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
一
我裹了件牛仔外套,接过三郎手中的行李箱,随他一起下楼,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楼梯又长又暗,尽头处有微弱的光,我跟在三郎身后,他左手拿着大门钥匙,右手提着好几个黑色塑料袋,袋子里是我们这两天制造的垃圾,有时候感觉人类的潜能真是无限,就比如我们俩,两天可以造出的垃圾数量是别人二十天加起来的总和,垃圾种类繁多,万象包罗,菜叶,头发,果皮,碎骨,塑料袋,包装盒,用过的避孕套,大团卫生纸,“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对三郎哂笑。
我们穿过篮球场,穿过巷道,穿过马路,到达公交站,已是初秋,正午依旧酷热,等车的人寥寥无几,我倚着路旁无精打采的树木,向马路尽头望去,什么也没有,马路与天边相连,沥青路面在阳光下似乎正融化开来,如果路面是液态的该多好,人们可以穿着胶鞋在路边猜来猜去,溅起无数的椭圆小点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辉,冬日里还可以溜冰,从一个拐角开始发力,“嗖”的一下,便朝天边滑了去。
“你几点的车?”我问三郎。
“一点四十分”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将近十二点四十,车子却还没有要来的迹象,马路尽头依旧是空空荡荡,不时有鸟儿从树上掠起,然后向更远处飞去。
“要不你打车吧!不然可能会误点。”
“只要想走,怎么都能走的了。”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搭这趟车会路过红星小区,那个我住了两年的地方,我想顺便再看一眼。”听起来他像是在对我解释,不过我并不在意,有时候话语会丧失自身含义,只是从你左耳进去,右耳出来,走个过场罢了,此刻,他的话语也只是无力的在我耳内飘了一圈,我不知道这话语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天气很热,我很热,也很累,我没力气去想。
“所谓告别,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我没有再看它。
耳内有轰鸣声传来,地面开始轻微的震动,马路尽头出项了一个绿色的长方形物体,正缓慢地朝这边移动,影子贴在地面上向前滑行,又细又长像条刚蜕皮的蛇,液体马路,嗯,对于影子来说,在液体马路上滑行这个愿望,还是很好实现的。车子缓缓驶近,路边的人仿佛突然来了力气,挤到前方仿佛要筑起一道人肉屏障,车子被迫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开始一如既往的推挤,叫嚷,三郎接过我手中的箱子,轻轻亲了亲我,转身上了车。他是最后一位乘客,车子关上了门。
“再见,三郎”我在心里对自己默念,然后返回来时的路,穿过马路,穿过巷子,穿过篮球场,抵达那栋火柴盒似的楼下,抵达那扇掉漆的绿色铁门,进入门内,沿着三郎刚刚行过的楼梯一阶一阶往前,不知我的脚印是否覆盖了他的,台阶没有他的温度,我赤脚踩上去,一片冰凉。
屋内像是盛大宴会落幕后的场景,清冷杂乱,餐桌上几乎没动的浓汤已经开始凝固,上面覆盖了一层白色油脂,床罩卷至墙角,露出暗色破洞的床垫,风扇还在呼呼的吹,我走进厨房,从冰箱内拿出剩下的半瓶红酒和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把所有的春天都揉进一个清晨,把所有听不见的言语变成秘密,关上了门...”三郎喜欢的歌持续单曲循环,不知疲倦,我就着歌声喝掉冰冷的汤,然后拿了酒杯躺倒在地板上,歌声还在继续,阳光从窗外流入,白色天花板上的灯与我相向而视,没有黑暗,没有睡眠,我看到液态的马路流啊流,一直往前,往前,再往前,看着像是流到了天边,是吗?不是的,只是看着像而已。
二
有种预感会下雨,在三郎离开三月又将要重新抵达厦门的这个晚上,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大雨倾盆,的士在五缘湾大桥上排起长龙,远处蓝色的灯火倒映在海面上,形成一个完美的椭圆光环,椭圆中间是高楼的倒影,不知在那倒影里,是否有人居住呢?他们会不会下雨,会不会堵车,会不会朝九晚五,会不会别离相聚。
司机似乎有些不耐烦,左拐右拐的在各式私家车之间穿来穿去,雨水溅在挡风玻璃上画出完满的圆,再循着上一颗雨滴滑落的轨迹缓缓向下,像是一场告别,又像是一次重聚,周而复始不厌其烦,我耐心的观看它们每一次循环,直到前方车子传来引擎的发动声。车子过了大桥便开始疯狂加速,周遭破败的平房以及树木在黑夜里模糊的轮廓迅速向后退去,雨势开始减缓,透过玻璃上的雨帘右前方站牌隐约可见,站牌下方花花绿绿的雨伞形成一个个小型塑料棚,不知棚下的蔬菜瓜果是否清脆可口。
“麻烦前边停一下,师傅。”
“到了?”
