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猫人
<一>
太行山中,林木之间,幽火飘然,似有呼声,却无风吹。路人见状,皆止步于此。故世人鲜知山中灵气盛腾,有仙人居住。
可生灵却不顾及这些,一只野猫跑着闹着就上了山,进了林子深处。虽说山中央阴森寂静,可越往上光线就越是明亮,视野也开阔了起来。
这只猫玩得浑然不知所在,一不留神就扑进一小孩怀里。这小孩也是没站稳,抱着猫就跌倒在地。
人是摔倒了,可胳膊依旧是紧紧地抱住。野猫开始受到惊吓尚挣扎一番,但没过多久就静了下来,趴在小孩胸前。
小孩一手搂住猫身,一手撑起自己,而后轻轻地抚摸着猫毛,向更深处走去。
山上有一仙洞,洞中开阔明亮,居住着一位老人。
老人仙风道骨,右手持白,左手持黑,自己同自己博弈。他下棋下得很慢,落一子要想很久,仿佛他下得不是棋,而是天下一般。
小孩抱着猫走近老人,坐在了老人对面。他不看棋,也看不懂棋,就只轻轻地抚摸猫毛。
可这野猫好似对围棋产生了兴趣,探着脖子去看棋盘。
棋盘很乱,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但是仔细区分还是能看出棋盘被黑白的棋子分做一块一块,而且块与块之间又有纵横的线连接起来。这盘棋,就算是通盘去看,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面对未知的事物很少有人能去保持平静,这对生灵也适用。那只野猫没有耐性去看了,趁着小孩不注意,猛地挣脱了怀抱向棋盘跳去。
而那老人右手的棋子向棋盘一扔,然后一计云手就将野猫捞进怀里。这一系列动作都只发生在片刻间。
片刻一过,那颗棋子安稳落在棋盘上,而那只野猫丝毫不敢动地趴在老人怀里,任由其修长的手指抚摸。
“光儿,你这次带回来的小猫,有些调皮啊。”老人的声音像是山木般,平静得让人不知深浅。
语罢,老人手一停,那只野猫便窜了出去,跑回了山林。
“师父,你又吓跑了啊。”名叫尧光的小男孩看着猫渐跑渐远,有点沮丧地说。
看到尧光略有些不开心,老人起身抚摸了下他的脑袋。
“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猫的”老人边说边看向了洞外的一处。
<二>
老人的弟子不多,但个个都是名士,不说左右天下,改变世间格局还是能做到的。
可老人唯独是宠这个小弟子。其他弟子都是拜上门来,认自己做师父,但只有尧光是老人自己收进门下的。
那年是他唯一一次下山,待他回来时,听到山中一处有婴儿的啼哭声。
他寻声探去,在一野猫窝中寻得浑身光洁的婴儿。而婴儿旁边是只乳白的小猫紧紧依靠着,为他取暖。
老人不忍抛下这弃婴,用袖袍一裹就上了山。并为他起名尧光,收入自己门下。
在老人的悉心照料下,尧光茁壮地成长起来。一岁走路,两岁学话,三岁便寻着猫来抱。
至于老人一身的本事,他却无意去学。老人也不急,就这么宠着尧光。
这一日,老人在棋盘前下他那盘未下完的棋,他捻着棋子,也不看棋盘,就坐在棋盘前沉思。
“师父。”
一个干净的声音在老人身边响起。
闻声睁眼的老人目光轻轻落在尧光身上,嘴角微微带起一抹笑容。
“光儿,有什么事吗。”
尧光看着师父的眼神,心里的事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是他又实在是在意,所以顿了顿还是说出来了。
“师父......昨夜我梦到我身着一件白袍,袍子心口的位置绣着一只猫。我提着一个布袋子好像要去什么地方......”
说到这,尧光看着老人的眼睛,
“我会离开你吗,师父......”
