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感怀——唯念故乡那只鬼

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中秋节，是我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我们住在三层的红砖楼里，每一层都有一条长长的外走廊，走廊靠外边有些花盆，种着花草，葱蒜，海椒，有一家种了软浆叶，深绿色的藤蔓顺着柱子爬到屋顶，叶片肥厚饱满，谁家煮面或者煮汤，都可以去掐几片。

中秋节晚上，我们全家围在家门口的走廊上，小桌子上有月饼花生和茶水。还有几户邻居也在走廊上摆出小桌椅，显出与平常不一样的热闹气氛。小孩子们提着灯笼跑来跑去，每到一处都被叫住：“来拿月饼。”

我坐在爸爸腿上，爸爸手里拿着一本图画书《不怕鬼的故事》，讲给我听。

爸爸之所以给我讲这本书，是因为我怕鬼。原本我并不知道有鬼这种东西，跟爸妈去看了电影《画皮》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恐怖的存在。

我至今记得那本书的样子和里面的图画。

《不怕鬼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人走夜路，有人追上来意欲同行，人看到那人飘飘忽忽的样子，就知道遇到鬼了。人强作镇定地欣然答应。

一人一鬼边赶路边聊天。

鬼问人：“你怕鬼吗？”

人说：“我不怕鬼，因为我就是鬼。”

人说：“我们两个一起走路都在消耗体力，不如我背你一程，你背我一程，这样省力。”

于是鬼先背着人走，鬼说：“你真重。”

人说：“我才变成鬼没多久，是新鬼，所以重一点。”

然后换人背着鬼走。

鬼没有重量，人等于什么也没背。

到了天快亮时，离县城很近了，鬼说：“你放我下来，我不想去城里。”人不说话，背着鬼飞跑起来。

鬼挣脱不了，天亮时被人背到了城里。人把鬼放下来，对着鬼吐了三次口水，鬼就变成了一只羊。

人把羊牵到集市上卖了，挣了一笔钱。

我小时候对那只鬼是又怕又同情。

我问爸爸：“鬼变成羊之后又怎么了呢？”

爸爸说：“可能被人杀掉，吃了。”

这个故事使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吃到鬼变的羊。

现在回想起这个故事，我觉得那只鬼很傻很天真。相比之下，外国的鬼一点都不好玩，不光样貌丑陋，还心黑，把人整得很惨。

鬼一定比人聪明？我觉得是的。

鬼可以飞，还能无障碍瞬移到世界上任何地方，见识肯定比人多多了。那只愿意背人的鬼未必不知道所谓“新鬼”是个什么玩意儿，它自己也是从新鬼变成老鬼的，它不知道自己当初几斤几两？但它愿意相信人说的话，反正它已经是鬼了，无欲无求，就图个有伴好玩。

再说，那只鬼曾经也做过人，它一定知道“鬼话连篇”这个成语，它是人的时候，一定说过“鬼话”，做了鬼，反而不说“鬼话”了，还愿意把人的话都当人话。

鬼信了人，却被人所害，说明心怀鬼胎这个词有问题，人不能把那些不好的思想都转嫁到非人类的头上。

所有的鬼故事都在讲报恩报仇，其实那些爱恨情仇，随着身体的消散，也都化为乌有了。

就算记着仇，那报仇的方式定然也和人不一样。

譬如有人祸害了某个家庭，这家人死后变成鬼，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的，看仇人在人间受苦，多开心啊，只希望仇人长命百岁吧。

还有可能这家人一世的缘分已尽，死后各自散去，去找下一世因缘，根本不管仇人啦。

这样看来，那些喜欢害人的鬼，其实是在拯救人类，每天辛辛苦苦制造各种意外，只为了致人于死地，人不仅不从，还奋起反抗。

鬼到底图啥呢？多几个鬼对他有啥好处呢？只有鬼知道了，我反正不愿意相信鬼比雷锋还要高尚。

我觉得鬼应该转换一下态度，对人说明这件事的好处以及来之不易：“别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是来帮你的，带你去享福的。唉，我都累了，你再不从，我就打麻将去，不管你了！”

人是讲道理的，你柔声细语地把道理讲清楚，人多半会从。不用费劲去弄那些怪响、家具飞来飞去、扮鬼脸、门自动打开又关上、灯忽明忽暗、自来水流出血等等等等，效率极低，好几个月都弄不死一个。

写到此处，我又忍不住即兴赋诗一首：

是人不是鬼

莫念鬼怀胎

人心多叵测

鬼心似明镜

举头望高处的大月亮

低头思故乡的呆萌鬼

月亮到处都一样

唯念故乡那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