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评|《红楼梦》第⼆⼗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冢⻜燕

2020-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墨迹2018
⼋七版红楼梦电视剧剧照

红楼梦中常常将钗黛合写:⼆者同为封建末世中“⼥⼉国”的上层⼥性,因⽽都既有挽歌社会的时代烙印,⼜具有没落贵族所独有的身份特性,⼆者命运殊途同归,都具有浓厚的悲剧性。但⼆者的⼼性⽓质、⼈⽣态度乃⾄⽣命哲学都⼤相径庭。⼩说“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冢⻜燕泣残红”⼀回,即是钗黛分写、对照,这⼀回情节突转跌宕,⼈物复杂深刻,是全书中专现宝黛⻘春之美与命运之悲的独特华章,值得⼀再品读和深悟。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冢⻜燕泣残红”时,⼩说场景已作多次时空转换:先由开篇神话故事中的虚⽆荒原“⼤荒⼭”转⾄“温柔富贵乡‘的⼈间贾府,此时⼜由世俗贾府转⾄理想⽽唯美的⼤观园。较之于富贵显赫、礼教森严的贵族世家府邸,⼤观园⽆疑是⾄美⾄真的“后花园”与“⾃由地”,红花绿草、苍⽊朴⽯、流⽔⻜燕 ,于这样的“⼀世好景中、曲径通幽处”,居于其中的少男少⼥们才能从贾府的沉闷与桎梏中⾛出,成为⼀个个渴求⾄美与⾃由的追梦⼈。

此回中先以闲笔写黛⽟与众⼈的不同,写她的悲戚和落单,为后⽂葬花哭吟铺垫:先承上回写黛⽟悲泣,因前⽂敲⻔不应哭,⼜思寄⼈篱下漂泊⽆依⽽哭,也因前世灌溉之因,现世要还泪⽽哭,书中写“那林黛⽟倚着床栏杆,两⼿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雕泥塑的⼀般,直坐到⼆更多天⽅才睡了。⼀宿⽆话。 ”她总是悲泣,悲泣成为她⼈⽣的常态,泪⽔便是她⽣命过程的印记。以泪为证的⽣命,悲哀成为某种天性,悲剧成为她的宿命。第⼆⽇春末芒种节,写众⼈祭饯花神,⼜作伏“独不⻅黛⽟”,黛⽟总是落单,众⼈欢庆,她葬花, 众⼈喜聚,她喜散。

不⻅黛⽟,有两⼈去寻。宝⽟去寻,听得葬花词,⼜⽣出⽆限悲愁与空寂感慨……宝钗去寻,⽣出多少情节的枝蔓,⼜寻出多少不同的⾃我:

先写宝钗去寻,遇到宝⽟进⼊潇湘馆,为避嫌⽽未⼊。于是寻别的姐妹去,路上“忽⻅前⾯⼀双⽟⾊蝴蝶,⼤如团扇,⼀上⼀下迎⻛翩跹,⼗分有趣”,蝴蝶的意象与⾊彩的烘托中承载的纯美与⾃由被“⼤如团扇”的夸张彰显,上下翩跹,“⼗分有趣”的动态描摹⼜增添了极富意趣的⽣命感,“⼀双”凸显成双成对之意,⼜暗写少⼥内⼼对情的萌动与对⾃由的渴求。更多的审美意趣不⽌在蝴蝶双双流转的景致中,更在宝钗扑蝶的深层意趣上——作为“罕⾔寡语,⼈谓藏愚;安分随时,⾃云守拙”的形象,宝钗⼀直以正统的冷美⼈示⼈,⽽在这⼀回中,“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来,向草地下来扑。”“倒引的宝钗蹑⼿蹑脚的,⼀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汗淋漓, 娇喘细细”,宝钗扑蝶的动作与情态,展现出了少⼥本真的⼀⾯,催⽣出宝钗于“⾃由地”中的⼀次天性的释放,即便美好短暂易逝,宝钗⻘春活泼、天真烂漫的⾃由者形象尽出。

