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佳露[1]
一
南瞻部洲天元府西里河村。
书生复育最近很忙。作为他唯一熟练的营生,最近找他写词作赋的人不少。复育知道,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赚钱机会,若想在冬日到来之前再添几件棉衣,自己必须努力。
复育忙,是因为和帝驾崩。和帝驾崩,是因为短命。
各地的官员、富贾、甚至百姓,都想写点什么悼念一下这位短命的皇帝,以求上头专管选拔的官吏在三年一度的孝廉推举中推荐自己。但这些人在提起笔时忽然发现,自己斗大的字都不识一筐,更别提写悼文这种事。
于是复育的生意来了。
复育穷的远近皆知。他家三辈穷书生,没出一个带官挂职的人。他的奶奶,他的妈妈,他的老婆,三位家族里最重要的女人都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逃离了这个家。逃妻这件事在那个时代是非常罕见的,何况是家出三辈。正因为此,复育在乡邻中的地位极其低下,百受辱凌。
这天早上,复育起了个大早,并找出一件只有三块补丁的衣服穿上——这是他最好的一件。
他从墙角的袋子里倒出一小钵粟米,升火做饭。
饭做的很多,按他日常的饭量,决然是吃不了这么多的。但他还是做了,因为他想,自己晚上回来肯定不会早,所以干脆做多一点,晚上热一热就吃了。
好不容易饭熟,他赶紧盛了一大碗,三口两口扒拉到胃里,然后擦擦嘴,转身出门。
他的前脚刚刚踏出门槛,隔壁樵夫张耳就像是一直在等他出来一样,急匆匆跳了过去。张耳早就听说了,和帝驾崩之后有不少人找复育代笔,代笔就以为着有钱,有钱就意味着复育拖欠他已久的柴钱可以还给他了。
“兄弟,这是要下山发财啊!咱那三担柴钱,是不是也可以给我了?”
复育大窘,赶紧一躬到底,借着衣袖堵住涨红的脸:“张兄羞煞书生!今日我下山执笔,晚些回来定吧柴钱送上门去。”
张耳砸吧砸吧嘴,扬起脖子说:“你几时回来?我下山迎你。”
复育摆手,局促地说:“不劳张兄,书生不敢!”
张耳嘿嘿干笑:“兄弟,我还真不是跟你客气。我只是怕来时山路上,债主们堵住你要账,等到了我这里,你又让我给你些时日。”
此刻复育无法再争辩,只好拱了拱手,唱个喏儿转身急急下山。
张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转身往自己家里走。走到复育家门口时,他往里张望了一眼,啐了一口唾沫在马上就要倒掉的门板上。
“这书生,这辈子也就穷死在这间草房里了。”
佳露儿藏在自己的洞里,饿的马上就要昏过去了。她的妈妈说要出去给她找吃的,但已经三日未归。她虽然只是一只刚刚满月的小鼠,但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母亲也许早已遭遇了不测。
她的七个兄弟姐妹已经有三个饿死了,还有三位踉踉跄跄地自己跑出去寻找生路。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寻找妈妈出去觅食,要么继续等待,直到饿死。
世间万物皆喜生,没有一个物种是愿意拿死这件事逗闷子的。佳露儿踉跄着从妈妈搭建的温暖小窝里爬出来,看着不远处的亮光,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复育的家。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在她的脑海中,暂时还没有贫穷与富贵的概念。她的目的很明确,只要有吃的,就是好事。
很容易地,她发现了吃的。那是复育今早出门前特意煮的粟饭。复育做的有点多,没吃完,本想着晚上回来再吃。
那是半碗金黄色的粟饭,就放在灶台上。佳露儿闻过这种味道,她妈妈吃过这种东西,而且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她站在灶台下,四周环顾。
从灶台边的柴禾上,可以走到墙边的土坎,再顺着土坎往前走半尺,就到了锅台。锅台上有些热,但佳露儿试了试,没觉得难受,反而有些舒适的感觉。她咬了咬牙,按照自己计划的路线,一步步往上爬。
而此刻,房屋的主人复育,正坐在富户丘天机的大堂里,和十余个穷书生一起为和帝歌功颂德。他并不知道自己打算作为晚饭的残羹,现在正在被一只幼鼠大快朵颐。
丘天机说过,今天每一个为和帝写颂词的书生,都可以得到十个五铢铜钱,中午还可以饱餐一顿豆饭和肉脯。一旦谁的文章被上头看上,并且让丘天机加官进爵,那后面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复育对于肉脯兴趣不大,对于荣华富贵更是不敢去想,但对于铜钱和豆饭,他还是有些觊觎的。毕竟豆饭要比粟饭可口许多,而铜钱可以还账,还可以再添置些家用。
复育从巳时写到未时,洋洋洒洒数千字,又审校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交给丘家伙计。
丘家伙计不敢怠慢,伸出双手接过了颂词。丘天机对伙计说,不一定这里面的哪一篇就能让他改换门庭,光宗耀祖。而正因为有这样的托垫,复育第一次在丘家感受到了尊贵。
丘天机笑眯眯地从伙计手里接过复育的文章,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一遍,良久,他抬头,不明就里地看着复育。
复育有些慌乱,赶紧拱手作揖:“不知老爷有何高见?”
