。

我的母亲,则是一家服装店的售货员。伶牙俐齿的本事是在日常工作中磨炼出来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钱比天大,命可以不要,钱不能没有,当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售货员,想发财就跟许愿一样,当初看上父亲,是因为父亲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公司中层的位置,奈何天不遂人愿,现在父亲不仅没赚到钱,连原来的工作也没了。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妨碍我的生活。每天早上父亲骑着摩托车送我上学,中午吃饭的时候再提前把午饭做好,送到学校,待到下午放学后送我回家,然后准备全家的晚饭。日子怎么过都是这个样子,所以母亲眼里的那些问题在我这儿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可母亲不会这样想,她是一定要把事情搅得天翻地覆才好。每次她想要和父亲争个高下时就会把我送进屋里,防止我单方面无条件站在父亲这边,父亲也不拉我,只是看着我被母亲关进屋里,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一个人独自喝着闷酒。久而久之我也不再表明自己的观点,一旦闻到火药的气息,就借口把自己远离硝烟弥漫的战场,叫做“躲进小楼成一统”。

这一次,我就借口作业还没写完把自己锁在了卧室里。

厨房里母亲的音调又高了几分,混杂在“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中穿透墙壁传入我的耳中,不用开门我也能猜到母亲一定是右脚在前,左手插腰,右手拿着筷子在一摞码好的碗盘里敲敲打打。每次争吵其实都是母亲单方面进行火力输出,就像在往一个深不见底的热水壶里灌热水,父亲就是那个被灌得满满的水壶,在水溢出来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可一旦它爆发了,就会把整个桌面全部打湿,有可能还会烫到你的手,让你反而伤害自己。争吵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如果一定要制止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水位离瓶口还有段距离前赶紧停手,然后用木塞把瓶口堵住。

父亲一把将母亲拽进房间,拳头狠狠落在了衣柜和床板上。战场此刻从厨房转向卧室,但战火和硝烟味却一点没减,母亲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居高临下的强者姿态,昂首挺胸,背靠墙壁对着父亲喋喋不休。面对来店里的客人,她总是一幅微笑的模样,腰有时候恨不得弯到别人裤子口袋里去了,可在我和父亲面前,她又总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明明家里的一切日常都是父亲安排的,可她总说,父亲是个无用的人,后悔自己当初嫁给了他。

听着听着,我有些困了,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们能安静下来,好好听听自己说过的话,每次争吵的内容就好像被录音机收录过再循环播放一遍,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躺在床头,我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月亮被晚上的风吹得鼓鼓的,挂在一片漆黑的深夜中,周围流动的云将鼓鼓的月亮遮住一半,我就这样望着夜空进入了梦乡。

等我再醒来时,我已经被母亲叫醒要离开这个家了。

【假装幸福】

母亲拉了我一把,要我跟她走,去哪儿,当然是回姥姥家。

我在出租车上摇摇晃晃了一个半小时,路上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跟着母亲回到了姥姥家。我觉得他们这样做对我很不公平,就好像大家都拥有一块蛋糕,可我的这一块被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切走了一半,而且问都没问我是要这一半还是另一半。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问过我,况且,也不是所有人从小就都有一块蛋糕,可是,我可以容忍我的蛋糕掉在地上,只要它没有碰到脏的东西,捡起来还是可以吃,但谁又会允许呢——掉在地上的东西哪有不脏的呢?只是你假装看不见而已。

为什么要跟着母亲走?跟着母亲,父亲会难过;可要是留在父亲身边,母亲也会难过。这件事情明明是他们两个人决定的,可结果却要我们三个人共同承受。我讨厌做选择,从小我就喜欢不同口味的零食全部尝试一遍,可跟着父亲还是母亲不是吃零食,不会乖乖等在那里等我有钱再把它们全都买走。得罪母亲不如得罪父亲,这是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一年得出的经验,可我为什么会总结出这一条经验呢?一想到这儿,我有点伤心。

