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林寒樨小姐
后海。北京。残阳如血。
我行走在春风里,看两岸那些风景和老房子,我努力地嗅着,我的嗅觉里满是夹带风沙颗粒感的唯美、风俗、烟火以及旧贵族的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来北京,公司难得派我出差,三天两夜,忙完正经事还有一天空余时间到处走走。几天前,微信视频聊天时告诉了寒樨,对面涂满鲜红丹蔻的素手,轻巧巧地夹一支香烟,可见火光烟雾里的女子极美极瘦,好一会才听她缓缓说道,“二喜,你来北京,我们一起去看银杏、故宫、红墙琉璃,等吃过烤鸭和卤煮火烧,我带你穿行北京胡同,瞧一瞧搭了鸟笼的老槐树,名人故居里的蔓蔓青苔,二喜,还有午后一根根铁丝上晾着的内衣、尿布、花被单……”
我沉默,寒樨眼角眉梢的清浅笑意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寒樨家境普通,高中毕业以后就去了北京,一开始在她姑妈的餐厅帮忙,私底下还要另外兼职几份零工存钱寄回家,直到遇见沈青城,一个儒雅健谈的中年男人,富裕四海,有妻有儿,更有自己的悲伤需要别处吞吐。
寒樨年轻貌美,且处处安静听话,何况她素来煲的一手好汤温润养人,沈青城自然是愿意把她疼在心尖上照顾。他手把手教会她品酒和手植牡丹花,秋风起的时候,寒樨在北京已经拥有自己名下的独栋别墅和宝马。
香山顶,我和寒樨席地而坐。
林寒樨:“二喜,沈青城说,让我给他生个女儿。你怎么看?”
我吃掉竹签棒上的最后一颗冰糖葫芦,“阿樨,你好像在问我,但是你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寒樨莞尔,伸手帮我抚平眼前被山风吹乱的刘海,“二喜,有时候真讨厌你懂我这么彻底。”
“阿樨,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我希望你慎重。你我心知肚明,你并没有可靠的家庭背景来给你留出将来反悔的余地,你现在所得皆来源于你的退步和牺牲。粗鄙一点说,如果没有真正的爱,那我希望你还是有足够多的钱供你余生挥霍,一贫如洗的日子老早就不适合你了,傻瓜。”
寒樨把头慢慢靠在我左边肩膀上,“二喜,你别骂我,我偶尔还是会梦到他。”
我握住寒樨发凉的手,“林寒樨,年少轻狂你可以傻一次两次甚至第三次,如今不许你乱来听到没?初恋总难忘,谁都怪不了你,可秦绪终归非你良人,面包和爱情从他那里你求不得。阿樨,单车后座笑的日子太遥远,我宁愿你哭着在名车里饮最烈的酒,过最贵的人生。”
寒樨佯装笑着打我胳膊,“哈哈哈……势利鬼胡二喜,走,姐这就带你去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今天我们一定不醉不归!”
我转身替她擦掉眼角挂的一滴泪水,“寒樨,别难过,我等这般出身的女孩子,得之你幸,失之那是你命,没得强求的道理你愈早明白愈早懂得趋利避害。”
凌晨两点,寒樨一双桃花眼里酒意朦胧,歪歪醉倒在卧室两米的雪白大床上。她薄薄的雪纺睡衣下是一具美好年轻酮体,我别开眼,喂她喝完玻璃杯里剩下的温开水,“林寒樨,别闹,该睡觉了,明天中午我还要飞回厦门去公司报道。”
寒樨嘟起好看的樱桃红唇,“嗯?不行不行,二喜你别走好不好?我有钱养你啊……我舍不得你,二喜。”
我哭笑不得,“死丫头,明天醒了你就知道宿醉的厉害!放心,二喜还不走,讲一个睡前故事就乖乖睡觉。”
寒樨把脸埋进被窝里,只稍微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睡前故事?好久没人跟我讲过睡前故事了,好,我乖乖的,二喜你快讲给我听。”
我沉默从背后抱住她细细的腰,房间里一圈被点燃的昂贵丹桂挂香香气十分浓郁,“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巫婆,巫婆的城堡地下室里有一只被大锁锁住的箱子,箱子里藏着一瓶世界上最好喝的糖浆。巫婆是个坏巫婆,她每天都要忙着坏,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偷偷吃一口糖浆,因为坏人是冷酷的,不能被人看到吃甜。阿樨你知道吗,坏巫婆最喜欢的那瓶糖浆,就像某个夏日小女孩采摘的那一篮草莓,那些草莓不仅气味甜蜜芬芳,嫩绿小巧的叶瓣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晨露。偶尔坏巫婆魔法失败,熬出来的糖浆会变酸,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甜的,甜到能够包裹住巫婆所有的坏。让她安心,让她做坏人的时候知道自己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甜。”
“二喜,这个坏巫婆跟我真像……”
“嗯,对啊。好梦,林寒樨。”
中午,林寒涛来接机。
“二喜姐,好久不见,我姐叫我来接你。”林寒涛一身卡其色系休闲服,斜倚在他新款保时捷跑车前,嘻嘻哈哈对我说道。
“哦,小涛又换车了?”
