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

浅析 海子《日记》

2017-11-05  本文已影响20人  诗之源

  浅析 海子《日记》

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没有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7月,诗人海子前往青海德令哈的列车上写下了纯挚动人的短诗《日记》。短诗犹如诗人写给“姐姐”的一封信,面对面地向对方倾诉诗人内心的寂寞与痛苦。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由于特殊的社会原因和思想文化背景,人道主义背景再次成为文学理论界关注的焦点,并引发了持续的争论。80年代的诗歌也在呼唤自我的同时向着文化思考的方向前行。《日记》便是诗人“本我”的呼唤。

《日记》与海子的其他诗作相比显得尤为特殊。首先,《日记》中的“戈壁”、“城”、“石头”充满了冷色调的忧戚,这不同于他大多数诗歌中充满暖色调的麦地、太阳等意象。海子虽然本身具有浓厚的“死亡情节”,但他在诗歌中又常常表现出对生活的眷恋。所以他笔下的大多数意象常带有红、黄、橙等暖色调,但《日记》中没有出现一处具有暖色调的意象。

其次,海子的诗歌往往表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悲悯古老文明的失落,认为“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鞋子”(《亚洲铜》);他希望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能充满太阳一样的光明,并表现出愿为真理和光明奉献一切的崇高愿望,“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祖国(或以梦为马)》。总而言之,海子在笔者看来是一个关注时事,并乐于为社会的正义和光明事业献身的人,但在《日记》的结尾,却出现了“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句子,可以说这是诗人内心孤独到极致而发出的最为撕心裂肺的呐喊。

这时,海子不再是一个高举光明大旗、为自由和民主而呐喊的文艺青年,而是还原了最初的本真,渴望理解、安慰和温暖的孩子。此外,海子写给女性的诗,除了写给母亲的之外,大多是写给他的恋人的,这些爱情诗里或将爱情描绘得如雪莲一样圣洁,或把自己求之而不得的女性想象成“女神”。

但这首被大多学者定义为“爱情诗”的短诗却充满了亲切之感,既无表现两人恋爱生活的甜蜜,也无单相思或失恋的痛彻心扉,诗中的“姐姐”俨然成了最能理解自己的人,最好的倾诉对象。一句话,《日记》在笔者看来,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海子的内心独白,更是诗人最真切的情感呼唤。因此,笔者选择了这首常被人忽略的诗,对其进行解读。

解读此诗的关键是诗歌中的“姐姐”意象。为什么海子在绝望孤独的时候单单想到了这个“姐姐”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呢?这或许与“姐姐”的传统文化内涵有关。这里的“姐姐”充分体现了诗人的“女性崇拜情结”,她可能是诗人永恒的情人,也有可能寄托着诗人的理想追求,这是一种对诗歌痴狂的内在的吸引力。

谭五昌在其编著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海子诗歌精品》一书中指出:“诗中作为倾听者形象的‘姐姐’,更多的应从象征的含义去作理解。与诗人的‘女性崇拜情结’相契合,‘姐姐’在此无疑是诗人深沉情感的寄托与慰藉的对象。这首诗并不想阐发什么微言大义,纯粹是在抒发诗人自我的一种忧郁、凄凉而美丽的情绪,达到‘纯抒情’的境界,具有感动人心的艺术效果。 在短诗的第一节,海子就向自己的这位知心“姐姐”兼精神支柱交待了自己所在的地点“德令哈”,以及诉说此话时的时间——“今夜”。海子用黑夜作为令人忧伤的背景弥漫了整个空间。“夜色笼罩”喻示着诗人内心无限孤独而绝望的境遇,与下一句的“只有戈壁”相呼应,用肃杀寒冷的意象烘托内心的悲凉。

值得一提的是,在海子心中,“黑夜”具有一种凄凉的美,他多次把女子美丽的黑发比作黑夜,如“在有太阳的弯曲的木头上/晾干你美如黑夜的头发”【《幸福》(或我的女儿叫波兰)】。因此笔者认为,在这里“黑夜”不仅暗示自己内心的悲伤无边无际,同时也暗示“姐姐”在诗人心中的高贵与庄严。

第二节是诗人对悲伤的进一步阐述。“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草原”与上一节的“戈壁”相对,诗人本以为火车驶出荒芜的戈壁,进入有些生机的草原,自己的心能有所慰藉,但草原依旧被黑夜笼罩,与戈壁一样,显得那样广漠而冷峻,诗人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于是,空旷的草原与诗人“空空”的两手结合到了一起,加剧了他内心的空寂。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应届大学毕业生必须服从国家的分配,海子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后因难以实现自己曾经远大的抱负,时常感到失落,再加上他的四次恋爱不如意,他无疑就感到事业爱情两空空了。