⽽紧接其后情节⼀转,作者设置了⼀个突发事件,将宝钗带⼊到仆⼈私情的秘语和旋涡中,因⽽有了运⽤⾦蝉脱壳之计、嫁祸他⼈的情节。⽂中通过动作、⼼理、语⾔等描写⻆度塑造宝钗形象的转变, 加深了宝钗形象的⽴体和复杂。“宝钗在亭外听⻅说话,便煞住脚往⾥细听”, “⾮礼勿听, ⾮礼勿视, ⾮礼勿⾔, ⾮礼勿动”为儒家仁礼,作为封建正统的维护者形象,宝钗何故不知,反⽽偷听他⼈秘语,此为⽭盾之处。 ⽽紧接着作者⼜连⽤⼼理、动作、语⾔描写表现和加深宝钗形象的转变。在听到红⼉私情后的⼼理刻画:“⼼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今那些奸淫狗盗的⼈,⼼机都不错 ......” 将“⼉⼥私情”定性为“奸营狗盗”,此时的宝钗已⽴于封建礼教的⽴场, 俨然成为礼教维护者的形象。⼜思 “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 少不得要使个‘⾦蝉脱壳’的法⼦。”宝钗于须臾时间内迅速得出“⾦蝉脱壳”之计,⼜显城府、世故的⼀⾯,后⽂中连写三个故意——“ 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说,⼀⾯故意往前赶”、“⼀⾯说,⼀⾯故意进去寻了⼀寻,抽身就⾛”机敏、狡黠的⼀⾯,“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蹲着弄⽔⼉的”⼀语,既为脱身之词明哲保身,⼜置黛⽟于不堪中,可谓⼀箭双雕。最后,⽂中⼜以⼼理描写收束:“⼼中⼜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好笑⼆字⼜表现出计谋得逞得意脱身的情态。此⽚段情节跌宕,先扬后抑——充满了美的真的爱的情景交融,先⽴后破——短暂的纯美的⾃由者形象被打破,成为卫道者和嫁祸者,对⽐鲜明,在颠覆意味上塑造了宝钗形象的转变。

此回也成为众多评论者视宝钗为红楼梦中的⼥曹操的典型⽚段。此观点细思深恐,不仅因其有失公允、有⽚⾯之处,更重要的是作为读者,不应只看到⽂本中的断章⽂字⽽做“完全听话的读者”,作为读者应结合⽂本,读出作者的悲悯之⼼,也尝试⾃我发现或⾃我警示, 作“不听话的读者”,深究宝钗脱壳的种种缘由,带着⼀颗悲悯与理解之⼼,去解读社会与⼈⼼。

宝钗扑蝶⽆疑是她⾄美⾄真的⻘春画卷,宝钗脱壳何尝不是她⾄苦⾄悲的⼈⽣写照?作为贾史王薛四⼤家族之⼀的薛家⻓⼥,其⽗早亡,其兄⽆能、⺟亲年⽼、家势衰微……唯有借⾃⼰的⼀⼰之⼒才能挽救家族末路,此为我们可悲悯之宝钗的家族重负;⽽在礼制森严、明争暗⽃、桎梏重重的贾府,宝钗作为局外⼈想要跻身为局内⼈,必须明哲保身、处处谨慎,此为宝钗的身份重负;宝黛⽊⽯前盟的天情与两⼩⽆猜的亲密,此为宝钗必须⾯对和承受之情感重负;天性极聪慧、世事洞察⼒极强的宝钗要收尽锋芒,压制⾃我,守愚藏拙,此为⼼灵的重负 ;最终,正如判词中的谶语“⾦簪雪⾥埋”所⾔,宝钗得到身份与嫡⼦却守望着⼀⽣的孤独与失爱,这是⼈⽣的负重……有如此多重的重负,何其不幸,读者该有悲悯之⼼。

究其种种,封建礼教的压制对⼈性的束缚乃⾄扭曲才是其⼈⽣悲剧的根源,⽽深层⽂化结构中的⼥性⼼理因素是宝钗⾃由者与扭曲者双重⼈格的⽂化根源,⽆论是历史时间的⻓河中,还是⽂学虚构的⽆数⼥性形象中,不只有⼀个宝钗,这样的⽭盾形象不是个例,⽽具有普遍性。

原⽂:

“忽⻅前⾯⼀双⽟⾊蝴蝶,⼤如团扇,⼀上⼀下迎⻛翩跹,⼗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来,向草地下来扑。只⻅那⼀双蝴蝶忽起忽落, 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蹑脚的,⼀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扑了, 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边嘁嘁喳喳有⼈说话。原来这亭⼦四⾯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上,四⾯雕镂槅⼦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说话,便煞住脚往⾥细听,只听说道:" 你瞧瞧这⼿帕⼦,果然是你丢的那块, 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爷去。"⼜有⼀⼈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寻了来不成。"⼜答道:"我既许了谢你,⾃然不哄你。"⼜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 半晌,⼜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

宝钗⼼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今那些奸淫狗盗的⼈,⼼机都不错。这⼀开了,⻅我在这⾥,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似宝⽟房⾥的红⼉的⾔语。他素昔眼空⼼⼤,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今⼉我听了他的短⼉,⼀时⼈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事,⽽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蝉脱壳'的法⼦。"犹未想完,只听"咯吱"⼀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我看你往那⾥藏!"⼀⾯说,⼀⾯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坠⼉刚⼀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了?"坠⼉道:"何曾⻅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蹲着弄⽔⼉的。我要悄悄的唬他⼀跳,还没有⾛到跟前,他倒看⻅我了,朝东⼀绕就不⻅了。别是藏在这⾥头了。"⼀⾯说⼀⾯故意进去寻了⼀寻,抽身就⾛,⼝内说道:"⼀定是⼜钻在⼭⼦洞⾥去了。遇⻅蛇,咬⼀⼝也罢了。"⼀⾯说⼀⾯⾛,⼼中⼜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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