“嗯,谢谢。”
我下了车,掏出手机开始寻找三郎号码,潜意识感觉到被注视,抬头对上前方五米远处三郎
直视的目光,他走到我身边,结果了我手上的包和雨伞。
三郎胡子拉茬,目光散漫,头发已经长至肩部,穿一件黑色短袖,圾着拖鞋,像是刚从森林深处跑来的原始居民,他用空出的一只手牵着我,手上横生的老茧硌的我皮肤生疼。
“你穿着拖鞋上火车,安检让过?”我边走边问。
“嗯”
接下来就是令人难堪的沉默,雨后的空气冰凉,我的手心在他手掌的包裹里却开始渗出汗滴,路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水,踩上去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溅在我绿色的裙裾上,潮湿里苔藓开始疯长,瞬间便覆盖跳动的心房,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些年过去,我一点都没变,没见识,没长进,依旧庸俗天真,长久以来,我一直是一个糟糕的女人,糟糕透顶,想到这里,我心里的苔藓又开始加厚了几层,秋初的雨夜和小巷,三郎,这真容易让人感伤。
十分钟左右我们抵达租住的公寓大门口,开门,在狭窄幽暗的楼梯里前行,过道的窗吹进生腥的海风,尽头衣架挂满女人内衣,我掏出钥匙开门,门上大块的绿色油漆剥落下来在静谧的过道里发出巨大声响,露出的木板上满是被蛀虫啃食过的破洞,锁孔锈迹斑斑,钥匙插进去像是卡进齿轮,拼命嘶叫却还是动掸不得。
“真是不好意思”我说。
“没事”他蹲下身去脱掉湿嗒嗒的鞋子,然后将我的裙裾略微卷起开始解我凉鞋的搭扣。
现在我们俩光着脚,面对面注视对方,他的眼神里有慌乱和逃避的神色,像是受不了我的注视,下一秒,他的嘴唇已经贴上我的眼皮,冰凉的,熟悉的触觉,我的手还在转动着锁孔内的钥匙。
门开了。
我们倒在了地板上。
我脑内闪出一幅景象来,一条盘踞的蟒蛇头颅高高抬起,脖颈耸动,脖颈中央处有巨大突起在耸动时艰难向下,发出骨骼被挤压的声音,接着咕咚一声,凸起落入腹部。我感到体内如同被硫酸侵蚀,肌肉被撕裂,被腐蚀,血液干涸,心房上层的苔藓早已被烧为灰烬,堵住血管以及表层所有的呼吸通孔,脑内因缺氧而轰鸣,雨又开始下起来,我在雨里不停奔跑,想要将这热与疼痛冷却,雨越下越大,积水汇成湖泊,渐渐漫过我的脚踝,小腿,腰,胸部,脖颈,然后将我整个淹没。
瞬间所有的疼痛一齐消失,冰凉的湖水贯穿我的身体,清洗我的每片肌肤,每个毛孔,每条血管,带走所有的腐朽与灰烬,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像一片无所事事的云用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天空,然后闭起眼睛。
我们在夜半时分各自醒来,我起身开灯,去厨房准备简单的炖汤和水煮盐豆,从橱柜里找出酒杯,然后打开冰好的红酒,在准备这些的当儿,他从我身后环住我的腰随着我的脚步来来回回移动,脖颈处传来温暖湿润的呼吸,像厨房里昏暗迷离的灯。
“你是不是觉得尴尬?”
“是啊,几月不见,不知如何切入正题。”
“怎么样就是正题?”
他笑而不答,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我把汤与盐豆搬上桌,给酒杯添上酒,音响里放着他最新迷上的歌,是个新西兰歌手,留着与他一样长的头发,沙哑的嗓音缓慢哼唱:
On a snow boat to china,i will be, i will
be,in the sea when we get there......