“嗯,怎么样啊二喜姐,我特意挑的裸香槟色,低调又不失奢华感,我姐也说好看……”
“嗯,小涛,寒樨看你开心她还能说什么?”
“二喜姐,我送你回公司,上车吧。车里有咖啡和矿泉水,你自己拿。”
我喝掉大半矿泉水才开口,“小涛,你爸妈最近还好吗?我听寒樨说,他们前段时间才刚刚跟团去迪拜玩啦?”
林寒涛一边开车,一边点头回应我,“对啊,二喜姐,老人家回来可开心了,在迪拜拍了好多照片。你有空到家里来吃顿饭呀,自从我姐不在你都不来玩了。”
我在心里反复斟酌,还是忍不住替寒樨抱不平,“小涛,你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如何?”
林寒涛眼神一滞,“二喜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字面上意思。”
林寒涛回头看我一眼,缓缓沉吟道,“二喜姐,我知道你跟姐姐关系好,你替她说话本无可厚非,我多嘴一句,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姐姐没去北京没遇到沈青城,我现在已经不敢更不愿去想象截然不同的结果。姐姐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林家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还能在天子脚下把她卖出高价。二喜姐,林家几代下来,早已经习惯了贫穷、忽视以及欺侮,如今我家门前却常常门庭若市,我还就喜欢欣赏那些亲戚长辈们小心翼翼、讨好巴结的嘴脸。不瞒你姐,真的特爽……”
我捏紧矿泉水瓶的指关节微微发白,“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有何错,大家都是凭本事混口饭吃不是?小涛,别对你姐太混,她心思重,一个人在北京跟着沈青城不容易。小辈不便言明父母的好与坏,但他们在寒樨心中的分量自不必我重复说,小涛,你还年轻,以后遇上困难,你们姐弟好歹能互相照顾信赖才要紧。”
林寒涛把车停在路边,“二喜姐,谢谢你,我欠,以后慢慢改就是,你监督我啊。喔,姐,等你晚上下班了,我请你吃饭,我大舅那边说有个工程想让我盘下来,你帮我把关看下成不成?”
我随手打开车门,下车捋好小腿边的彩虹色系波浪裙摆,“行呗,那我下班了微信跟你说,我先走啦,你开车小心,拜。”突然想起什么,我又把头探进车里,“小涛,你以前上学时,有听过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句诗吗?”
林寒涛刚叼在嘴边的七匹狼,轻飘飘一根掉落在他脚下的干净车毯上,“二喜姐,你这,啥意思?我一个高中没毕业的社会人,你跟我吟诗作对何异于对牛弹琴?我不懂,你别吓我啊姐……”
我用力甩上车门,“林寒涛,你是猪吗?我现在懒得理你,不懂你问度娘啊!嗯,晚上见面考你,实在不行,我让寒樨扣你下个月零花钱也是一样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刷卡走进公司大厦,留林寒涛一个人在马路边郁闷地鬼吼鬼叫。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寒樨,小涛,我猜,这不就是你们名字的来源吗?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