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陶渊明(一)
『夜读陶渊明,一个有血有肉、多面立体的陶公立在眼前。我在文字间走近他,希望他高洁挺拔的风骨,能长久伴随我人生的道路。』
世人一说陶渊明,无不先想起《桃花源记》。文中说,武陵捕鱼人源溪而上,误入桃花深处,行到山穷水尽时“豁然开朗”,只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安然闲适的桃源人,躬耕织作,远离尘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样一幅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美好画卷,正是陶渊明心中的理想世界,没有门阀之争,没有剥削压榨,人人平等,自力更生,祥和安定。
现实中陶渊明身处的时代,是东晋将亡、南北分裂之时。先有前秦苻坚率兵南侵,后有桓玄叛乱自立天子;内有东晋王朝荒淫腐败, 外有各路军阀倾轧混战。在这样动乱的岁月里,《桃花源记》无一字愤慨,无一句教化,却塑造出一个与民不聊生的黑暗社会相对立的境界,宣泄着对东晋王朝污浊政治的不满,寄托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门阀政治之下的东晋和南北朝,都是王权士族的天下,陶公一生五次出仕而不得志,他也曾经历现实的挣扎、心理的矛盾,最终得到调和。这种调和,既非消极避世,也非同流合污,而是“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于大自然中洞悉智慧,于躬耕劳作中平淡归真。没有伤感,悲哀,愤慨,无力,只一份爽朗、旷达。我想,这样的出离,来自于陶公思想上的成熟。在东晋社会巨大的幻境中,他清醒的看到, 历史的激流无人能够阻挡,腐败的王朝终将灰飞烟灭。
苏轼赞陶公:“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想要做官,那就去追求,不因追求仕途而感到不好意思;想要归隐山林,那就去深山,也不以为归隐就显得清高。如此坦然的拿起放下,东坡也自愧不如。
顾随先生说,陶公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
陶公乃躬耕诗人,以“田园诗人”的称号被后人推崇。为何众多诗人吟咏山水田园,却无一在后世获此美誉?盖因其他文人骚客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借田园风光抒怀,惟有陶公荷锄担担,亲身劳作,诗中少写风光之美,而是多谈农桑之事,诸如选宅、建屋、务农、休闲、访友、宴客等生活场景,平淡质朴,诗意盎然。陆放翁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
陶公的田园诗,我最喜欢《移居》: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这首诗就像陶公在说着家常话:移居到南村,不是为了挑选什么好宅院,而是听说这里住着许多纯朴的人,愿同他们度过每一个早晚。邻居常来聊天,好文章大家一起欣赏,疑难处一起钻研,有美酒就共饮,要干农活便各自归去,思念了就披衣相访,吃的穿的要自己亲自经营,躬耕生活永不会欺骗我。
率性地生活,洒脱的做人,所需的何止是勇气和智慧。反观我们,生活在一个琳琅满目的时代,面对万千诱惑,常常进退两难。为名所累何其累,为利所趋何所从。陶公在诗文中酣畅淋离地表现人生,以劳作克服痛苦,也透射着他对人生的思考。"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份恬淡高洁的襟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超然世外,洒脱旷达,是为陶公的第一面。
夜读陶渊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