“看过村上的《去中国的小船》没?”他问我。
“没,只看了《再袭面包店》,很喜欢那个女侍应生。
他不置可否。
我走过去躺在他身旁的垫子上,拿过吉他随手拨弄,新买的吉他还没调音,发出难听的嗡嗡声。我拨弄半天无果,沮丧地将它丢在一旁。
看来你的调音技术尚欠火候。“他嘲笑我说。
“你记不记我们以前有个梦想。”我怕他再继续挖苦,赶紧换了个话题。
“什么梦想?”
“我们躺床上,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想了就做,累了就睡。”
“猪一样的生活”他继续嘲笑。
“你可以像猪一样生活,但你不能像猪一样快乐。”
“我曾拼尽全力生活,但我同样不快乐。”
他讲起以前,高中时期爱上一个姑娘,并为其奋不顾身直至大学毕业,方才断了联络,工作后多年再次相见,她已嫁作他人妇,他已不记得当初为何钟情,坚持做了多年的事到最后也未能发现它本身价值,他有些悲哀。
“生而为何?爱而如何?来而从何?去而往何?”
“总之我们随波逐流就对了。”我说。
他突然开始哭泣,放下酒杯,捂着双眼,倒下来头部向下贴在我腿上,他背部脊梁凸起,此刻正在一耸一耸的抽动,腿上肌肤触感潮热,有泪滴沿着纹理流动,我一只手轻抚他抽动的脊梁,另一只手拿过他的酒杯,贴过去的嘴唇感受到杯口尚有余温,我将酒杯倾斜,然后一饮而尽。
三郎这个称号来源于我们长久以来培养出来的良好做爱习惯,睡前一次,晨起一次,午休一次,除第一次以外,我们几乎都保持着这样的规律,“第一次,嗯,那只是个意外。”他常常这样跟我讲。
“如何意外?”
“像《挪威的森林》渡边与直子一样的意外。”
“那可不算,虽然你是个忧郁青年,但我既不是你朋友的女友,也不是性冷淡。”我鄙视的看向他。
“是哦,看来你不该喊我三郎,该喊我七郎才对,这样我才能满足你。”他微笑着说道。
“哈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毫不相让。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的交往中是家常便饭,彼此攻击毫不相让像两只发情的猫,互相撕咬又互相舔拭,伤害宽慰乐此不彼。我们观看注视抚摸彼此的表皮,而内里的东西呢。各自不愿展示也对彼此一无所知,从一开始,从我在昏黄路灯下看到他清瘦的身影和藏了太多东西的眼睛,我知道我们注定是两条河流,偶然交会,然后各奔东西。
三郎说的对,第一次,那只是个意外。
意外的我在网上遇到了他,意外的见了面,意外的带他回了家,意外的跟他上了床,我那狭窄吱呀的小木床,脏兮兮的粉色棉被,床边的桌子上是还没来的及洗刷的碗筷以及印着唇印的酒杯,窗外雷声交加,大雨倾盆,潮气从地下,从墙壁,从蛀空的木板以及粉色的被窝间散发出来,黏腻腻的爬满我们赤裸紧贴的肌肤,我闭起眼睛,感到自己被沼泽逐渐吞没,蓝天,白云,还有近处的浅草堤岸像移动的慢镜头从我的视野里缓慢升高,升高,升高,直到眼睛被黑暗吞噬。
又开始渐渐有了光,粉色的光由微暗逐渐变得明亮,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伸手想要扶摸这光幕,却在指尖触及它的瞬间,光幕被撕裂,露出白色的天花板来,身旁躺着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我有些不适应,将被子拉开了一些,我讨厌粉色,庸俗的女人才用粉色,讨厌一样东西却还用的风生水起,那只能证明我是一个庸俗无比的女人。
三郎有只换做NANA的小狗,NANA,舌尖抵着上颚,声带振动将气流从空隙中传出,重复的单调一音节我却屡唤不厌,我喜欢这个名字,舌尖与上颚不停的碰触像一个漫长的吻,NANA是一只小母狗,跟我一样庸俗,所以三郎初次带我回家,它便表示出极大的热情,抓着我又亲又舔,三郎对此表示惊讶,“呀!还没见NANA这么不认生呢。”
“那是,我人缘好,狗缘也不差。”
他扭过头去,对于我单方面的自恋,他向来不屑一顾。
在有月亮的夜晚,我会带NANA去楼下花园溜溜,它躺在公告栏旁的草地上与我一同仰望夜空,小区内灯火通明,月色失去了光辉,挂在天上孤单单的身影在云间前行,蓝青色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丝绒幕布,上面绣着惨白的弯月,漂泊无根的云时而显现,时而消失,这座城市靠海,云随处可见。
