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照
1
“医德世家，妙手仁心”，赠吴医生。
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走了，吴医生站起来，对着墙上新挂的锦旗拍了个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上周急诊科来了一个老人，他自作主张先进行了抢救，并且垫付了费用，回去就被媳妇一顿数落，说他再这么不长记性，一家人迟早被他拖累死。谁曾想，家属不仅全数补上了费用，上午还大张旗鼓地送了一面锦旗，这回媳妇该夸他了吧。
吴医生一边用手机订着车票，一边想着媳妇儿看到锦旗时的表情，不由向前小跑了两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特地买了高铁票，劳累了一天，他在座位上开始打盹了。
“扑通”一声，安静的车厢里传来一声闷响。
“乘务员，有人晕倒了！”吴医生站起来，快步走过去，病人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
“先生，请您让开，不要妨碍病人。”乘务员来了，推了一把弯着腰施救的吴医生。
“我是医生。”
“那您出示一下医师证。”
“我没带。”
“那您写个保证书吧！”
吴医生麻利地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只笔，又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张便签：“怎么写？”
“就说您是医生，自愿救人，产生一切后果由您本人负责，签名，写上身份证号就可以了。”
吴医生握着笔的手颤抖了一下，抬头问：“我是救人啊？”
“先生，我们正在广播，寻求车上的医生帮助，我们也已经联系前方车站的地面紧急救护，您要是不能保证，我们有义务保护我们的乘客。”
“来不及了！”吴医生匆匆写下保证书，着手抢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稳定了，车到站了，吴医生看他被担架抬走，长呼一口气。
回到家，他给媳妇看了锦旗，媳妇的面色终于好转了：“我是怕你多管闲事，万一有个什么事，谁也说不清的。”
“不会的，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吴医生想告诉她高铁上的事，又忍住了，不过他还是笑了一下，毕竟自己也算是帮上忙了。
媳妇瞥见他在偷笑，白了他一眼：“不就是一面锦旗吗？瞧把你高兴的，快来吃饭，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2
“要么你不当这个医生，要么离婚，你看着办。”
“低点儿声，孩子还在里边。”
“你现在知道有孩子了，知道怕了，当初我怎么说你的，人家撇责任都来不及，你倒好，事事往自己头上揽，吴新民，全世界就数你有本事，就你最伟大……呜呜……”
“小敏，你先别急，法律上有规定的，咱们不承担民事责任。”
“不承担，不承担，一天天来闹，你说说，这个月是第几回了，我连买个菜，都要被人从头到脚审判一遍……”
当时情况，明明不至于有生命危险的，当时也确实稳住了症状，谁能想到！吴医生心乱如麻，人没救成不说，还连带着家里人一起受罪。吴医生走前一步，想要去安抚妻子情绪。
“你别碰我！”刘敏哭着甩开他手，跑回屋里去了。
“无照医生胡乱救人，致人惨死”的话题，上了热搜。
“唉，感觉现在的医生都不会救死扶伤了，就会仪器测测测，收钱。”甲说。
“据说还是某某中心医院的医生，以后再也不敢去了……”乙说。
“就这还叫医师资格，干脆叫杀人执照好了。”丙说。
前排充斥着各种诋毁谩骂，也有少数鸣不平的，却早就湮没在如潮的声讨中了。
“我不想哪天回来，又平白无故背上十万……你去当好人，救人命去吧，我没那么伟大，也不敢耽误你去救死扶伤……”
骂够了，吵够了，妻子还是给了钱，息事宁人，请假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3
吴医生在诊室里坐了一天，一共就来了两个病人，是定期来复查的，开了一些药，就问起他救人的事。他沉默，病人知趣离开，今天的诊室着实有些冷清的可怕。
院长来了，表示了慰问和关心，末了说了一句话：“小吴啊，不行先回家歇一段时间吧，调整一下心情。”吴医生心里明白，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抽屉里是爷爷临终前留下的“白求恩奖章”，旁边那把手术刀，是父亲当年连续手术18小时同死神搏斗时用的，如今自己呢？
墙上的锦旗早就摘了，医德世家！自己只是污了世家的名声。他木然坐着，想：“如果当年听妈妈的话不学医，或者是学医理而非外科，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了？”
后悔吗？他问自己，临近下班，他想明白了，天无绝人之路，明天就去把妻儿接回来。火车启动了，这异地分居的日子，原本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哎呦，哎呦……”痛苦的呻吟声越来越大。
