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溯梦·终章】【沧海月明】
(公元272年,晋遣车骑将军羊祜伐吴,吴将西陵督步阐降晋,镇军大将军陆抗奉命率军攻打叛将,史称“西陵之战”)

人生如梦,而梦深浅几何?沉沉浮浮,似舟行沧海之上;恍惚眼目开阖之间,又已十数载光阴远去矣。
“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军帐之内,偌大一幅地形图下,却有一身披墨色战袍、言笑不苟的中年将军,正与一面目清俊、却同样仪态稳重的青年,正在絮叨着什么。
“你这次演习,却恰犯了‘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之忌,若非你演习对阵的是吾彦将军,对你多少手下留情,若是真在战场上犯了如此错误,可不是能笑谈的。”
“是……儿下回绝不二过,必当谨慎,”面目清俊的青年甚是恭顺,待父亲训话完毕之后,才重新开声,“父亲……除军报之外,此时儿能与您……再报一些其他的事情吗?”
“自然无妨,却不知是何事?”
“嗯……其实,是景弟……景弟婚仪已过,已复返回军中了……”
“……这么快就返还了?士仁(陆景字)竟如此舍得,也真是难为他了。”
他倒真是有些没料想到,一向博闻强识、温和儒雅的二子,心性居然也能有这般果决的时候。
“这个,景弟说,稍做休整之后,就来拜见——”
“——镇军大将军,陆景已归军中,静候您的差遣。”
他与长子一同凝视着那缓步走进帐内的年轻人,望见其方至弱冠之年,俊雅谦和的眉眼,却已然透出了璞玉之润、江流之柔,正是如锡如金、如圭如璧的君子之典范——但那双明亮的眸瞳中,却又有一番,寻常书生绝不会有的坚毅神采,恰若刃隐于匣,箭悬于弦,锋芒隐隐而不发。
一时之间,他忽然想起,年少之时,曾经无比憧憬的对象——不知道他父亲(陆逊)初出茅庐之时,是否也是如此一番光景?
然而随军征战,已历多年,他当然懂得及时收敛自己的遐思;虽然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但身在军中,自然还是要有统帅该有的风范。
“你的心已经安定好了么?”他颇为犀利地朝陆景发话,“若是心犹有不定,即便是人在疆场,也与亲手将战功,送给敌军无异也。”
“自然,若非如此,儿当自殉,以谢欺瞒军令之罪。”
别看这年少儿郎,犹带着一脸书生气,说起话来依然还是脆生生的,颇有些青涩;但他却甚是满意——因为他能从中,听出一番心坚如铁的决绝来。
“好志气,但也不要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性命说事——还有许多人需要你,譬如父兄,譬如陆家,譬如江东百姓,”他点点头,却在某个隐密之处一阵找寻之后,将一样物事递与陆晏和陆景,“今日你兄弟二人都在,为父有一样物事要给你们。”
“这,这个是……?”
陆晏伸手接过,好似被这件有趣的东西,意外压得手腕一沉——原来却是一只陶土制的酒坛子,从烧制工艺上,压根看不出如何贵重,大约是寻常农家所用之物。
而颇有些书生气的陆景轻轻揭开坛盖——顿时酒香盈盈,绕满帐间。
“……似乎不是官家的清酿,而是农家之酒,”陆晏颇有些疑惑,“父亲这是何意……?”
“——这坛酒,乃是两年之前,时任左大司马,当阳侯施绩(朱绩)病故前,专程遣人遗与为父的。”
——其实自那一劫之后,那位曾经被他视若兄长的长官,与他的关系已再不复当初;恰如那盛着酒的坛子,若遇风波而碎裂,纵然弥合,也再不是最初的样子;
然而,昔人虽入黄土,却遗酒香如故;深意从不显于表象,终也选择,将一切付于不言中.
“是施将军之遗赠么?”
他陡然听见次子生生如翠竹的嗓音,忽然想起这孩子幼小之时,却曾目睹过,当年还未认祖归宗的江东都督,带走生母的场面;一时之间,心念忽然一动,便又向这书生气的年轻人发话。
“士仁如今心下,以为施将军若何?”