我成了一个不完整的孩子,这是我在姥姥家睡下的第一个夜晚想到的第一件事。其实,得罪谁或失去谁,我在每次他们争吵后的夜晚就意识到这是无法避免的,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就连我在离开家时的选择,也是母亲在拉了我一把之后引导我做下的,若是我执意要坚持维护下去,难道这个家就会在外人看来美满的欺骗下继续幸福地伪装下去吗?那样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事情就是这样,我努力思考,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更好的理由去解释。

我们暂时没有把和父亲分开的事情告诉姥姥,一个星期后我们离开了姥姥家,住进了母亲在城西租下的一间小房子。

与此同时,母亲告诉我她准备和父亲离婚了。

离婚?我的心不免“咯噔”一下,记忆中那些电视剧里的桥段,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一次或几次无端的争吵,不欢而散,最后以离婚的悲剧收尾。荧幕里那些孩子们流下的眼泪,难道到今日要在我的眼中同样落下吗?

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又还能再做些什么,只感觉浑身冷冰冰的,像是被人从背后泼下一盆冷水,扭头却发现根本空无一人。

收到离婚证当天,母亲带我吃了我最喜欢的餐厅。望着盘子里的沙拉,我叉住一片放进嘴里,玻璃外路过孩子们停驻艳羡的眼神,我第一次明白,原来幸福是可以伪装出来的。

【谈话】

开学后的第一天下午,宋允昕拿着我交给她的两百四十元钱,神秘兮兮凑了过来:

“你怎么交餐费了?叔叔不是给你送饭的吗?”

我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以后不送了。”

她并没有听出我话里的意思,很快便将手里的钱整理好交给负责收钱的老师。

接下来的课,我再也无心听讲,从走廊的窗户里往外面瞟,迎面撞上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林老师,连忙把身子摆好,作端正样。

“刘彦琦,出来下。”

脸一下苦了,从桌椅间的缝隙里慢慢挪出身子,抬头看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奇怪,并不凶。

“你刚才上课走神了吧。”

“林老师,我……”

“没事,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我扭头环视一圈,办公室里并没有其他人在场,眼一瞥,看一眼桌上的照片,是林老师的女儿,咧着嘴在照片中间很开心的笑。

美中不足的一点,是那张照片拍摄在人潮拥挤的医院过道。

她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又把旁边老师的椅子拉过来,示意我坐着讲。

我慢慢坐下,双手从背后挪到大腿上,椅子软软的,就像我原先家里的那张沙发一样。我坐在这张以前从未坐过的椅子上,在这种情况下,竟没有丝毫的惶恐。

“我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了。”

她眼角微微一颤,身子从桌面前转过来,右手搂住我的肩,用很轻很柔的声音,缓缓开口问道:“知道你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吗?”

我注意到,她在问我的时候,肩膀有意低了下来,作倾听的样子。

“我妈妈说爸爸很没用。”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只想要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她缓缓把视线从我的眼睛中移开,轻轻咬住嘴唇,到最后留下一句“嗯,老师知道了,这件事情老师以后会跟你妈妈说的,可你上课走神也是不对的,这一次老师就不批评你了,下次可就不要再犯了。”

“嗯,”我不再作声,泪水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男子汉哭什么呀,来,送给你。”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巧克力,连着一堆作业本里我的那本一并放到我身旁,又像是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讲起,只是将我的作业本又收了回去,仔仔细细用红笔在上面写下什么东西,然后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轻轻将我下颌的泪擦了去。

“去上课吧,不然李老师该生气了。”

椅子忽然硬了。我从办公室里出来,把巧克力收进校服口袋里,在教室门口顿了顿,

“报告!”

“嗯。”

讲台上,李老师坐着,正在批改刚刚收上来的练习。这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有着的是与林老师截然不同的古板与严谨,一双眼睛在两片老花镜片后扫了扫,看见我鼻子两侧还有没彻底干掉的眼泪,脑袋微微一侧:

“这个林老师年纪不大,怎么讲话这么狠。”

不想去计较,不想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斜斜的阳光打在身上,很暖和。放学铃响了,我回到座位上,翻开林老师给我的作业本,那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甲+”,旁边,是被她用红笔轻轻划去的“甲-”,下面,有一行整齐的红色小字,“描写细腻,情感真挚,让人看完很想流泪。”,附上一个红色的笑脸。