听到尧光的梦,老人重新捻起棋子,转头闭眼对着棋盘,缓声说道,
“我收留你到今日已有十六个年头,有一日你肯定会离开我的。到时候什么人带走你,师父都不惊讶。”
这番话让尧光没再言语,因为师父意思已经明了,而且这番话似乎回应的不仅仅是他说出来的梦,尧光没说出来的半截梦也被师父回应了。
老人逐渐进入沉思,呼吸都变得缓慢。尧光也不再打搅,出洞下山自己玩去了。只不过他还没出洞走多远,就奉上一只乳白的猫。
尧光放缓了脚步,轻轻地靠近那只猫,可一不留神脚下就踩断了根树枝。
树枝断裂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惊走一只猫。所以咔嚓一声,尧光心里就有点失落。可谁知,那猫闻声转过身来,与尧光四目相望。
目光所触之瞬,尧光心中闪过一丝牵挂感。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只猫。
一人一猫相望,倒是猫先挪了步。轻盈的身姿,不出几步就到了尧光脚边。
其他的猫见了人总要翘着尾巴绕人的腿走几圈,蹭几下。可这只猫到了脚边反倒是端坐起来,用藏有星辰的猫眼仰视着尧光。
尧光缓过神来,双手张开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那猫就噌一下蹿上来,到了尧光怀中。
说不上来的感觉充盈了尧光的心,他急忙抱着猫回了洞中,想要师父也看一看。
可刚进了洞,怀中的猫就先按耐不住跑了过去,依偎在老人腿边。
尧光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落差感,但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师父。
老人轻轻摸了摸那只猫毛绒绒的脑袋,便轻轻地摆摆手。那野猫倒也是听话,随着老人摆手的动作就又轻盈地跑回了尧光身旁。
尧光想跟师父说两句,可师父闭着眼,捻着棋,丝毫不语。他也只能作罢,抱着猫去别处玩了。
一整天下来,尧光玩累了,想回床睡觉,便放了那猫,让它也回家。只不过他有这意思,那猫没有,黏着尧光就进了门。
尧光没有无奈,反倒是有点惊喜。往日抱回来的猫不是被师傅吓跑,就是他一放手便溜没烟了。可今日此猫竟黏着自己,着实有些意外。
于是,尧光这一夜同一只猫入了夜。
睡梦恍惚间,尧光依稀看到一个女子,褪去身上的乳白的长衣,展露出光洁的身体,探进了尧光的怀中。
好似他那没说出去的半截梦。
隔天尧光醒来时已是临近当午,他亦是浑身赤体,眼角略带湿润,怀中没了女子,也没了猫。只剩下一缕乳白的长毛。
他急忙穿好衣裳出门去寻找,可出了门只剩下师父一人在棋盘前闭目捻棋。
而后数日,尧光不住地下山寻找,寻找那只毛发乳白的猫,但皆是无果。
期间尧光曾跪附在师父身前,求师父为自己算上一卦,寻那只猫究竟在何方。
可老人只是笑笑,没有告诉他一个结果。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终于,尧光没了办法,扑通一下跪拜在老人面前,
“师父!求您教徒儿占卜之术。”
他现在能靠的只有自己。
“既然光儿你想学占卜,那师父也不能不教你啊。”
老人将一粒棋子置在棋盘间,从容一笑,缓缓说到。
<三>
尧光这一学便是五年,这五年间他一旦有了进展就会去占卜,可每每当他感觉近了的时候,眼前的卦象就又模糊了。
而老人在这五年间只下着那一盘棋,只不过如今再看那盘棋,曾经斑驳的一块一块的棋盘已经被替代成大块的黑子。看起来这盘棋要结束了。
“师父,为什么我算了这么多卦,依旧没有一个定数?”
如今的尧光已然没了从前的纯真,他将那缕白毛和自己左鬓的长发编在一起,留下一份执着,渗透进他的眼神,他的腔调间。
“有位鲁人说得好,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没有寻得根源,怎么能探得一个清楚。”
语罢,老人将最后一枚黑子放进棋盘中,将近满盘的黑子吞食尽了白子。
“好了,你的师兄们该回来了。”老人站在桌前,闭目养神,等待着弟子们到来。
听到师父这么说,尧光也垂手而立,将心中的事暂且放了放。
他只知师父姓甚名谁,却未曾见过师父的其他弟子。今日,也是他第一次面见师兄们,说是不好奇,不紧张那未免太假了。
二人就这样静静等候着,不出一会,果真有四人走进洞来,一见到老人便跪拜在地。
“师父鬼谷子在上,受弟子苏秦/张仪/庞涓/孙斌一拜。”
听到弟子跪拜自己,鬼谷子双目微睁,轻言道,
“尔等恩怨结否?”
四人相视一眼,“恩怨已结。”
“尔等凡心可了矣?”
