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象喻”,且听叶嘉莹先生说
何谓象喻?叶嘉莹说“象喻”不是西方阐述的形象与情意之间的关系,她说十字架代表基督,红色的枫叶代表加拿大,那是象征。她说把一种理念寄托在某一事物中,如南宋王祁孙的咏物词中往往育有故国之思,那是寓托。“象喻”既不是西方词语中那个狭义的symbol和Allegory,也不是寓托。
“象喻”指的是中国诗歌里边的情意与形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诗人的内心与外物之间的关系。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很微妙的。古人说生心神相遇,我们用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去体会万物,而不是用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官能,所谓的“以神行”,是你的精神在运行。所以我们中国的诗学家在讲到诗的时候有这样的话,王夫之的《薑斋诗话》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融,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就是说我们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很微妙的,古人说是心神相遇,是指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去体会万物,而不是用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官能,也就是所谓的以神行,是精神在运行。所以他提到我们中国的诗学家在讲师的时候有这样的话:“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处,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就是说人的内心情谊和外在的景物有在心、在物的分别。他说他之前讲的赋比兴的时候也曾说过,所谓兴是见物起兴,是由外物而引起内心的感动;比是由心及物,是先有了内心的一种情意,然后再用外在的物象来做比喻,那么这你的情和景,在观念上是可以分别为在心和在物的。情景虽然有在心在物之分,可是当你真正写作的候,是景生情,情生景,情景相生。哀乐之处,是说你的悲哀和你的喜乐之被触动,它是一因为什么而感发出来荣悴之迎,就说草木的繁荣和草木的枯萎凋零。那外物的荣悴是怎样来到你面前的呢?王夫之说,那是互藏其宅,就像老子所说“祸兮福所以,福兮祸所福。”当你在诗歌里面写到草木之荣悴的时候,你表面上写的是物,但是里面有你内心的情意,而当你在写你的情意的时候,你也把你的情意寄托在了景物之上。所以王宗义的《景州诗集序》说:“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诗人的感情根本就是可以以外物的草木风雨打成一片,不可能在感情与外物之间做截然的划分。杜甫写诗的一个特色就是真正把他内心的情意投注进去,他以表现他内心的情意为主,而不是很死板的刻画描写外物。比方他是写相道拙于音鹉,利必无兮老凤凰之这两句而言,音鹉与相道这两个词的声调都是平仄,凤凰与碧梧这两个词的声调都是仄平,颠倒过来完全可以,并没有平仄声调的错误。那么杜甫为什么放着通顺的语言不说,而一定要把它倒过来说?这就涉及王国维所说的那种造进了。王曾国维在人间此话中说有造进,有写尽。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一必邻于理想。我们普通所造境,及那景物不是一个现实的景物,而是诗人想象出来的景物。就像王国维所说的,《蝶恋花》词:“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他说东海上有一个神仙,是神山,似乎很近,年年都可以看见,有一次我挂起船帆出海去追寻,可是当我历经艰辛快到那个岛上的时候,忽然间我就发现他的景色完全变了,变得如此阴暗,如此悲惨,不再像我从远方所看到的那么晴朗那么美好了。那海上的神山当然是造进。王国维说他要挂翻到东海去寻找神山,那也是造进,这就是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
其实不止诗歌,小说也是如此。犹太裔捷克小说家卡夫卡在《变形记》中写一个人变成一只大甲虫,那当然也是造境。哪有一个人变成一只大甲虫这种事情?这是荒诞,是不可能的。可是你看卡夫卡的故事,虽然这么荒诞,但他写那个人早晨起来不能翻身的感觉,他写那个人躲在墙角上被他妹妹用一个苹果打中的感觉,这种种事情都是现实生活中确实有的,这也是大食人所造之敬,必自然。不过我们重点讲的不是造敬,像王国维是喜欢写一些哲理之中的想象的意境,像卡夫卡是喜欢写他想象之中对人生的一种体验,所以他们都是喜欢造进的人,是造,是所造之境,并合乎自然。但杜甫不是,他是一个喜欢写现实的人。因此,我们本章要讲的其实乃是杜甫的大诗人所写之境,并临于理想,也就是杜诗中所写的现实,其实都不仅仅是单纯的现实,其中都包含有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