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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恨剑气化悲词

2024-07-07  本文已影响0人  勾漏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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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泰四年,临安城中,春光明媚,红光满面的韩侂胄在自家府邸内喝着酒,难掩兴奋。

作为主战派代表的他,在朝廷上与主和派那帮老顽固斗争了半辈子,终于迎来了他的高光时刻,虽然名义上只是宰相,可皇帝宠信他,给他独揽军政大权。

升官之后,首先要做的大事,当然是要建功立业,眼下,只有进行北伐这件事了。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被国人奉为抗金英雄却被打压了一辈子的人,年已六十五岁的辛弃疾。

他心想:诶,辛弃疾年纪虽大了点,沙场领兵是不指望了,做个参谋分摊些琐事倒是可以的。他一生以抗金为愿,却屡遭罢免,就召他来临安,让皇上安慰下他,顺便商讨下北伐的事宜吧。想到这,韩侂胄便马上去拟奏折了。

另一边,铅山鹅湖,隐居在家的辛弃疾,接到朝廷诏令后,诚惶诚恐,被罢官多年的他,年过花甲之际,还被朝廷记挂,真是难得。

他顾不上身体的倦累,赶紧安排行程,入宫面圣。

他的好友,八十高龄的大诗人陆游,得知消息,欣喜地赋诗相赠,并不忘提醒辛弃疾注意防范小人,以免大业难成。

其实不用陆游提醒,辛弃疾已经很小心谨慎了,年迈的他,说话做事,早已没有当年那雷厉风行的作风了。

见皇上前,辛弃疾被吩咐先到韩侂胄府邸一趟。

书房中,辛弃疾恭敬地上前行礼:“承蒙相爷看重,稼轩感激不尽。”

韩侂胄哈哈大笑,拉着他坐下说:“不必多礼,此番前来,一路辛苦了。事关北伐大计,不得不请你这声望甚广的老英雄出山。此前你多受排挤,我都知道,可那时大权不在我手里,爱莫能助啊。还望你不要记恨,往后多为朝廷出力啊。”

辛弃疾赶紧起身作揖:“相爷言重了,辛某一生,心胸豁达,虽时运不济,却从未有敢对朝廷不敬之词。”

韩侂胄拍拍他肩膀,说道:“那是,稼轩的名声,可是一直为大家所赞赏的。这次召你前来,就是想让你参谋一下,我们该如何开展北伐。”

辛弃疾低头喝了一口茶,缓声说道:“不瞒相爷,北伐金贼,收复故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宏愿。可这些年来,因为朝廷策略的原因,各地武将对北伐一事,不甚看重,兵士疏于训练,粮草器械等各方面也准备不周,建议做好细致准备,不要操之过急。”

韩侂胄心里略有不悦,心想:我争斗多年才抢到相位,不组织北伐如何能服众,你这个当年死都不怕的抗金名宿,如今劝我徐徐图之?不过,想到辛弃疾身上曾经的精神光环,主战派现在也需要这么一面旗帜,他忍着没有发怒,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北伐是众望所归,这份信任,不能让大伙心里失落太久。还是要加快推进才好。”

辛弃疾再次劝说:“古人言欲速则不达,如今金国内部虽然不稳定,可其主力未损,仓促北伐,万一不成,后果不堪设想啊。”

韩侂胄心里已经想骂娘了,还好他忍得住,他略带不悦地说:“好了,你的意思我已明白,朝廷会认真考虑的。你这边,估计不久便会落实官职,你做好心里准备吧。”

辛弃疾连声称谢,却是带着一份忐忑,离开了丞相府。

果然,面圣后不久,朝廷下旨,着辛弃疾任镇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地京口。

六十六岁的辛弃疾,带着一份期许与忧思,走马上任了。

这一天,他登上北固亭,眺望着远方的山山水水,想着眼下的处境,数十年间,各种往事历历在目,越想心里越忐忑不安。

朝野传闻韩相素来好大喜功,果然不假。自己劝他充分准备妥当再开启北伐,不一定会听。倘若轻率发动北伐,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朝廷也会一蹶不振。

本来他也是力主北伐的,想想自己回到南方,已经四十三年了,当年烽火四起的扬州城,如今早已是一片平静,沦陷区的人们,怕是早已习惯了金人的统冶,习惯于对新的统冶者供奉膜拜,不想反抗了。若再不思收复,将来会更难收复。

