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云烟 二（11）

柳絮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漫天遍野。送葬的队伍顶风冒雪行进在去申庄的路上，像一只黑色的虫子，蠕动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单国珍的灵柩在申庄的老宅里停留了一晌，这是留给单家的亲戚和乡邻吊唁的时间。单国珍在亲戚中辈分小，长辈们不分年龄大小，都是站着走进灵堂，边走边哭喊着：我的儿啊！气氛真是沉痛，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怜悯这孤儿寡母的不幸。单家自单国珍的祖父起就三代单传，单国珍的父亲40岁病故，单国珍终年也不过42岁，留下两代寡妇，村里人认为这是家族衰败的征兆，对他们一家老小表示出深切的怜悯和同情，这种情感是他们表现善良的外显形式。除了两个儿子，亲戚中的晚辈只有闫宇。闫宇也不过才16岁，他在大人的指导下，低头弯腰，亦步亦趋的走到灵堂，嘴里沉闷的哭喊着：我的姑父唉。继而跪倒在地，叩首痛哭。引得别人忍不住失声落泪。

中午时分，殡葬仪式开始。单达亘作为长子，披麻戴孝，手拄着招魂幡，像个木偶一样，在表叔的牵引下，绕着父亲的棺椁哭喊，并把别人交给的瓦盆摔碎。然后跟随着由乡亲抬着的棺椁，缓缓走向墓地。雪一直在下，天空中的雪花和送葬的纸钱，在寒风中纠缠在一起，时而起飞，时而共舞。单达亘在表叔的搀扶下，十步一叩首，嘴里持续哭喊着：我的爹啊！泪水混合着雪花在脸上融化，直到嗓子嘶哑。他像做梦一样被人引领到父亲的墓穴，亲眼看着棺材落入墓穴，并在一阵鞭炮和喇叭声中，被周围的人舞动铁锹填土深埋。当成堆的纸钱在炫舞的风中化为灰烬时，他长跪着的身前凸起一座坟茔。漫天大雪很快为坟头添上一层白发。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送葬的人相继四散离去，茫茫雪野中，只剩下他们一家人彳亍而行。那一年，单国珍42岁，单达亘14岁。

终于回到机关大院时，已到掌灯时分。单达亘的舅舅和表叔一同来到家里，闫英的婶子也一直在陪伴着她。单国珍的后事办理完后，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一是商量单国珍继母的去向。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老太太也六十多岁了，以后的去向是个问题。亲戚中有两种意见，多数人主张她随着闫英生活，儿死随孙，这倒是传统做法，是本分，也是责任和义务。另一种主张是去市里，跟随单达亘的大姑则生活，持此意见的当然是单国珍的大姑。大姑给出的理由是闫英母子生活困难，老太太跟随他们生活，会加重他们的负担。老太太自然是听从女儿吩咐的，坚定的表示自己要去市里。众人拗不过她，也只能沉默无语。闫英对此深为不满，她刚刚经受丧夫之痛，现在身体有病，两个儿子还小，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老太太全然不顾念这种困境，竟然撒手不管。闫英也很执着的认为：大姑让老人随他们生活，无非是拿老太太当个免费保姆使用。他们要上班，家里缺一个做饭看孩子的人，老太太做这事最合适。闫英的不满充斥内心，怨恨的种子，从此埋在心里。

第二个问题，也是大人们都有点共识。需要有个人跟两个孩子进行一次正式训话，让他们认清自己，端正态度，确定好以后的责任义乌和努力方向。

这个工作由表叔承担。表叔姓高，是政府机关的宣传干部。高表叔口才很好，说话生动形象，还喜欢打比方。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哥俩，单达亘兄弟在对面低着头坐在凳子上，规规矩矩的听他训话。高表叔先强调了家庭变故对他们的影响，说以后家庭生活会更困难，没爹的孩子别人看不起，让他们认清自己身份，遇事少出头，多忍耐，不要和人起争执。又说到母亲有病，他们必须想个男子汉一样承担起家庭重任，要照顾母亲，承担起家务，挑起家庭的大梁。他还说，绝对不能学坏，要做一个正气的孩子，给死去的爹爹争口气。这场训话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单达亘和单达恒正襟危坐，以最虔诚的姿势和表情聆听着长辈的教诲。高表叔越说越流畅，最后举出许多反面的坏孩子的例子，说某某家里有点变故后，就开始学坏，整天偷鸡摸狗、驴踢狗干…。话说到这里，单达亘突然觉得很滑稽，什么叫驴踢狗干啊，画面感太强，就有点想笑。扭头看了一眼老弟，看到他的肩膀在抖动，身子乱颤，显然已经笑得不行，只是不敢出声。于是他也忍不住了，身子也开始乱颤，硬憋着气不让自己笑出声，俩人这动作很有传染性，之后高表叔的话就听不见了，只想着驴踢狗干的画面感，越憋笑越忍不住。终于，单达恒发出扑哧一声，不是笑出声，是鼻子里憋出了铃铛泡。俩人瞬间都忍不住了，吃吃的笑起来。高表叔看着他俩，表情并不见尴尬，只是收住了话题。结束了训话。闫英显得很生气，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二人这才收声。

送走高表叔和舅舅后，家里就剩下姥姥和他们母子三人。时近午夜，闫英忽又悲伤落泪，单达亘忽然发现周围再无人可依靠，以后三人只能相依为命，沉重的心中也生出几分责任感。他和弟弟收拾好屋子，又守着母亲劝慰。单达亘以为自己刚才失声发笑让母亲难过，低着头向母亲认错，并保证以后要懂事争气，做个好孩子。闫英的哭泣声才止住，她又坚定的说，以后你们一定要懂事，再不能做出今天这样失礼的事情。

这一夜，单达亘很久不能睡着，他从心里上接受了自己没爹的现实，并深感难过，也觉得这让自己以后难以在人前抬头，有种耻辱感。同时也暗下决心，要做一个有志气的好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