因此,他陷入了绝望,甚至连一颗泪滴也无法握住,也就无法控制自己弥漫在心中的悲哀。在“一颗泪滴”的重量面前,行尽草原的诗人,遭遇了生命中的严重时刻:要么被它继续压倒降服于它,要么在这晦暝的时刻的省悟中,获得一个新的空间,去实践第二次的永恒生命,似乎就在这最为迷茫的时刻,诗人再次呼唤了一声“姐姐”,似乎“姐姐”已成为他最后的精神支撑,他自我安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向“姐姐”倾诉道:“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荒凉”一词成为全诗的诗眼,不仅指西北小城德令哈地理上的荒凉,更指诗人内心的悲凉与失落。

在诗歌的第三节,诗人以如泣如诉的语言向姐姐倾诉自己正遭受着和德令哈小城一样的寂寞与哀伤。此时,火车缓缓驶过德令哈广袤而凄凉的草原,夜色笼罩的西北小城人烟稀少,在“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只有匆匆而过的行者偶尔望它一眼,甚至看都不看就抽身离去,只有草原上居住的寥寥几户人家,每天以慵懒和不以为然的姿态在小城的草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除了”在这里实现了一个转折,更可以看作一次升华。所有的偶然性被一一排除:“路过的”,是人与此地、此夜的短暂遭逢;而那“居住的”,未尝不是一词未被重新安排的、盲目抛掷的命运。德令哈是了无生气的,落寞孤单的,这正和诗人当时的心境相一致。车过德令哈,诗人不禁想到自己,爱情失意、工作也不适合自己、一个思想的孤独者跋涉在荒漠……以至于他最终连用四个逗号,用近乎哽咽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对“姐姐”倾诉道: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在这里,诗人用了反复的修辞手法,进一步抒发内心难以排遣的痛苦。“唯一”仿佛是诗人的自我安慰,他试图在无尽的悲伤中寻找一丝让自己坚强起来的力量,但“最后”一词说明了这终究只是徒劳——了无生气的草原还能是自己抒发情感的对象,可是它转瞬即逝,列车驶向的下一站又是哪里?自己的未来又会怎样?而且,这是“唯一”的可以让自己坚强的寄托了,却又是“最后”的!这让诗人情何以堪!

最终,生活上的不如意,让诗人最终无奈地接受了残酷的事实。“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诗人明白,自己的生活不如理想中的美好,但生活还要继续,让成功的人成功去吧,我只走自己的路。“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在诗人心中,“姐姐”是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完美女性,而诗人自己亦复如是,他和青稞一样都在成长,空空的赤壁,此刻已被诗人重建,这座雨水中荒凉的城。

此时因为诗人心中有了“姐姐”这个圣洁的女性而焕发出了光辉,终于有了一丝生命力,自在圆满。不知这是不是诗人在不停地呼唤“姐姐”时,终于得到了慰藉和平复?

最后,诗歌出现了最令人潸然的一句:“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句诗与第一节首尾呼应,似乎体现了诗人“自在圆满”的观念。但事实上,也许这一刻火车又驶离了草原,车窗外再次呈现出戈壁茫茫的景象,诗人心中刚刚筑起的一点希望又悄然化为乌有,“两手空空”的哀伤再次占据心头。

于是他不得不再次呼唤“姐姐”寻求安慰,似乎此时此刻只有姐姐才能安慰自己,重塑诗人内心的一星希望之火。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句诗所唤起的是一种包含了亲情与爱情的疼痛与柔情,姐姐是失败的成长所能退守的最后一座感情堡垒,可见,诗人哀伤到了何种程度,连平日里关心纽约和耶路撒冷的孩子能否“一同梦到了城市外面的麦地”(《麦地》)的海子,在这样难以抵御的悲戚之中,都无心关心自己平日最愿意关注和梦想的事情,心中只剩下唯一的感情倾诉对象——“姐姐”,一个“想”字,道出了诗人心中所有的感情:在悲伤中,仅仅剩下想念。

或许,由于社会和空间的阻隔,“姐姐”无法再来倾听诗人的诉说,但诗人依旧执着地幻想“姐姐”能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理解自己的心。“姐姐”或许已经虚幻成一个感情的符号,成为诗人情感的支撑。一旦这个支撑崩塌,诗人就会陷入痛苦的境地难以自拔。就在这首诗完成后的第八个月,海子就在呼啸的列车声中离开了人世。 《日记》仿佛一支动人的绝唱,它起承转合衔接自然,韵律低回宛转,仿佛是一首如泣如诉的挽歌。它用反复渲染的手法强化了诗人感情主体与外界客体的冲突,自己的内心越是悲伤,外界景物就越是用苍凉的阴冷让他的心情雪上加霜。无论是对‘姐姐’的吁请,还是对尘世生活的眷恋,都在时间的叙述中隐伏着某种紧张与危机,从而使诗歌在描述人间温暖幸福的同时伴随着不安,诗歌的特殊情味也正来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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