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54
【54】
夏令营结束时,是个黄昏。学生们合影留念,偶尔会拉上助教教师。我不想凑那热闹,便站在角落里看着活动室的热闹。我觉得这活动室越热闹,而我心里就越寂寥。这种感受我早就有,只是在这个环境下再次激发。就像患上癔症痊愈很久的病人,在特定的环境下还会再次患上癔症。当然,我并没有患上癔症,只是那越热闹越觉得寂寥的病症,经常缠绕着我。除了看到合影留念的学生,还有我们手里自制的蜡笔画,那蜡笔画上写着我们的梦想。那梦想很多都是奇思妙想,充满童趣。同时,我眼前这景象就是个童趣的景象,一群还没长大的孩子。我思索着自己的梦想,很久也没想出来,也许我没梦想。这并不假,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毕竟我已经不是孩子,童趣也早就没了。这种充满童趣的事情,还是眼前这群学生做出来比较合适。我看到,活动室另一个角落里站着吴雩,她双手背在身后,依靠墙角,上身向前倾斜,微笑如四月涵着清淡花香的春风。穿过熙攘的人群,我向吴雩走近。也许太寂寥,我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要从胸口跳出嗓子眼似的。吴雩看到她,莞尔一笑,如静悄绽放得昙花,只得瞬间就消失了。我自然希望那笑容能长久,但是只是喜欢,亦或者是理想,和那群学生的梦想有点相似。我模仿吴雩,手背在身后,上身向前倾斜着。
结束了,就像做梦似的。我说道,又想着这样说话有些突兀,还想着吴雩该如何答话。结束了,还在做梦。我纷乱的思绪是多余的。吴雩用我口吻回答了我的话,说出她的心里话,又像在再说我。我问吴雩结束后准备做些什么。吴雩说她定了车票,准备回家。停顿片刻后,她问:你呢?只简单的两个字,直教我心底暖流涌动。我说我恐怕要回洛城。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回答她一言难尽。她微笑着说:那我只能为你祈祷了。我和吴雩面对着熙攘的人群,同时陷入沉默的寂寥之中。除了手背在身后,靠墙根站着,偶尔还会有热情的学生过来,邀请合影拥抱。直到人群逐渐散尽,活动室里稀稀落落留着些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吴雩转身面向我,嘴角嗫嚅。我也转身面向吴雩,展开双臂。吴雩会心微笑,向前拥入我怀里。如蜻蜓点水似的,俩人拥抱后,即刻分开了。但我能感受到,吴雩拥抱我时的认真,双目紧闭,也许是因为紧张,胳膊用劲过度,教我感到有股深深的压迫感。而我也格外认真,认真的证据在於:拥抱她时,我深深吸气,想记住她的发香。拥抱过后,吴雩向我摆手,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角下的酒窝泛出醉人的笑容,说着再见,然后转身离开了活动室。她逐渐远离的背影,墨发掩盖着的白色T恤沾上夕阳背面逆生的茸光,仿如天使般纯洁透亮。吴雩离开后,我仍旧沉浸在她认真的拥抱中,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我仿佛看到吴雩羞赧红透的脸颊,就在她转身的那刻。吴雩的脸颊具体有没有红,有没有羞赧,我已经不确定。就连当下所处的场景,我都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做梦似的。我站在京都大酒店门口的茶色玻璃内,看着吴雩搭乘大巴车离开,我看到她上车前回头看了看,满目茫然。她站在车门前片刻,向更远处眺望着,直到什么也没看到,表情失落地走进车厢里。我还看到她颔首低眉,直到大巴车离开,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得向刚刚眺望的方向看去。如果手机突然响起,我定会出酒店,跑到大巴车旁边,跟吴雩话别。但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铃声震得耳聋,那是雀斑的电话。她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但我想要跟坐在大巴车上的吴雩话别,结果半句也没听心里去。我心软,或者是奉行礼道,不愿骤然挂断雀斑的电话,错过了和吴雩话别。这是个大事件,是我在京都最悔恨的大事件。事后,我想我可以通过电话告别,或者慰问吴雩是否到家。但那只是电话,而不如见面话别更亲切。更何况,吴雩失落的神态似乎盼望着我的身影出现,只是在她最想我出现的时候出现,错过了那个时间,恐怕再也无法弥补。我也没有应雀斑的邀请,雀斑邀请我见面后再一起离开京都。我很疲惫,任凭雀斑在电话里大声呼喊,或者嗲声请求,我也没有再心软答应。我只身离开酒店,搭乘去火车站的大巴,离开了。