我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善良,是的,懂得的就是这样说不清的东西,那些美好的事物出现在你生活里,你不知道怎样去形容,但它始终是温暖的。这个上学期刚成为我们班主任的二十七岁女人,凭借所谓的温柔与善良,在短短一个学期以内,成功俘获了全班二十三个男生和十九个女生的心,因为考砸被父母吵着要见老师的女生,在同她交谈一次过后,心一下子安定了,再也没有哭着在同学们面前讲述父母责骂自己的经历。

走到校门外,我抬头去看办公室的那扇窗户,阳光透过窗户折射到办公室里去,有人打开窗户朝远处眺望,很自然地折下窗前一朵桂花。远远望着,心里第一次有了想要成为某一种人的想法。

【之后的事】

晚来的月亮将宁静的夜空点亮,街道上行人业已散了。此刻,我因为一个男人的叙述揪了心,端起面前的酒杯,我问他: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是那个林老师。”

他微微一笑,原本夹在手指间的烟被他抖了两下放在鞋底踩灭,“没有后来了。”

“什么意思?”

“她走了。”

“走了?”

“是,”他说到这里时,从包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了老板,“她去世了。”

“还记得我提到的那张照片吗?那上面的女孩其实不是她女儿,而是她自己。其实当时我如果多想想就会明白,那张照片放在当时来讲拍摄技术未免太过落后,况且,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女老师,怎么会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学女儿?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回到曾经的母校,发现她已经不在那里,之后一点点问别人,一点点找线索,终于知道她家在哪儿时,才知道她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她爱笑,也爱流眼泪,爱班上每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跟她在一起,你不会觉得生活很枯燥,她总是在上课的途中讲到自己的生活,讲自己小时候干的那些傻事,还有如何瞒着父母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后被父母发现并痛骂一顿。她在讲自己生活的时候,脸上永远是快乐的,哪怕是那些在旁人看来并不愉快的回忆。当然她也很粗心,经常忘记带教案来上课,然后她就站在讲台上,随心所欲地和我们聊起语文,聊起那些她所热爱的诗词以及生活的琐事。她不像我们印象中认为的老师那样严厉,一心只扑在学生的成绩教育上,她很关心我们的生活,我曾在放学后看到她坐在操场的长廊上,有学生跑过去和她打招呼,她很热情地从口袋里拿出糖果,和我们边吃边聊各自的生活。”

“她送给我的那条巧克力,我留了很久,直到几个星期后我终于想起来决定把它吃掉,才发现那条巧克力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吃,味道苦苦的,我当时吃了一口就把它扔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当时做的决定。”

“是决定把它吃掉还是吃了一口就扔了?”

“都有,如果我不吃它,它会一直留在那里,可我还是吃了,结果只吃了一口。我当时太小,只觉得不好吃的东西就应该扔掉,后来有了工作,一次我在国外发现同样的巧克力,读懂包装背面的德语时,发现那其实是块夹心巧克力,外面的外壳是苦咖啡味的,而里面的夹心却是牛奶的。当我真的试着把外面的那层外壳吃掉时,才发现里面的牛奶夹心比我以往吃过的任何巧克力都要甜,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当初林老师送我那条巧克力的用心,可我那时候还是没有耐心把外壳全部吃完。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自己困在悲伤抑郁的情绪里,就像生长在皮肤表面的癣疥一样,隐蔽、传染,却没有致命性,可我却误以为那会夺走我的一生,从来没有真的好好感受过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原生家庭给我带来的阴影,我花了十七年才终于走出来,远比我真正幸福的生活久得多,当我真的从那层阴影中走出来时,才发现其实我的生活并没有想象得那么不堪。”

“是的。”

我看着他,脸上是早已释怀的笑。

“好了,时候不早了,明天我还要陪妻子和儿子去游乐园玩呢。”

拍拍身,他起身离开,背影消失在一片模糊夜色中。

我走到路灯下,右手插兜靠在灯杆旁,望着离去的男人,可以想象到,这个被原生家庭耽误许久的男人,明晚手机相册里欢笑的一家三口。我知道,他已经走出曾经的阴影,回到最开始温暖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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