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的沉默

2017-02-07  本文已影响12人  西瓜战士

                               

刚在饭店里吃了顿唾沫比汤还多的团年饭,一口油腻地和同事们约好来年再见。回家后,客厅里灯火通明,男人们嚷着喝酒,女人们用筷尖撕下瘦肉塞进牙缝。进门后,圆桌上一圈亲戚转向我,叔叔辈的夸我帅气,大妈辈的询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总之,没人关心我是否快乐,没人好奇我单薄外套下更为薄弱的灵魂。我发誓,即使它快消失了也无人问津。只要我在笑,我在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我就能逃过所有实质性的质问,只需应付一些轻飘飘的问题。我是小辈,理应问候在场所有长辈。可一个个称呼太麻烦,索性找了个借口,你们还在吃呢?我去厨房拿个碗再吃点。长辈们催促我快去,就差亲手为我盛饭。男孩子多吃是理所应当的。仿佛所有的米饭吃下去都能成为我的骨头或者肌肉似的,至于肠胃负担,过过穷日子的老妈才不信这套。

两个表妹早躲进厨房里坐着,可能和我一样,被长辈们的唇枪舌炮吓出来的。肖青出落成姑娘了,上次见她时,她的脸部是皱巴巴的一张纸,如今舒展开清秀多了。我冲她一笑,她也回之以笑。至少三年没有见过她了,很奇怪,从没在外地想过表妹的我,此时仍倍感亲切。就在相互微笑时,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童年一起瞒着大人玩游戏的默契还在。哥,肖楚童声依旧,我应了一声。她比肖青小十岁,我比肖青大三岁。

待我找好筷子碗时,她俩正低头看着手机。在屏幕光照下,肖青白了些,看上去有几分姿色了。看不惯两人面对手机的目光呆滞,我劝她们去我房间里玩电脑。

我的卧室就在客厅旁。我溜进房间侦查她们在玩什么游戏。等我缓过神来,指间的烟头已经点燃,烟味叨扰了妹妹们。进房前我下意识地劝自己忍住烟瘾,然而习惯的力量之可怕,它不经大脑思考便擅自行动。肖青回过头,黑丝在她肩膀处滑落。她诧异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她们身后窥视。肖楚却仍旧专注在键盘上。卧室因为收拾得整齐,加上床与电脑桌之间隔了两块大理石砖那么远,所以以往我一人时显得异常冷清。所以冷清,严格来说是距离问题。假设房间窄一米,家具紧凑点,那么冷清就无驻足之地,我顶多感觉无聊,绝不敢冒昧斗胆,心生空虚。

她们临走时,我正和母亲在院中陪她们爸妈唠嗑。唠嗑这词,夸大了我的社交能力,准确来说,我是在听他们闲聊,不过我认真回答了所有能用是或者不是来回应的问题。话多的人,是和否会说得比较容易,因此显得分量不足,需要衍生出更多泡沫话语解释那两个词。多没必要。我话少,自然一字千金,不肯用语言来撒谎或者扯些无用之谈。而大人们,习惯我这种讲话方式后,不再费劲从我死硬的嘴里去套取打发无聊的话语,这为我省了不少麻烦,节约了不少时间玩网游。所以老实说,我自认为如此做很明智。大人们从不骂我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自打职业高中毕业后,我已经在外工作五六年了。去过陕西打工,也在成都和朋友合开过火锅店。如今沦落倒在市场里开叉车。工资虽养不活女朋友,但足够我一个人逍遥,偶尔也可以奢侈,比如给两个表妹发红包。

初四就得回去那该死的吵闹的地方上班,我仅有两天时间可自由支配。既然妹妹们已经丢弃奶嘴和开裆裤,不需要大人贴身照顾了,而我也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也没有女朋友缠着,那不如约出来去玩儿两天吧,也让电脑休息两天。

去哪儿玩成了个问题。家里穷时,自然在镇上方圆几十里瞎转悠。如今稍微存了些积蓄,却发现哥们在另一个城市上班,难得聚聚,自己也没被女朋友牵着脖子去哪里溜达过。除了小镇的烧烤店和KTY,我正不清楚还能去哪儿玩。于是我干脆将问题抛给肖青。鉴于肖楚小姑娘才初一,不得不将KTY、台球室等娱乐场所排除在外。最终,选择了具有教育意义的动物园。

已经好几个月没赶公交去市里了,等我们三人上车,只剩最后几排座位。肖青如同妈妈般护着肖楚走到最后一排,我却在倒数第二排犹豫了,记不清多久没坐在女生旁了,如果我和肖青不是表妹表哥的关系,可能为了避嫌,我不会紧挨着肖青坐。待屁股坐在软垫上,我双手插袋,不知该坐直还是斜靠椅背。干脆拉直衣领,轻拍头发,不过一摸到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我便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随即安定下来。

还未被学校和老师吸干精力的肖楚,叽叽喳喳,直到说累了才肯躺在肖青肩膀上睡着。而我,一路沉默得如同窗外哑口无言的杨树。我怀疑过是否所有人都从猿类进化。在我看来,人应分成两部分,一半由动物进化而成,比如喜欢言谈的肖楚,剩下的则是我这种,从植物进化而来,不分昼夜地静默。

