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屋
三栋两层的现代小楼连成一排,分别住着我的大伯,我的二伯,我的父亲三家。一排小楼背后,是一间硕大的祖屋。祖屋很大,三栋小楼也不过它的二分之一;祖屋很空,只住着我的奶奶,晚上时还会住着我的爷爷。
下雨了,雨滴从四面流下,连成白幕,啪的一声滴落在天井上,又瞬间溅起,洒满四周,鲜艳了天井里的青苔。雨滴啪啪地响个不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奶奶如往日般坐在木头做成的大门旁,坐在已经发黑的黄色椅子上,拄着更为黝黑的木棍看向门外。门外是冷清的过巷,接着的是二伯房子的后墙,墙由青黑的烧砖砌成,它是顽皮的孩子,夺走了奶奶的天空。被夺走了天空的奶奶便天天看着墙,自我记事起,奶奶大多数时间就坐在那里,用着不变的姿势,看着青黑的墙。祖屋很大,但奶奶却不向后看,她只是看着门外的墙,眼神慈祥地,像那雨滴一般,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一阵转瞬即逝的风吹过,雨停了,我上了祖屋去。不知为何,祖屋与一排小楼只是分置于前后,我们却习惯关于称呼上去、下来。雨停了,结束了,但奶奶仍未结束,奶奶依然看着那青黑的墙,看着墙上新生的青苔。我来了,结束了,奶奶看向我了。奶奶就这样看着我,表情并无多少变化,眼神同样慈祥,皱纹同样密布,嘴巴微张,满头银丝剪到刚能绑住的程度,整齐地系于脑后。奶奶的衣服是大多数衰老女人所穿的寿衣款式,洗的发白但十分干净,同奶奶的手一样,虽满是皱纹却一尘不染。
奶奶同往日一样讲起了她的故事。灰暗的天空与灰暗的烟接连,高耸的烟囱突破了天际,低矮的厂房贴紧着地面,骇人的怪鸟发出尖利的叫声,它飞扑而下,直指周围的人。鸟的身体干瘪瘦弱,翅膀的羽毛零零散散,它有着巨大的喙与锋利的牙,有着如蜥蜴般长,蛇般纤细灵活的正渗出血的鲜红舌头。怪鸟看准目标,尖叫着咬断人类的头,将之放置于巨大的喙中,又伸出那恶心的舌头吸取人类的鲜血,没有一丝浪费。血慢慢地被吸进舌头,原本细长的舌头慢慢地变得粗大,越发地鲜红。这血仿佛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任由人类的猎枪射击,怪鸟也不放弃吸食,只是站在死人的肩膀上笨拙地躲避,哪怕中枪了也不放弃。终于,死人的尸体同样变得干瘪后,怪鸟才收回舌头,紧闭着喙,安静的退场了。拖着伤残的身躯,怪鸟终于飞回了巢穴,巢穴很大,怪鸟将那猎来的人头轻柔地吐在巢穴的正中,然后便缩于巢穴的一角,它伸出那血淋淋的舌头,不一会儿,一群精致漂亮的小鸟出现了,与母亲不同,它们的喙尖锐、细长,它们用截然不同的喙啄破母亲的舌头,吸食那里面美味的鲜血。没过多久,怪鸟的舌头重新恢复了原本的纤细,同样地渗血,但却笨拙了几分。吃饱后的幼鸟们愉快地飞走了,留下那怪鸟继续缩在巢穴的一角中,不时看向那人头,又不时看向远方灰暗的天空。日子一天天过去,远方的天空依然灰暗,除了灰暗的云便一无所有,很快,那人头终于是长出了蛆虫。怪鸟毫不犹豫的叼起人头,扔出了空旷的巢穴,又继续飞向那灰暗的天空。