“吶,三郎,有时我觉得你像一朵云,漂泊不定,心无所归,可是你看,云到处都是,就像人到处都是一样,走到哪里,也还是在这样挨挨挤挤的人群中。”在三郎准备离开厦门的时候,我这样对他说。
他骑着山地车,车后座挂着两个巨大的帆布包,NANA装在白色的笼子里,挤在两个大包的空隙间,他跨上了车,我为他系起头盔的带子。
“我走了”他并没有因我的话而改变主意。
“一路顺风”我说。
我回到我那狭小潮湿的房间,由于长久无人居住,粉色的被单长满霉点,墙角苔藓肆意生长,估计过几天还会长出蘑菇来,我钻进被窝里,鼻腔被霉味填满,很快便进入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台风开始肆意侵袭,有月亮的日子变得不多了,偶尔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去爬山,赤脚踩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上,灼热与钝痛穿过肌肤与血液直抵心房,山脚寺院的钟声被香烛的气味挟裹着远远传来,像是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这城市离我这样的远,远到仿佛是在梦里,在前生偶有遇见,我忘记了自己身在其中,我忘记了我也只是一朵云,一朵漂泊无根的云。
下山途中经过一个小型佛塔,已有些年岁,塔上字迹被风雨侵蚀的残缺不全塔内安放着舍利,我艰难的辨认诵读塔上佛偈,心内突然一片酸楚。眼底涌出泪来,佛偈再也辨认不清,我跪倒在佛塔前痛哭失声。
寺庙的跪拜开始形成一种习惯,每周大约一次,固定去一座小寺庙,人迹罕至,香火冷清,寺内光线暗淡,只点了两只烛台,墙角的小音箱里重复的放着地藏经,常常一跪起来,半日时光已经过去,并不知所求为何。
三郎偶尔有寄明信片来,上面寥寥数语,附带一些地方特产,有一种鲜花饼,用桂花,玫瑰,茉莉,松仁作馅,以蜂蜜和蛋液调和面粉裹制,再烘烤出炉,这样的细致与耐心,好的东西总是需要时间来酝酿,一块饼,一坛酒,一幅刺绣,以及一段感情,我与三郎已经很少联系,我有时会想象他在旅途中的日子,路过开满荷花的池塘,翻越重重山脉,夜晚躺在草地上仰望星子与流云,或者有时停下来仰躺在湖上的小舟睡去,或者在河边趁没人洗个澡,湿着身体裹着衣服继续上路。而我在不分昼夜的办公室里编纂着各式新闻稿,武汉暴雨,李克强讲话,美联储加息...窗外天色阴沉,百日红的花瓣被吹得满地都是,我把它们依次捡起放回花盆,花的归宿永远都应该是泥土,而不是垃圾桶。
三
“你怎么不带NANA回来?”我躺在地板上,对着灯光研究杯内残酒的变化。
“不方便搭车,我后天去深圳,NANA已经提前安顿在那边。”
我没再多说。
地板上正方形的倒影渐渐变暗,估计是对面楼里的住户都熄灯了,我盯着那块暗淡的影子,想起顾城的一句诗: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三郎觉得我是一个阳光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更喜欢黑暗,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白云,没有树木,没有花朵,没有房屋,没有人群,像混沌未开的时候,漫无边际的黑暗充实所有空间,世界上只有大地,天空和海洋,我在大地上行走,坚硬的路面在脚板上硌起厚厚的老茧,阻隔了疼痛,走啊走,一直往前,往前,再往前,走到海洋里去,温暖的海水紧紧包裹我,覆盖我,将我的肌肤变得光滑,我变成一条鱼,世界上唯一的一条鱼,在黑暗里在海水里游动,游到筋疲力竭,然后永远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影子开始渐渐变亮起来,屋内的一切变得清晰,横倒在地上的酒杯,桌上的剩菜,自动关机的电脑,三郎垫在我脖子下的手臂,蓝色的衣柜门敞开,杂乱的衣物一览无余,衣柜旁边,是铺着蓝色被单的大床,我才意识到我们并没有躺在床上,三郎走后我搬了家,依稀记得他昨晚说新房间比原来的好,蓝色更适合我。
此刻影子就在我右手旁,缓慢向西移动。我伸出手去正要感受一下它的温度,脖子下方的手臂动了动。
“你醒了?”