下车后我立即点燃了一支烟,浑身舒畅。刚缩在公交车上时,我的双脚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和坚韧的土地,身子悬空于天地之间,性命在接二连三的红绿灯路口待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外面的世界很陌生。

如果有人在背后看见我们仨,很容易误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我是寡言抽烟的父亲,肖青则是耐心照顾孩子的母亲。这姐妹俩聊得不亦乐乎,肖青还间接性回头确认我的位置,肖楚则一门心思研究走哪条路才能最快到达她想去的鳄鱼馆。一旁的我,同她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只差一副墨镜我就可以伪装成保镖。

这些动物和坐在公交车里的我有什么区别?他们也想来一根烟抽?否则如何解释它们呆滞目光里残留的渴求。还好,我不是第二次来观摩它们的囚禁。活着做标本肯定难受。

我一路尾随着姐妹俩。老实说,虽然第一次来,但我对动物园压根没兴趣。这是小屁孩认识动物的地方,是我吞云吐雾的另一个场所而已。红发猩猩许久没有洗发理发了,邋遢得像穿着红外套的流浪汉。玻璃后的病虎,正如肖楚说的,是放大版的猫咪,玻璃上寥寥抓痕的抗议微不足道。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动物。

点燃第二根烟时,我们正在感受石凳的冰凉。动物园不大,不过脚小,才丈量了一半路程,肖楚就累得不肯继续走了。匆匆走出动物园时,刚好到了午饭时间。找了家快餐店坐下后,我问她俩还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玩,我们可以玩两天,哥哥今天可是带着卡出门的呢。这句今天我说过最长的话最终打了水漂。

肖青为难地推脱,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回镇上吃火锅。这是个难追的姑娘啊,不肯随便在外留宿,还好不是我女朋友。我其实想挑明说我是表哥,可以放心玩。但最终没肯说出,如果是我多想了那岂不自作多情了。

那看电影?两个妹妹点头了。我中意科幻片,肖楚小妹妹想看动画片,肖青用眼神示意妹妹听哥哥的,毕竟,哥哥出钱。低头刷了几分钟手机后,发现这两天没有什么好片,便再次将选择权递给了对面的肖青。

肖青正上大学,而且是重本大学。每想到此,我都会忘记自己的表哥身份。她是目前为止家族里唯一上了大学的人。她如果不上大学的话,一定不会啃着鸡腿劝我别抽烟,她也会爱上烟的,只不过她在大学里找到了烟的替代品,比烟昂贵,比烟难伺候,比烟更上瘾。谁没个百无聊赖两眼茫茫的时候?即使大学是龙门,我却执拗地坚信,变成鲤鱼的鱼依旧是赖水而存的鱼。

我看着窗外,吐出一口烟雾迷离了双眼,余光还能扫视到肖青。她滑动着屏幕,侧身同肖楚探讨哪部片子合适。冬日阳光惨白,衬得她发丝更乌黑顺滑。肖楚撅嘴抗议科幻片,却被肖青无情驳回。她吸了一口饮料后,甩出一句话:随便你们吧,我无所谓。

我忙收回目光,因为我看见一颗不安的灵魂等待安抚。动画片也可以,我不是妥协,我也爱看动画片。我无意效仿宅男,但却骨子里放不下游戏和动漫。

肖青笑了。然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影院也得走上三四千米。

仔细一想,三四千米的距离根本不是问题。但是从口中说出时,似乎成为了一个拒绝看电影的绝佳理由。我们常以可笑的理由掩饰真实的拒绝,我徐徐吐了一口烟,不过一份很委婉的虚伪。肖青甚至没有盯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她低头假装继续挑选影片,我却无法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还剩一天半,我琢磨着如何快活地消磨掉它们。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出来走走,而且恰巧今天放晴,天时地利人不和?我不想回到小房间继续玩游戏,不想一个人愁闷烟,不想继续陈词滥调的生活。哪怕一只从没看过的小鸟从我眼前飞过,哪怕一位新的乞讨者打从门前踉跄而过,哪怕母亲新学了道菜,世界对我而言才是彩色的。熟悉的事物终是黑白色,彩色只来源于新鲜感。然而五彩斑斓的时光似乎只有半天,就不能长久点吗?

要不,我们去三圣乡泡温泉?我语气诚恳,可“温泉”俩字眼自带岛国流氓气。

肖青似乎忽略了我们的表兄妹关系,她只看到我本质是男人。二十多岁女孩们眼中,所有的男孩对她们皆有企图。她温婉地告诉我,今晚她们不准备外宿,母亲会生气的。肖楚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被肖青抢先,从她撅嘴的姿势我可以判断出她对姐姐的独裁同我一样不满。

服务员第二次来附近餐桌收拾时,我们才磨磨蹭蹭走出门,而对下一步路往哪里走,没人拿主意。事情的转机往往开始于犹豫。趁姐妹俩没决定好,我穿过马路到对面的银行取钱,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定我回来时,她们已经想好去哪里了。那,我多取几百,玩个痛快。

从马路对面看过去,肖青被纪念品小摊位挡住了身子,一头秀发被横空切断。烟盒空了一半,我掏出一支含住。

看,哥来了。肖楚冲着我的方向说道。肖青回头,眸子里盈着笑意。回去吧。她淡淡说出这三个字,扼杀了刚才萌生的希望。

我没有加以反驳,只是伸手挡住风摁开了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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