可他又知道,轻率进军,成功的概率很低。当年南朝刘宋第三位皇帝刘义隆,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么。他一生三次北伐,盼望着能创下丰功伟业,却全都以失败告终。尤其是第二次北伐,反被拓跋焘率军大败,被人家从黄河一路打到长江,并在长江北岸建立行宫,即后来的佛狸祠。多年过去,可笑当地老百姓只把佛狸祠当作供奉神祇的地方,不知道它过去曾是异族皇帝入侵时的行宫。

还有,自己虽然已年六十又六,沙场杀敌是轮不到自己了,可若是在北伐大业中担任一官半职,发挥才干,还是没问题的。遥想当年,谁说年老的廉颇已不能吃饭,那只是别人的恶意中伤罢了。

种种焦虑及担忧,在他心里煎熬,于是,他写下了一首借古劝今的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对早已是抗金偶像人物的辛弃疾来说,他的这首词,很快就被传遍天下。

这天,韩侂胄在书房,看着侍从拿来的这首坊间广为传颂的辛词,气得一拍桌子,大怒道:“这个辛幼安,真是个老顽固,老是推迟我北伐大业就算了,还要写这什么词,说什么旧朝北伐失败的往事,这不是对我这次北伐的结果意有所指?真是岂有此理。”

侍从赶紧劝慰他,文人纸上说的,都是是子虚乌有的事。

韩侂胄仍难释怒意,想着最近好几位大臣上奏有对辛弃疾不利的奏章,本想着自己刚提拔的他,好歹也护一下。算了,干脆顺水推舟,让他继续回家养老吧。

就这样,趁机又把辛弃疾的官职撸掉了。

开禧元年,铅山,鹅湖。山静寂,水无声,连空气都充满了落寞的味道。

一位面容憔悴、身着朴素长衫的老头,骑着一匹瘦马,“嗒嗒嗒”地在小道上落寞地走着。

这老头,就是辛弃疾,六十六岁的他,已经是第三次被罢官了。带着忧心与失望,身心俱疲地回到了故宅闲居。

算起来,罢官在家的时间,都超过二十年了。一个渐近古稀之年的花甲老头,被罢官后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在家醉酒游乐,打发余生。

甚至,他连写词的劲,都越来越不足了。

年轻时,他满怀希望,不论是马上杀敌,还是主政一方,都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可评分的老师,始终不肯给他评上优秀。

这天,他在家摸着书房墙壁上挂着的宝剑,一时心潮起伏。

曾经,他拿着这把剑,单骑抄小路追赶大半天,将偷走义军帅印的和尚义端砍下了头颅。

曾经,他拿着这把剑,带着区区五十骑,夜袭数万人驻守的金兵大营,将杀害大帅的叛徒张安国活捉出来,带往南方朝廷受审。

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日子啊。世人多畏金,可他从来不怕,认为只要精心准备,一定可以完成收服北方失地的伟业。

可惜,初来南方时,他写的那些有关抗金北伐的建议,像《美芹十论》、《九议》等,虽然被世人广为传诵,却始终入不了朝廷的法眼。

刚经历“隆兴北伐”失败的朝廷,主和派在朝廷占据着绝对上风。他们对他的建议书反应冷淡,并未重视。

他能感觉到,朝廷似乎是打算养着他,以备不时之需;可也不想让他太过出头,时常打压。

辛弃疾觉得自己就像一块万能的砖头,不时被抛到各个地方来应急使用。数十年间,他辗转多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之类地方官职,治理荒政、整顿治安。只是每个地方的任职时间,几乎都不长。

他,像传说中头上顶着一朵不详之云的人,每次在个地方刚做好一点成绩,就会被人投诉弹劾,随后,大概率是被朝廷降职或调任别处。

所以,有谁明白,一个一心想沙场领兵杀敌、为国立功的将军,常年被排除在兵部之外,做着一些无关痛痒的杂活,心理所承受的愤懑和苦楚。而他,只能无奈地将满身的剑气,化为悲愤的诗词,闲暇时写词为乐,以词明志。

他一生三次被罢官,心中梦寐以求的兵部职位,从未如愿。

就像这一次,他怎么想也不明白,为什么刚驻守镇江没多久,朝廷把他又撸下来了。

不会是就因为这首已被广泛传播的词,让韩相对自心生不喜,随便找个理由把自己罢了吧。

如果是,自己后悔吗?辛弃疾知道,他是不会后悔的。就算是不得为官,他也不希望韩相仓促北伐,失败的后果,国家很难承受。

年老闲居的日子,他已不敢奢望什么。曾经的金戈铁马,早已是过眼云烟了。

他的牙齿越掉越多,几乎快要掉光了。有一天,看着镜子里空洞的牙床,他陷入了沉思:

