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记忆/消逝的河流
每当想到成都那片土地,总是忘不了大地上纵横的沟渠。都江堰水利工程不仅使得成都平原旱涝保收,更在此地推广了一种有效利用水的技术:大河分流到小河,小河分流为小沟,小沟又分流为小渠——大大小小的河流密集如蛛网,清澈的河水经过多次分流后潺潺地流到田里,灌溉了成千上万亩良田。
对水的热爱似乎是小孩子的天性。靠近大河的孩子们总是悄悄下河游泳,晒得一身黝黑,也练得一身好水性。我家附近没有大河,只有门口一条小小的水沟,却也是我和姐姐的乐园。夏天的中午,趁着父母睡午觉的间隙,我们从家里偷了箢篼出来绰鱼。小沟很小,窄处刚好容下一只箢篼的位置。我站在下流处,掌住箢篼,姐姐从岸上走到二三十米外,再下到水里,两腿交换着在水里左右摆动驱赶,鱼儿们受了惊,就拼命往下流处奔窜,等姐姐到达箢篼处,我俩一合力,将箢篼抬起来——水顺着缝隙漏了下去,一群小鱼和小虾在阳光下活蹦乱跳着,闪闪发光。鱼虾很小,但我们总是乐此不彼,除了捉鱼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叛逆的快乐,因为父母不准我们这样做。原因可能是怕我们中暑,也可能是心疼箢篼。箢篼是竹制的农具,平时用来搬土的,父亲手巧,也要大半天才能编一个。沾了水再到太阳下一晒很容易坏掉,我和姐姐又不肯用旧的,因为旧的有洞,鱼都从洞里漏掉了。我们总是掐准时间,每天大概一点来钟,看到父母的房里悄无声息了,就弓着腰,提着箢篼悄悄跑出去;两点来钟,估摸着他们快睡醒了,又提着箢篼跑回来,一切都做得悄悄咪咪的。不过总还是有被他们的发现的时候,一旦母亲发现箢篼是湿的,就知道我们又干了什么,免不了一顿臭骂,甚至一顿打。
(箢篼Yuandou 图片来自网络)
捉螃蟹就要少一些风险了。那条小沟正好通向我们的小学校,我和姐姐放学回家的路上,就一边走一边捉螃蟹。小溪两边有很多小洞,螃蟹就躲在这些洞里面。我们用手指挖开松软的河土,把手伸进螃蟹洞里面,就会摸到硬硬的壳。我们一用力,就把螃蟹抓了出来。当然,被螃蟹夹到也是经常的事,但不入蟹洞,焉得螃蟹,我们才不怕呢,就算被夹出血来,往河水里一冲,又继续战斗了。
说到捉螃蟹,还是姑妈家旁边的河里多。姑妈住在都江堰的一个小村庄里,每到暑假就来接我和姐姐去玩。十多二十里的上坡路,姑妈用自行车载着我们,哼哧哼哧地,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到了她家之后,她就会杀鸡招待我们。鸡在锅里闷着,我和姐姐就拿着鸡肠子去钓螃蟹。我们先找几根大树枝,在上面缠一条线,线的另一头缠一块石头和一段鸡肠子。我们把石头和鸡肠子放到河里,过两分钟,一提树枝,就有一大串螃蟹被钓上来。到了地上之后,有的还紧咬着鸡肠子不放,有的则惊慌失措、满地乱窜。我和姐姐一边尖叫着,一边追赶那些试图逃命的螃蟹,两个手指抓着它们的壳,将它们一个个放进桶里。我们每次都是在河边插一排树枝,插完了再走回去,从头一个个提起来,中间都不用休息,每一根树枝下面都有一大串螃蟹。半个小时的样子,一只小桶就装满了,螃蟹挨挨挤挤地想要爬出小桶,又一个个滑了下去。回到家里,我们将螃蟹去盖、清洗,姑妈烧了一锅油,把螃蟹一个个扔进去。炸出来的螃蟹金黄金黄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河流是小孩子的乐园,对于大人来说,则有不同的意义。早些年,人们直接从河里挑水回去,囤在水缸里烧来喝或者做饭。每天早晚,母亲都到小溪里淘米、淘菜,有时也清洗衣服。大件的衣服需到一里之外的大河边去洗,女人们聚集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聊天。红花的被盖被一双手扯着,顺着河水飘动着,过一两分钟就自动漂净了。而女人们的八卦,带色的笑话,也在水流声中传播开来。
变 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家家户户都打了钢管井,从钢管井里泵上来的水白花花的,夏天凉,冬天暖,淘米、洗菜、洗衣服都不用去河边了。也不知怎么开始的,大概十多年前,成都周边的几个县都开始种绿化树,有的是大老板承包,有的是自己家种。随着城市的膨胀,大量高速公路的建设,房地产的飞速发展,绿化树经济也经历了一段黄金时期。几乎很少有人家再种水稻、麦子和油菜了,因为相比起来,那是又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不再种农作物,特别是水稻,那些小沟和水渠也就渐渐失去了作用,渐渐消失了。我家门口那条小沟早已为荒草所覆盖,没有了水,更没有了鱼和虾。姑妈家门口那条小河还在,但变得很窄,去年曾经心血来潮去钓螃蟹,钓起来的只有没精打采的几个,比起损失的鸡肠子,简直是亏大了。
不仅如此,一些小河虽经过了修缮,水却是黑黑的,发出刺鼻的臭味,散步走过只想捂着鼻子。大一点的河流量大,还有些鱼虾,每到枯水季节,总能看到很多烧鱼的人站在河里,烧鱼器轰鸣着响过,所到之处,水面飘满了昏死的鱼虾,大大小小,一个也别想逃过。
每次回家,走过漂亮的绿化树园区,看到有些园子非常整饬,生意也还做得不错,很多却是在勉力维持,树木卖不出去,田也只好占着。我总是在想,会有一天重新种上水稻吗?那些纵横的沟渠,便利的水利还能恢复吗?那些梦中如蛛网般交错、闪闪发光的河流,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