奶奶的故事讲完了,奶奶讲得很平静,没有注入一丝情感,也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只是满脸慈祥地看着我讲完了整段故事。但年幼的我却害怕极了,害怕着那个长相怪异、猎枪打不死的、吃人的怪鸟,受到惊吓的我飞奔地下去了,去寻找母亲的怀抱、母亲的安慰。再一次,祖屋恢复了安静,梁上的蛛丝微微颤抖,缠住了路过的飞蚊,蜘蛛快速地沿着蛛网爬动,扑向被缠住的蚊子,急促的运动震得房梁掉落了些许灰尘,但再急速的爬行也只是无用功,墙上的壁虎伸出柔软的弹舌,将蚊子连带蛛网吞进口中,留下蜘蛛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去再织一张新网。大雨刚过,雨滴仍在顺着屋檐滴下,青苔继续生长,蚊子也在其中孕育。
奶奶也并不一直看着墙,每当过节时,我们家族的女孩们总是跟着各自母亲在祖屋的上厅烧香祭拜先祖。火焰燃起,白色的渺茫烟雾便升起,一缕一缕地上升,飘过天井上的四方天窗,消散在天际间。奶奶坐在木头做成的大门旁,坐在已经发黑的黄色椅子上,拄着更为黝黑的木棍,隔着逐渐浓厚的烟雾,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们,安静地看着她们祭拜死去的先祖,安静地看着她们祈求着先祖的保佑。我也时常跟随母亲上去祭拜,在祖屋的一间灰尘堆积的小房的门旁,有着三个简陋的神位,据母亲所言,那是我三个未曾看见世界的哥哥姐姐。祭拜他们时,母亲总是闭着眼睛,嘴中低估着什么,随后睁开眼睛,看着这三个简陋却整齐的神位,眼中的慈祥与奶奶如出一辙。祭拜完成后,女儿们断断续续地离开了祖屋,祖屋又归于沉寂,只有燃烧着的火花印证了消失的热闹。烟雾持续升起,慢慢积累,即使那天窗都无法快速排放掉,所以它们越过天井,来到了下厅,从大门离去,奔向天空。烟雾充斥着祖屋,熏黑了木门,熏黑了椅子,熏黑了木棍,也熏黑了奶奶。
突然有一天,奶奶离开了祖屋,拄着木棍,弯着腰下到了一排小楼。那一天里,二伯与他的妻子在激烈地争吵,被晒得冒烟的混凝土土地上掉落着一把带血的剪刀,血珠在刀尖凝聚,血痕涂抹在刀刃上,二伯白色发黄的衬衣被血液从左肩开始延伸渗透。二伯捂着肩膀,目框眦裂,指着他的妻子破口大骂,而他的妻子也不甘示弱,流着泪,指回去,谩骂着二伯的无用,诉说着自己的委屈。那一天里,二伯的妻子成了千夫所指,被我们众多家人驱赶,喝令滚出这个家族。那一天里,奶奶站在人群之中,只露出瘦弱矮小的身影,用着仅有的声音,不停地劝说自己的儿女们和睦相处,冷静下来商量解决问题。那一天里,我看见了爷爷,也看见了父亲。有一天,二伯死了,死于农药中毒,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二伯的妻子了。
那天以后,我因母亲工作原因搬去别的小镇读小学,一年之后,奶奶终于死了,在读四年级的我也须请假回去参加葬礼。葬礼进行时,气氛并没有多沉重,大家还不时地露出笑颜。在祖屋祭拜一番后,一阵炮竹声响起、喇叭吹起、铜锣敲起,一行人穿着白衣、排着队伍、抬着奶奶的棺材上了山,将棺材埋在了山腰的一处后,葬礼结束了。但葬礼过后,气氛却异常的紧张,母亲留着泪与大伯争吵,父亲站在两人之间两难。那一天里,我看见了父亲,却一直没看见爷爷。那之后,母亲经常哭泣,与父亲争吵,与父亲闹离婚,我也多了很多机会与父亲相见。母亲总是指责父亲,指责父亲不关心她,不关心家庭。我一直无法认同母亲的想法,父亲并无做错什么,他只是同爷爷一样,建好了一间供家人居住的漂亮房子后,在外挣钱养家罢了。
奶奶死后,祖屋没有任何变化,同样地安静寂寥,雨滴仍旧滴答,青苔依然生长,飞蚊仍然繁衍,房梁依旧掉落灰尘,墙上挂着的画像中,奶奶也一直在用着慈祥地眼神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