“嗯,现在几点了?我们怎么睡在地上?”他一脸困惑不解。
“你昨晚喝醉了。”
“哦”
他没再说什么。
影子的温度接近人体肌肤,地面光滑温暖,我懒懒的摸着,睡意开始袭来。
“我们去中山路吧!”他突然说。
“好吧!”我只好挣扎着起身。
天色阴沉,窗外高楼,湖泊,树木迅速闪过,像是快进的影片,很难理解其真实含义,车内潮热拥挤,不断有人上车下车,各式各样的气味和声音来来回回,香水的气味,食物的气味,头发分泌的油脂气味,拉着吊环的手臂根部散发出的腋臭...以及到站时的广播,司机催促下车的声音,电视的声音,讲电话的声音,小孩的哭闹,大人的呵斥,被踩踏的人不耐烦的咒骂...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充斥所有的感官直至麻痹神经,我与三郎麻木的随人群涌动至车厢尾部,终于找到个座位坐下。
“看,那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我顺着他视线望去,灰色的天空下小山轮廓看的并不真切,倒是那栋暗黄色的高楼格外醒目,我记得他住在15层,阳台正对着那座小山,雨天山顶云雾环绕,我们并肩立在阳台上就着细雨微风抽掉一支又一支烟,NANA蹲在身侧,不时小吠几声,晴天便爬至山顶,山顶有座小亭,站在亭子栏杆处可以俯瞰整个厦门,楼群挨挤的密不透风,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亭子背面是大块平整的岩石,被阳光烤的滚烫,岩石周围没有遮挡物,随时都可纵身越下,落入下方的牢笼里。
“怎么?你有留恋,还是去试跳一次的冲动?”
“不,我选择沉入海底,在海洋深处,一切归于沉寂,肉身腐烂,消亡,我走过来时的路,回到原点,回到最初。”
“你怎么知道何地为原点?何时为最初?”
“海洋,一切生命从单细胞生物演化而来,它们最早都来源于海洋。海洋成全了生命,生命也将归还海洋,无论我们通过何种方式,何种途径,海洋是最终的抵达点,我只是选择了条捷径。”
我没有答他。
车子行驶的飞快,小山被远远的撇开去,破旧的楼房开始进入视野,楼房年久失修,生锈的栏杆和生满苔藓的墙壁逐渐占据眼球,爬山虎疯狂生长,试图覆盖这些破败开始新的征程,天色越来越暗,云层压在楼顶,不堪重负的百叶窗在风里摇晃,发出咯吱的声响。车子进站,广播的声音盖过了百叶窗的晃动。
“到了。”他拉着我下车。
我随他穿过宽广的泊油路,路两旁是白色的法式小楼,雕花的铁门黑漆已经有些剥落,透过窗户望去,天鹅绒的窗帘隐约可见,窗台上的盆栽开满白色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动。前面的十字路口处有座天主教堂,圆顶拱形的建筑格外醒目,大门处不时有人出入,三郎信教,我曾见他佩戴一枚银色十字架,上面挂一个圆环。床头常放一本黑皮的圣经。
“有机会我带你来这里做礼拜。”他面向教堂,仿佛在自言自语。
“好”我说。
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巷子边上摆着各式小摊,精致的吃食,珍珠粉,项链,手串,贝壳做的风铃,宽边沿草帽,有打扮时髦的女子在摊前仔细挑选,大多是外地游客,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与老板讨价还价,再往里是一些茶具店,样式古朴,新成形的陶土还带些腥味,有个浅色小壶上面刻着枝梅花,花瓣匀称,枝干细长,壶底部有些细碎的纹路,在行家眼里显然是次品,然而风格大方疏落,倒也别有情调,店主看我喜欢,过来介绍,我摆了摆手向他致歉,然后走出了店门。
“喜欢怎么不买?”三郎问我。
“在那里就好了,在就好。”我说。
路过一家古董店门口,我拉他进去,光束从门处和绿格子玻璃窗穿入,浮动在其中的灰尘清晰可辨,这光与灰尘不知已在此逗留多少年岁,在周遭飞快变迁的同时,这里像是被定格了的存在,红色漆木的货架,表皮已经破损剥落,上面摆放着各式物品,镜面模糊,抽屉锁锈迹斑斑的梳妆台,印着毛泽东头像的文具盒,各色玉石,打字机的键残缺不全,拨号盘聋拉着长长的电话线,线尾坠着听筒,印章底部刻字端正清晰,只是印泥已经干涸,油渍浸透的点心包装纸上方用繁文标注厂家与名称,这一带最早的工厂基本由台湾人一手把控,食品,衣物,以及家电,日用品都有类似的痕迹,缺口的珐琅花瓶,印有花鸟图案的碗碟,颜色灰白的酒杯,堆放在货架上,很多年它们就这样过来,很多年将这样过去,在经历了繁盛,动荡变迁,到现在平淡无奇,它们似乎并不为时间所动,我一步步经过这些年代,年代尽头,是一个暗色橱柜,方格玻璃后除了几层颜色相同的架板外别无其它,空的像失去血液与肌肉填充的心房,我曾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无数次抹去另一个它身上灰尘,在里面摆放整齐洁净的碗碟与木筷,酱油瓶,粗坛,以及用透明罐子密封的雪白盐粒,而如今在异地他乡再次与它相遇,它空空如也,我呢?我是怎样呢?