“凡心已了。”
至此,鬼谷子才单手抬起示意几人起来。
“光儿,如今你几位师兄凡心已了,可以同我飞升而去了,不知你有意与否?”同尧光说话时,鬼谷子的声音总透着股宠爱。
“回师父话,吾心未了。”尧光双手作揖,对着鬼谷子低头说到。
鬼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终究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临到分别依然会有不情愿。可既然是他自己选的路,为人父母的也只能送他一程。
“我虽是汝师,却亦同汝父。今日一别,恐难再相见”
鬼谷子说到此处,顿了顿才接着说 ,
“这个纳物袋袋内有一方天地,我划出一块地用来养猫,衣裳,盘缠都在里面了。你换好衣裳就下山,拿着此袋向世上饱受相思苦或寂寥苦的人赊猫。赊猫收粮,赊够一千只猫,再回山上来,我告诉你它在何方。”
鬼谷子语罢,尧光接过布袋,跪在地上便是三声响头。
再抬起头时,尧光额前细嫩的皮肤已擦破皮,渗出血来,而他眼神中的平淡被交织的情感涣散开。
“谢师父。”
此日,世人罕见地见到一人身着白衣,手提布袋从山上下来。而不久后,山中乌云密布,雷电交织,直到几束光冲破天空,才又平静下来。
<四>
十一载日夜过去,尧光走出春秋战国,走进大秦帝国,他走遍山河南北,走尽天梯江桥,他见过了终成眷属,也知道了曲终人散,可就是寻不得那只猫。
十一年里,他赊够了九百九十九只猫,就差那一只了。
差这最后一只,他却累了,他想云梦山上,想曾经的仙洞。
于是,尧光启程,回溯旧居。
到了仙洞,他竟看到一个身着乳白长衣的女子站在棋盘前。
尧光一时乱了方寸向前大步跑去,可一阵风突起,迷了尧光的眼睛。待他再睁眼时,眼前的女子变作了师父。
“光儿,赊够一千只了吗。”
“还差一只......”
“相思苦你可知晓如何渡了?”
“弟子不知......”
“那你为何回到云梦山来?”
“弟子......弟子想将最后一只赊给自己......将那只猫赊给自己。”
鬼谷子默视着尧光,尧光也是如此。
许久,二人都没说话。
“也罢......”鬼谷子先开了口,“我一身学识,兵学,言学,仙学,你却偏偏学了占卜,终究是命。”
语毕,鬼谷子一摆手,一只乳白色的猫从虚无中显身扑进尧光怀中。化作端坐着,仰头看着尧光的猫的刺绣,绣在尧光衣裳的心口上。
“她如今被打回了原型,需要重新修炼。把她赊给你,你也不用还粮,就陪她修行直到成人型吧。”
鬼谷子摆摆手,身形开始逐渐散去。
“对了,她名叫勾陈,好好待她。”
临消失前,鬼谷子留下了这最后一句话。
看到师父已走,尧光摸着心口的刺绣,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占据了他的内心。
过了良久,尧光才又下山。他要接着赊猫,给天下受相思苦或寂寥苦的人赊猫。
这不仅是渡人,更是渡己。
<五>
各国相争之时,鬼谷子本可以羽化登仙,平地飞升,但因徒弟们凡心未了,所以留在了云梦山,等弟子们一同成仙。
而这期间,他下山过一次,归途时,他拾得一弃婴,旁边是和他有羁绊的野猫。
鬼谷子看到往后这野猫会修炼成妖,但日子不长就会被其他散仙所伤,命悬一线。一旁的弃婴到时也会为了救她而魂飞魄散。
鬼谷子于心不忍,所以收养了弃婴,赐名尧光,也收养了野猫,赐名勾陈。
这是两颗星的名字,一颗是北斗星的勺柄,一颗是北极星,摇光永远绕着勾陈转,却挨不到它。鬼谷子希望他们别有所纠缠,却又不能太违逆天意。
于是他一边抚养尧光,一边教授勾陈。并跟勾陈约定可以在她修炼成人形时同尧光相见一面,至于这一面之后何时再见必须听鬼谷子安排。
可鬼谷子没想到勾陈修炼神速,十六年间就能幻化成人形,同尧光在睡梦时相见了第一面。
再后来,勾陈耐不住脾性,私下去找尧光,不料半途遇难被人打回原型,还是鬼谷子出手才保下一命。
鬼谷子本意想一人一妖各行其道,免除劫难,却未曾想到该遭受的劫难终究会以这种漫长的折磨继续遭受。
因此,他也就放手了。
“世间的疾苦终究是躲不过。
“既然躲不过,不如就尽可能乐在其中地磨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