夜幕降临时,京都西站仍旧熙熙攘攘,西广场滞留着大批旅人,张开报纸,铺在地上候车。盛夏季节,广场上蒸热难忍,深夜也是如此。车站候车厅挤满乘凉的旅客,即使有空调不断输送凉风,那里始终闷热,像进了蒸笼似的。还是广场上好些,偶尔会吹过一两阵清风,暂缓燠热。我坐在广场的花圃护墙上,广场里的人太多,为了等这个位置,我费了很大功夫。我记得火车是十点左右的,时间还早,我没有检票进入候车厅,而在广场里四处散步。广场也只有散步的地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逛累了,我买了份报纸,坐在花圃护墙上看报纸。天色逐渐暗下来,像浸入幽蓝色的湖水里。那湖水又被盛夏煮沸,蒸腾起暗灰色的云朵来。我看天空,看得心情烦躁。除了看天空心情烦躁,我还觉得这天气太热,非要出痱子不可。我拉开领口,看到胸膛白皙的皮肤上,星星点点斑布着红色疹子,看来真要起痱子不可了。想起四天前,我搭乘火车进京都,遇到吴雩,和她一起工作四天,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如果不是梦,那就应该是意识混乱,就像梦醒之际的混沌。我抹了把脸,清醒意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人潮熙攘的广场,唯有这样才不像做梦似的过活。彼时,我看到广场里躺着羁旅的旅客、满广场兜售的商贩、冒充旅馆拉皮条的女人以及用粉笔写字募捐的少女。广场外的加长公交车呼啸而至,霎时间挤满了乘客,又呼啸而去。当然还有没有挤上车,咒骂不休的女人和男人。我们边咒骂,边退回到公交车站牌处等待下辆公交车。公交车循环往复地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不变的唯有站牌处挤满了旅客,用近似相同的表情等候车辆。眼前场景混乱,这教我多少有些失望。或许我向往秩序,看到场景混乱,不对我的胃口。等待时间不长,却漫长得像时间停滞了似的。被煮沸的湖水,沾染上湖底淤泥的颜色,愈发黑了。我估量时间差不多,便检票进了候车厅。迄今为止,京都西站是我见到过的最大、最繁华的车站,就连京都西站的广场也是。候车厅内熙熙攘攘,遍地挨着坐满候车的行人。我趟过人群,在各个候车室前悬挂的LED屏幕上寻找自己车次的时间,和对应的候车厅。候车厅内除了闷热,还潮兮兮,臭烘烘的。刚进来的时候,我有些不适应,时间久了也无所谓了。与不适应车站内的气味相比,我更加惊奇的是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到自己究竟应该在哪个候车室候车。我来回逡巡数遍,仍旧找不到。认真检查车票,才发现,车票上写着发车时间是20:00,我误以为发车时间是晚上十点,也就是说,我所乘坐的列车已经发车,在路上行驶两个小时了。我拿着误车班次车票,到退票窗口退票。坐在玻璃窗口内的售票员不予以受理,原因是乘客非车次停运,或车站责任而造成的误车,根据铁路管理条例,不予以受理,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应该由乘客承担。那售票员如此说,我没有任何理由反驳,的确是我看错了时间才误的车,怨不得别人。我将攥在受力的车票扯了个粉碎,扔进垃圾桶内。那车票的终点站是南方的某个城市,我本想到南方去游玩,但当下已成了泡影。我有些悔恨,恨自己应该看清时间的。如果提前看清时间,也不会误车。无论如何已经误车,我也不能按计划去南方那个城市。我走出火车站,那里依旧燠热,像沸水蒸煮的蒸笼似的。我茫然失措,站在京都西站的钟楼下,不知何去何从。我想我可以再买张火车票,还是去南方那城市的,继续旅行。或者是买张回洛城的火车票,连夜赶回洛城。与再折腾去南方那城市,我更想回洛城。这次兼职,我耗费太多精力,应该找个地方好好休整,否则身体有些吃不消。我打定主意,到售票窗口排队买回洛城的车票。想到要回洛城,我心里涌起些许兴奋,身体也轻松了许多。我买了票,只是不是当晚的火车票,而是隔天早晨的火车票。暑假伊始,客流量明显增多,无论到哪的票,都被抢售一空。面对这种状况,我也没任何办法。除了候车,我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独可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广场花圃的护墙上发呆。夜深得不像话,温度逐渐下降,潮乎乎的空气,沾染凉气黏在身上,教人凛然心惊。发呆时,我猛然想起和吴雩打电话,说不定她还在京都。在和吴雩打电话这件事上,吴雩犹豫很久,最终也没拨号。我并不是不想给她打电话,就怕她因没有在她离开时出现与她话别而诘难,或者说怕与她说话。我总不知道该与吴雩聊些什么,尽管每次我不生拼硬凑话题,也能与吴雩聊得开,但面对她,我总有夜半临渊的后怕。
我仍旧坐在广场发呆,偶尔也到京都西站售票处里坐坐。实在闲得无聊,或者是等待太过漫长,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生锈了似的,转动很困难。我平时不这样,脑筋转得飞快。我脑筋转得快的证据在於善于做高数题,尽管高数课我很少去听,但我算起来高数题也是一流水平,偶尔计算方法令白发苍苍的数学系老教授都自叹不如。高数课,我仅去过那一次,就再也没去过了,原因在於,那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总找我谈论算法的问题,这教我措不及防。如果突发奇想解开一道高数题,这是我感兴趣乐意而为的,但如果空口白牙,讨论些深刻的问题解法和数学算法,综合出各个算法和解法的优劣,我想想脑袋就大。彼时,杨晓羽还经常到宿舍找我,听我的叙述,她说她知道那教授,是个老学究。杨晓羽是数学学院的,而那个数理老学究在数学学院更是德高望厚。这是杨晓羽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那数理老学究看上了我,要收我做关门徒弟。杨晓羽觉得做数理老学究的关门徒弟,是莫大的殊荣,因为数理老学究拒绝了很多想做他徒弟的学者。即使登门纳礼、拜求,也无济于事。杨晓羽这么说,我就更加坚定不去上高数课,因为我不想成为数理老学究的关门徒弟。事实上,我不愿意做任何人的徒弟。