我只沾染了所有的市侩气息。
白色的墙,白色浆布铺成的桌子,白色细长的香,白幡在风里飘荡,白色孝衣裹着的人围着我来回行走,围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墙,他们面容发干僵硬,他们使劲扯动嘴角狞笑,他们不停的行走,空气已经干涸,强烈的窒息感,呕吐感如同潮水从远处席卷而来,开始逐渐占据我,吞没我。
然后我看到了外祖父,我那已经去世多年的外祖父,他坐在那张白色桌子前,佝偻着背,灰色中山装纽扣整齐,缝合细密,褐色圆帽遮住他本就瘦削的面容,白色的太阳不停的喷吐着滚滚热浪,大地背蒸腾出浓重的雾气,凝成水滴挂在他睫毛下,他朝我伸出手来,他擦干我的眼泪。
”好了,我的小姑娘,我带你回家。”
我蹲下身,头枕着他膝盖,终于痛快哭出声来。
我心里的绝望更深了一层,我知道我不能跟他走,牵着他老茧横生的双手,我会在多年后老去,死去,与他融入相同的河流,而此刻我要放开他,忘记他,他已故去,我在不停成长,我们之间隔着茫茫阴阳,我看着他逐渐淡去,在太阳的炙烤下化成一滩水,我的脸铭记水蒸发时的温度,像氢氧化钠滴在伤口,泛出白沫的同时,痛感直击大脑神经。
醒来是在电车上,三郎的臂膀横亘在我脖子下方,原来不过是又一场相同的梦而已,车内空调冷的出奇,我不禁搂紧了他,窗外高大树木剪影飞速向后倒退,远处灯火通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三郎,倘若这趟车没有终点,我们要去往何方?”
“车子永远都有终点,终点就是它没油的时刻,或者宣布报废的时刻。”他这样答我。
我们下了天桥,穿过小巷,抵达所谓的终点,黑夜沉沉,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身体不时被撕扯的痛感以及他在背后如动物般的呜咽提醒着我,一切都是存在着的。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把!在以后的某一天,我已娶妻生子,你亦嫁作人妇,我会从远方邮寄书信给你,忆起多年前,我们曾在一起。”
我偎在他怀里睡去。
四
送别不过是一种形式,没有不舍,没有言语,他所搭载的电车远去,驶离我的视线之外,这是一幕送别场景,这是一部电影尾声,酒杯碎在地上,猩红的液体留了一地,我眯起眼睛,白色的天花板在头顶荡来荡去,每次电影结束,我总走在人群之后,空旷的影院显得落寞萧索,就是这样,不停相聚,不停别离,不同的人来了又去,人们总是在寻找依托,话语,拥挤,人们害怕落寞萧索,而影院呢?影院不怕,它总是在那里。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是和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身体,我们如同钥匙和锁般般配,我是钥匙,你是锁,我打开了你的身体,我看得清你的伤感但却无能为力,总之我就这样看着你,用我的整片湖泊与你对望,你是我的湖中倒影,你一直不曾离去,也一直不曾归来,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真正意义。
我忆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我与三郎带着NANA去海边露营,圆月高挂,海水浪潮声声,有男子在树旁歌唱,怀中抱着把木吉他,三郎头枕在我肩膀,NANA安静地卧在铺了一地的蓝色裙摆上,歌声逐渐苍凉沙哑,像冷下来的夜空,我们随着歌声轻轻摇晃,晃啊晃啊,晃熄了对岸的灯火,晃熄了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