“——施将军镇守江陵多年,亦可谓国之良将,”颇有书生意气的年轻人却也已不是当年,将所有人都当坏人的小男孩了,“于公,前辈楷模,自当效之;于私么……”
年轻人略微顿了一顿,再说话时,却仍旧是平静如常。
“……于私,当年旧事,人有身不由己,况且景皇帝也已为冤屈之人平反;而母亲……虽不能重回陆氏宗谱,却至少免于冤杀,想来也有施将军,从中斡旋之功,”他看着儿子的眼神,其中窥不出一丝作伪,“若是还要纠缠于过去的私心杂念,却看不见更远处的危难,这才是真得见识短浅了。”
“正该如此,”他赞许地看着风华正茂的儿子们,“你们祖父(陆逊)昔年也说过,明义理,辨是非,陆家子弟,正合该如此;如今你们亦有此风,为父甚是欣慰。”
“可是,父亲……”陆晏却似乎犹有迟疑,“但是这坛酒,本是施将军赠与您的……若是转给我与景弟,这……”
“这种山民所制的酒,却有其规矩:能一同饮之者,便可视若兄弟,”他亦直言相告,“但你们,本就是亲生兄弟,情谊自当更深一重——似你们这样的缘分,却是我昔年,万般难求的。”
“时候差不多了,为父要与众将再商讨一些事宜,”他挥手示意兄弟二人退下,“你二人可先行退下了……不过,士仁……”
虽然在军队之中,统帅的确应该守统帅之责;但毕竟,谁人都有偶尔一次的无伤大雅,况且,亲情亦是不可磨灭的。
“——你刚为妇之夫,有些事情,为父还是必须要和你说清楚,”他说得甚是郑重,不亚于军规条律,“好好珍爱公主(孙和女,孙皓妹)——若让为父知道你对她寡恩,为父可是会加上她父辈的那一份……重重责罚你的。”
……
“镇军大将军,前方传来军报:西陵都督步阐叛国通敌,引晋车骑将军羊祜率五万之众进逼江陵,江陵城已危在旦夕,末将等请愿于将军一同镇守江陵,与晋军死战!”
他望向下面一片齐刷刷请守江陵的黑影,不禁想起五十年前的夷陵,亦有书生将军,风华正茂;虽一时无人心悦诚服,却忍辱负重,终在青史之中,威震多少豪杰。
然而今日,父亲——我亦走到了,你曾经走过的路上啊。
假如那些将领,在此时抬眼轻瞥,心细者,或许会看见,在这一瞬间,这素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名将之后,如冰似雪的面颊上,好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片刻之后,却有言出,若金铁锋鸣,刀戈铿锵,当真是掷地有声。
“江陵城坚而兵足,着实无可担忧;羊祜哪怕真能攻下江陵,必然也难以坚守;但如今西陵都督步阐叛降敌军,若西陵城沦陷,我军不但失却前方岗哨,山越夷人亦必然动乱,祸患实不可估量——吾宁若弃江陵而赴西陵,江陵尚有以前人之江夏工事为屏,自不至有失!”
“可是这……”
恰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主帅竟与众人意见如此相悖,实是出乎诸将意料,忍不住就是一片窃窃私语。
“肃静!肃静!”其中一员将领却看不得众人如此骚动,“若有异议,何不言明?”