在京都西站滞留时,我发现我的脑袋生了锈,脑筋转动困难,甚至无法转动。为此我非常苦恼,坐在售票大厅里发呆。我身无长物,发呆困倦了,就躺在大厅里睡觉。往来的旅客看到我,都会往我身上扔钱,大多是一元的。等我醒来时,我身上已经有规模不小的一堆纸币。我不想理这些,因为困得厉害,懒得搭理任何事情。我从凌晨睡到翌日黄昏,直到太阳摩擦着京都西站前的摩天楼厦逐渐西沉,我被一只脚从朦胧睡意中踢醒。那只脚的主人告诉我,他必须把所有的纸币收走,我也必须立刻从京都西站滚开,京都西站是他的地盘。如果我不从,他就会对我不客气,说着他口袋里露出匕首模样的利器。我凛然心惊,冷汗激得我睡意全无。我心里既难过又为难。我并不想收那些乞怜的纸币,只是想在售票大厅候车。如果那只脚的主人想要那些纸币,我一张都不会留。如果教我滚出京都西站,这是件为难的事情,因为我需要在这里候车,等黎明时分回洛城的火车。在此之前,我需要一个能够遮风避雨、或者纳凉保暖的地方休息。按理说,我不应该在京都西站的售票大厅休息,因为售票大厅不是休息的地方。如果想要休息,旅馆是最合适的地方。但是我身上的急需所剩不多,没有足够的前到旅馆休息,只能躺在售票大厅里。我不能将积蓄不足,无法到旅馆休息这件事情告诉那人,否则就再也无法解释。那人肯定就认为我是来抢饭碗,或者是抢生意的。我心里既难过又为难,我不得不从售票大厅里出来,再寻它处休息。我寻找很多遍,再也没有找到比售票大厅更适合休息的地方了。如果有的话,只有自助取款机那里还算可以。只不过自助取款机常有人来往,也不是什么好去处。逛了几圈,我决定越过广场前的天桥,到更远的地方寻找休息的地方。盛夏的夜晚黑得慢,像蹒跚巍巍的老太太似的。我越过天桥,沿着路一直走,路两旁的低矮建筑起伏错落,如高高低低的琴键。车辆疾驶而过,呼啸着,按着刺耳的喇叭。走了很久,我发现无论怎么走,都像在原地打转。相同的道路,相同的建筑,相同的路灯,就连马路牙子的风格都没有变。我向身后望去,黄昏紫蓝色的烟岚笼罩着,京都西站隐约模糊,沉浸在流动紫蓝色里。我满头是汗,藏蓝色T恤被汗水洇透。我不想再走下去,觉得无论怎么走,走多远和眼前这迷蒙而逐渐消失的,远方的道路没任何区别。我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蚊子咬得我浑身是包。我想着再走回去,也只能如此,京都偌大城市,恐怕走到天亮也寻不到合适休息的地方。我返回京都西站,没有在广场上停留,也没有再去售票大厅休息,而是检票进站,虽然时间还很早。我只想能在候车室找到休憩的地方。
搭乘列车返回洛城时,我又疲又累。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找到座位就坐下来,趴在狭窄而又坚硬的桌子上睡起来。直到我的手机铃声震醒我,我才慵懒、疲惫地接通电话。那是个陌生号码,显示是州城的手机号。这陌生的号码,接通后是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问我还好吗?我心头凛然震动,睡意全消了,嘴角泛起微笑。我说我还好,就是在火车上有些累,别的还好。那熟悉的声音是夏萱的,我一直等待的。但是等到那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时,我心里没有半点激动,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夏萱给我电话说她在州城,说等过段时间,她会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说罢,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仍旧趴在列车坚硬的桌子上,额头硌出一道酱紫的红印。我思索着,不知该如何归类当下的心情。她打来电话,应该是高兴的事情,而我偏偏高兴不起来。车窗外正值中午,太阳照耀着的玉米地,风翻滚而过,闪着绿油油的光芒。远方不知名的河流,从不知名的大山中滚滚流出,翻腾着鱼鳞状的波浪。我蹙眉冥思,心里也似那河流,翻腾着不知名的滋味。夏萱,这个少女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双合脚舒贴的水晶凉鞋衬得她双腿颀长而白皙。此时,在我脑海里,还浮现着她站在路灯下的场景,很遥远有很亲近。究竟遥远多些,还是亲近多些,我说不明白。按理说,我应该早就把她忘记了,可那记忆就像癔症,只要身处类似情境,便会再次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