丘天机嘿嘿一笑:“高见没有,你给我说说,这写的是啥?”
复育一愣,晃神想起来,这丘天机是不识字的。于是摇晃着脑袋,呜呼哀哉之乎者也地诵读起来。
刚念了三句,丘天机摆手:“好了好了,回头我让师爷看看去。你去吃饭吧!”
复育脸上一阵苍白,点着头,作揖打算离开。
“复书生。”丘天机忽然叫住他。
复育回头,拱手施礼:“丘老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读书的?”
复育的脸上有些了骄傲:“学生四岁开蒙,时至今日已有十数年。”
丘天机点点头:“读书为什么?”
复育的头也仰起来了:“苦读圣贤,为国效力。”
丘天机一笑:“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你是知道的,这次我请你们这些学子来写颂词,也是为了能有机会为国效力。”
复育看着丘天机,不知道他的意思。
“我洲人口甚少,和帝圣恩,孝廉每十万人举一例。此次恰逢举贤,又遇到先帝驾崩,因此各富户商贾、有钱有势的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在举孝廉这件事上挣个你先我后。”
“你是知道的,咱们洲因为人口少,之前多年一直没有受到举孝廉的福荫。而举孝廉这件事,又是唯一可以升官的道路。”
“这个学生知道。”
“先帝恩惠,特准人口五万以下的洲部三年举贤一次。今年恰逢举贤之年,恰好先帝驾崩。所以本地的富户商贾、黑白权势都摩拳擦掌,准备在举孝廉这件事上挣个你先我后。”
“学生知道。”
“那你觉得,在这五万人里,你成为孝廉的可能性有多大?”
复育的脸白了。
丘天机哈哈大笑,捋了捋弯弯扭扭的山羊胡:“我没念过书,但与你比,我比你机会多,胜算大。你说这是为什么?”
复育浑身在颤抖:“请老爷明示。”
“因为我有钱可以请到你们这样有学问的人,帮我升官发财。别人一成的机会,但我有千成,万成,你信么?”
复育艰难地点头。
“你学的是中和制衡,我学的是多进少出,你们读书人看不起商贾,看不起官员,看不起青楼女子,但你们读书到底却是为了赚钱,得官,拥女。孔老儿教你们引经据典,他自己也站在庙堂里饱受香火。你们苦读数年,却没有人举荐你们,发现你们,反而要成为我们这种有钱人晋升的工具,你说,这如何中和制衡?”
复育的脸变成了白灰一般。
丘天机站起身,轻撇了他一眼:“我倒不是说读书无用,你瞧瞧,今日里你不是为我所用吗?”
他走下台阶,踱步到复育面前,压低声音说:“书生,如果这次你立了功,你的颂词成了我变成孝廉的桥梁,你猜我会如何谢你?”
复育抬起头,干涸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一丝光:“学生不敢要丘老爷更多好处,只需温饱,学生便感激不尽!”
丘处机看着他,眼神从蔑视,渐渐变为阴冷:“书生,如果你的颂词没让我升官,那你暂且可以顾忌你那付皮囊;倘若让我升官,书生,我只有让你一死了之了。”
复育大惊,向后连退了几步,先写跌倒在大殿的金砖上:“老……老爷,学生不解。”
丘天机看着他,忽然开始狂笑,一边笑,一边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