“吾彦将军,此事实不能怪诸位,有故意质疑镇军大将军之意,”一员看起来有些资历的将官开了声,“可是行军之事,不能不考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晋军不但人众将近三倍于我师,叛将步阐也恐怕早已将我军军情泄露于羊祜;若是出击,恐怕有如以卵击石,属下恳请镇军大将军,再甄别时势利弊,万一奇策不能行,待到血本无归之时——”
“——可如若不行镇军大将军之策,难道要空守江陵,徒待城破之日吗?!”先前看不得众人骚动的健硕将军厉声喝问,“难道你也和那叛将步阐一般,尚未开战便已先怯——”
“——士则(吾彦字)。”
主帅既已发话,为偏裨者,自然不能再多言;可那已至中年的名将之后,却并没有停住话头,反倒目光凛凛地直视先前发问之人,眼角余光不时还环扫着四周,语声镇定,却是意味深长。
“诸位所忧,抗莫不知;诸位所虑,抗无不晓,”有寒如玄铁的光芒,自他的眼神中迸发而出,“我吴之师,的确逊于晋军;且此番对阵,敌军之中,甚至有我们过去的同僚——如此,的确是我等之先辈,都不曾遇到过的苦境;但即便如此,我亦想请诸位,发自内心深思一刻——为什么我们此刻,还能在帐中商议军情,却不是早已因为‘时也势也’,已经对晋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没有人料到主帅的回答竟是如此,亦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都只能继续听下去,听下去,听那百丈玄冰之山,在满腔热血之下,乍然崩裂的声音——
“我知道在座诸位,有人起自寒门,有人生于世家;有人初出茅庐,承载着父辈的期待;而有人历经风雨沧桑,依靠无数人的支援、帮助,甚至牺牲,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譬如我,陆抗,陆逊陆伯言之子,亦是诸位的同袍,江东众将中的一员。”
此刻,曾经如早春寒竹一般的少年,早已忘却了周身一贯凝聚的冰寒;眼眸深处,竟是光焰在毫无保留的燃烧,炽烈喷吐,灼灼其华,胜似当年烛火灯影之中,艳烈开放的夹竹桃。
“吾父昭侯陆逊,昔年曾言过,‘关爱与给予,从不在于独自一人的承担’;不论是你们的父母,亲属,友人,为了你们此刻能代表各自宗族,身披战甲站在这里,都承担了太多太多的风雨摧折……”
纵然这声音之中,青春的灵动已经日渐消逝;然而其中独有的棱角,却是未曾改变过的。
“而大家各自的祖辈先人,或曾追随我外祖父长沙桓王(孙策)开疆拓土,或曾在大帝(孙权)帐下戍卫家国——赤壁之战,夷陵之战,哪一个不是出奇制胜,以弱胜强?而先辈能成此伟业的背后,却是江东一贯的军魂所在——忍一时之辱,负一时之讥,而不屈从所谓天时的信念。”
“——如今,前辈英灵已远,可东吴后人犹在;以我江东子弟传承数代的气魄,难道要放弃可以求生的信念,消极退避,任那篡夺江山的竖子之辈(司马氏政权)肆意宰割吗?”
如此发自肺腑之言,若无人之泪,因之滴落;或若无人之心,为之点燃,断不可能是真正的江东子弟,英雄之后也。
“——誓死追随镇军大将军!”
一双双已为泪水浸润的眼眸中,却映出了主帅位上,一身玄甲的傲岸儿郎,提起了身侧的长剑——这柄尚方宝剑,经度曲周郎,传至白衣阿蒙;再从书生将军之处,终传至他的手上,当真已阅遍、甚至看透了几十年的风雨兴衰啊。
既如此,它是不是也与它的某一任主人一样,相信同一个道理?那一年,它的那一任主人曾对他说过,人生许多时候便是如此,时也势也,总有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但哪怕风雨摧折,在其过后,依旧能有听从自己的时刻,这一整场仗,就不算输。
“诸君高义如此,抗——亦当不辱使命也,”此刻众心归一,为主帅者,自也不能空谈,“用兵之法,莫难于军争;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虽然敌军如今通过叛徒,知道了我们的动向;然兵不厌诈,我们正好与羊祜将计就计——吾彦听令!”
“——末将在!”
“——令你速往江陵,稳定后方新募夷兵的士气,以防江陵动乱!”
“——末将领命!!”
“——江陵督张咸听令!”
“——末将在!!”
“令你……”
……
兵家曾有至圣,言说用兵之法,莫难于军争;而人心之争,亦如军争,纠葛抉择,爱恨两难,其之难者,亦可困将军之心也;
然而,若有心坚如铁,有信念毅如山岳,自可成“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之境界——故此,军争可胜;人心内之争,亦可胜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