“乘务员，乘务员！快来，看看这个人！”
吴新民站起来，又坐下，“自己已经不是医生了。”他安慰自己，还是等医生来救。
乘务员来了又走了，开始广播，一秒，两秒，吴新民扒在前排座位上，瞅着声音传来的位置，头上、掌心不住往外冒汗。
他几乎要起来了，“哎，你是不是网上说的那个吴医生？就是上个月那个……你不是医生吗？”声音从后边传来，吴医生回头一看，是个中年人，吴新民低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医生。”
“真不是？我看着像呢？”
“我也看着像呢？”另外一人附和着，拿出手机噼噼啪啪开始查。
吴新民捂着脸往前走，去看到底怎么了，趁机避开这几个人。病人斜靠在座位上，捂着心口，人还有意识，附近座位的人都站远了，稍远一点的人在各自座位上，翘起脖子看着。
“大爷，怎么了？怎么了？”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关切问道，他不是医生，吴新民一眼就看出了，病人极有可能是心梗，面色苍白，可能有低血压。
中年汉子从老人包里摸出一瓶硝酸甘油，叫道：“就这个，赶紧吃了。”
“等等，那个先等等。”吴新民不由喊道。
“救命哩，还等啥？你是医生啊？”
“我……我不是。”
“让开，我是医生！病人呢？”一人高声喊着，跑到这节车厢，吴新民眼眶忽然湿了，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心梗！来，大爷，放松，没事，慢慢呼吸……小伙子，来搭把手，轻轻将大爷平放在地上。”医生说道。
吴新民听他叫自己，一上手，不必他再吩咐，自然而然配合完成。老人平躺在地上，似乎有些缓解，吴新民又本能地微微抬高他双腿。
“小伙子不错，有急救常识。”医生称赞他，吴新民低头支吾了一声。
“医生，这儿有急救药，用不用？”中年汉子问。
“暂时稳定了，怕有低血压先不吃，没事的，大爷，慢慢呼吸。”吴新民见他手握空拳，缓缓帮老汉疏通呼吸。
“大伙儿散开，别围着，通风。”
人群在缓缓挪动，一人说：“可不吗？你看就是这个医生嘛，我说我没看错！”有人已经找到了当初的视频，正在播放。
“刚刚就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一动不动。”一人说：“肯定是怕担责任，亏我当时还在网上给你说过好话，嘿……”又一人说：“没本事还见死不救，还当什么医生？看看人家，这才叫医生！”
地上医生抬头看了吴新民一眼，眼神里满是疑惑，吴新民回头一看，有人正对着拍视频，边录边说：“瞧，就是这个医生，见死不救，嘿嘿……”
“求你们别拍了……”吴新民几乎是在哀求。
“这种医生就应该好好给他曝光！”
吴新民往前挤着，喏喏道：“我上个厕所。”乘务员侧身让开，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4
车终于到站了，吴新民低头就出去了，车里的空气让他觉得胸口发闷，吴新民提着包裹，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病人病情已经稳定，急救人员和接站的家属早在站台上等着，救护车“嘀嘀”开走了。
到家了，黑洞洞一片，吴新民躺在沙发上，觉得身心俱疲，他搜了一下：“医生见死不救……”还没有内容，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电话，妻子没有接。
“小敏一定看到视频了。”他想。
他把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好，握着父亲留下的手术刀，觉得有些头晕，明天又会出来多少新闻呢？“无良医生见死不救……”上回说医术不好他认了，但他心里不服，自己救人是没错的！可是这一回，“是啊，我竟然见死不救，我不配再当一个医生了。”
夜有些深了，三十公里之外的城里，刘敏蜷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看上边一个未接来电，等着电话声再次响起。
“别等了，拨回去吧。”
“哼，就打一个电话，一点儿诚意也没有，爸，我就想让他长点儿记性。”
“听爸的，别赌气，新民现在估计也不好受，再说了，救人有什么不对，当初爸就是看上这娃心善，才答应你嫁给他。”
“可是，他也不能处处当好人啊，今天十万，明天十万，我气也气死了。”
“呦，我女儿懂得心疼钱了。”
“爸！”
“听爸的，回拨一个，好好说话。”
“哦！”刘敏拿起电话，嘟嘟……嘟，没人接，刘敏将电话往沙发上一扔：“爸，你看，他就是没诚意，还敢不接我电话，等他来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哼！”
“说不定忙着呢！”
刘敏不说话，又拿起电话，呆呆望着手机屏幕。
“爸爸又救人了。”乐乐拿着外公的手机，手舞足蹈地跑出来，“妈，你看，爸爸在救人。”
刘敏一把夺过手机，视频中，吴新民抬着病患的腿，一个医生在旁边施救，标题是：“人渣医生又刷下限，见死不救。”
“不对！新民从来不会不接我电话的，出事了，爸！”刘敏喊着，赤脚朝门口奔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