舌头是软的,牙齿是硬的,牙掉了可舌还在,果真是古人说的“过刚易折”啊。他因耿直而遭受了很多不公与挫折,相反那些笑里藏刀、八面玲珑的家伙反而过得活色生香,混得风生水起。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

可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硬汉,只想为国,并不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这难道也有错?他心里头,是一个大写的不服。

更难受的,面对自己牙齿掉落、牙床空洞的现实,个别不谐世事的儿辈们,闲聊间还笑话他。

年老的辛弃疾,心里在吐槽了:你们真把我当猴儿耍么?是,我辛老头牙床像个狗洞,可我这狗洞,可是很欢迎某些人钻进钻出哩。

想着想着,辛弃疾头脑中,不禁出现一个画面:他咧着一嘴豁牙,对那帮靠阿谀奉承尸位素餐的小人说:“孩儿们,俺这里有狗洞,你们都来钻吧!”见他的词作《卜算子·齿落》。

他又在家里闲居了一年。

北伐的诏令早已正式发出,战场上双方正斗得剧烈。如辛弃疾所料,朝廷的准备并不够充分,各地的将领也不够团结,其中还出现有叛变的情况。这,让他更忧心忡忡。

最终,在金兵的顽强抵抗下,北伐失利,朝廷军队全线溃败,只得再次协议求和。

此次,傲慢的金人提出须拿主张北伐的丞相韩侂胄的人头作为议和条件。

韩侂胄闻之大怒,该死的金人,算计到老夫头上来了,准备马上再组织一次北伐。这时,他又想起了先前提醒他不要草率北伐的辛弃疾,看来这老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啊,竟然预知到我会北伐失败。罢了,不跟他斗气了,这第二轮的北伐,就让他唱主角吧。于是奏请皇上,任命辛弃疾为兵部侍郎。

官道上,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驮着朝廷封官的诏书,向鹅湖方向飞驰而来。

却不知,闲赋在家的辛弃疾,得知朝廷北伐大败、前线损失惨重的战报后,一时悲愤交加,又气又恨,一口积压多年的暗血,喷射而出,然后就一病不起了。

当信使将朝廷的诏书交到辛弃疾手上时,这位花甲老人,躺在病床上,捧着那重若千斤的兵部侍郎任命书,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不觉老泪纵横。

辛弃疾心想:苍天啊,这到底算是什么?自己年轻时梦寐以求望眼欲穿的兵部官职,自己为之不辞劳苦拼搏一生都求之而不得的职位,这一刻才姗姗来迟地到了手中,能说是夙愿终成么?可他已经连拿剑挥舞的力气都没了。老天如果能让他年轻二十年,哪怕是十年,该多好啊。现如今,却只能仰天悲叹。

于是,病中的他,用已不甚灵活的双手,写文向朝廷上奏请辞,托信使回复朝廷。

这晚,韩侂胄在书房夜书,侍从疾步而来:“老爷……”手里递上一个信封。

韩侂胄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慌了:“这是……稼轩的?”

“是。”

韩侂胄立即打开,竟然是一封请辞信。他怒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辛弃疾不是一生都渴望北伐吗?

旋即,韩侂胄叹了一口气。唉,大概是嫌官职小吧。好,那就满足他,把兵部尚书职位给他!立刻又抽了一张宣纸,徽州的狼毫毛笔飞驰起来,写着给辛弃疾加官的奏折。

不久,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驮着着韩侂胄最后的希望,再次向鹅湖方向飞驰而来。

然而,这次的诏书,已经送不到辛弃疾手中了。

九月的一天,辛弃疾在家中病重不治,与世长辞。他没想到的是,他死后不久,坚持北伐的韩侂胄,竟在上朝途中被设计暗杀,其头颅,被送到了北方议和的桌面上。

一生渴望带兵杀敌,却无奈将一身凌厉剑气化为悲愤词作的辛弃疾,就这样在家睁着双眼,带着不甘,离开了人世。

临死之前,躺在床上的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呼:“杀贼!……杀贼!”

(后记:辛弃疾词作现存六百多首,是两宋存词最多的人。辛弃疾在词史上的一大贡献,在于内容的扩展,题材的拓宽。他的词作,写政治,写哲理,写朋友之情、田园风光、日常生活、读书感受等,范围比苏词还要广泛得多。后世有人云:稼轩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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