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轨
于家是做医疗生意的,靠着给人看病卖药发了财,在县城买了房子,又在老家修了房子,算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想当初于家唯一的儿子于有福走在大街上都是挺着个大肚子,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吃不干净似的。于有福结婚早,到如今已经育有二女一男。除了大女儿,二女儿和小儿子都胖的不像话,成了直筒腰、大饼脸。好在个头不低,看起来也就不是太过显眼。不过倒也是因为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即使是胖,那也是和平常人家的孩子的胖不一样的,他们是白净的胖,是确确实实的营养过剩的胖。至于于有福的妻子王芳,长得倒是浓眉大眼,但到了这两年也是发福得不像样子,两双手就像水肿般,手指之间连空隙都不见了。再者说,两人一起生活多年,小吵小闹自然少不了,但之前也是碍着于家老人的面子,于有福女人不敢太凶,即使要骂要打那也是在私底下见不着人的时候,毕竟她也是不敢惹烦于家老人的,要知道于家老人才是于家真正的摇钱树,也就是真正有医术的人。家里的生意想要靠于有福夫妇的本事存活下去,那简直痴人说梦。
但是到了如今,家里的生意却不得不靠着于有福夫妇,即使他们没本事,只能破着嗓子到处向欠药费的人家要钱。大概是去年年底,于有福爸爸去世了,前前后后治疗了五六个月的时间,医院说是慢性病,到了如今复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时间很紧,他走得也是快,在村里人不知情的时候去世了。于家的摇钱树没有了,村里人的治病人又少了一个,惹得一些大娘说起这事都得抹两把眼泪,又开始说道于医生救了多少人,人有多好之类的话。自打父亲去世,于有福变了好多,人瘦了,也黑了,整天碌碌无为地,没了心思管家里的事情,就想出去喝两杯,只要听到谁家有事喝酒他总是积极参与。家里的变故对于于有福来说是一种打击,对于王芳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不仅来店里看病的人少了,连平常过来买药的都少了,她常常想起以前屋子里挤得转不了身的时候,那时候公公是家里的门面,老公也没到如今如此颓废的地步,虽说三个孩子的学习让人操心了些,但是也不至于心力交瘁。但是到了现在,她只能做梦,也总做梦,梦到家里的生意还和以前一样红火,自己不用扯着嗓子去讨债,儿女的事情也不至于如此打压自己……一想到这里她瞬间觉得自己老了十几二十岁。
这天于有福又出去喝酒了,说是谁家请喝酒。到了年尾,家家户户的年轻人都打工回来,酒肉自然是少不了的。
于有福从早上出去,到了晚上六七点还不着家,惹得王芳气不打一处来,骂声里搅着眼泪,流到自己的手背上、手心里。到了快八点钟,于有福才踉踉跄跄地回家,身上一股酒气,不过大概是路上吹了些冷风,神志还是清晰的。“滚!你滚出去!”见了于有福,王芳破口大骂,手指往他脸上戳,眼泪像奔溃的决堤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于有福见到此状也是怂了,一言不敢发,只是低着头任由妻子教训。“天天不着家,早上出门晚上回来,喝死你算了!”“我告诉你于有福,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别想着在我这里作威作福,我告诉你以前我忍着你,是家里还过得去,现在三个孩子上学要钱,家里杂七杂八的都要钱,你是让我往出来变钱吗?”“你看看你的样子,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了你!你看看别人家男人,整天帮着妇人孩子做点啥,家里的啥事情都不用女人操心。我呢?在你们家做牛做马,还得要受气!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你以为你功劳大得很是吗?” ……王芳说个没完,于有福自然也是怒了,但还是不敢说狠话,只是弱弱地说了句,“行了!”便摔门而出了。
于有福从家里出来,外面的温度更加低了,冬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他有点后悔出来,但是既然出来了,再进去可就没面子了。无奈他只能向前后左右望了望,看看到底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走?最后于有福向下走去,没有任何原因,只是觉得向下走是逆风的,这样他的脸就不冷了。于有福走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遇上了一个熟人,是村里的人,说是在聚餐,还特意邀请于有福去参加。这几年于有福医术虽不精,但是到底是要和各路人打交道的,尤其是村里的人,基本全是认识的,虽说不上关系多好,一起吃个饭的交情还是有的。于有福一想自己没地方去,倒也跟着进去了。那家院子里坐满了人,大多是和他差不多岁数的,见他进来,也都打了声招呼。他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和周围人寒暄一阵子便开始喝酒了,那些人都是冲着喝酒来的,地上的空酒瓶零零碎碎放了一地,还有一地的烟灰。于有福抽着烟,又喝着酒,听着旁边的人划着拳,划拳的声音足够覆盖周围一切的声音,包括屋子里电视机的声音、厨房里炒菜的声音、马路上的鸣笛声、院子里小孩子的吵闹声,他却听不见了,但是偶尔的一瞬间,他耳边倒又响起了妻子的喊骂声,那才是全世界最刺耳的声音。于有福干了手中那杯酒,觉得自己再喝就要醉了,便放下酒杯。过一会又觉得待在那里没事干,于是起身准备回家,这时天色已经趋于黑暗,屋檐下的黄色灯泡在风中轻轻摇曳,没有一个安静的影子照在墙上。众人挽留了于有福两句,不过那是客套话,还没等于有福走出门,划拳声又此起彼伏。
于有福这次是真的醉了,他吹着寒风,脸上却在发烫。他的脚下在打架,双腿开始不听使唤了,他只得扶着墙根慢慢走,却不知道这样走能不能回家?正当他胃里如汹涌的波涛一样翻山越岭般吞噬着他的身体时,墙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走到了尽头,于有福没留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瞬间害怕极了。但是害怕的事情总是让人无能为力,就好像他父亲的死一样,他只能带着父亲辗转在当地的、外地的医院里,他害怕父亲死去,但是坐在手术室的外面,他也还是无能为力地等待着……他哭了,想起父亲的死,想起如今家里的种种,他那样一个被别人以为的不会流泪的人,此刻居然跌倒在黑暗的角落里,抹起眼泪来。他用袖子擦去眼泪,却没了力气再站在起来了,他就一直坐着,像一个被爸妈遗忘的小孩。后来他没有等来爸妈的手,也没等来妻子王芳的手,倒是有一个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他突然像小孩一样兴奋起来,他转头望过去,李晓芬正端着一个盆子站在他的身后。
“你咋了?”李晓芬原本是出来倒脏水的,看到有人跌坐在邻居家的墙根里,刚开始她被吓了一跳,还以为不是人,是其他动物呢,见那人把脸转了过来,她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你是谁呀?”于有福下意识地说起了胡话,有时候说胡话比说实话更好活着。“我是晓芬啊,你喝多了吧?”晓芬已经认出了于有福,是那个大着肚子,胖的白净的有钱人,也是那个嫌弃自己娘家,愣是没娶她的负心汉。李晓芬把于有福扶进她家里,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他眼角的眼泪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母性被史无前例地唤醒,她突然有些可怜他,或者说是心疼他。李晓芬将于有福扶坐在沙发上,又帮他拿了热毛巾倒了白开水,然后自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于有福,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按理来说她应该是去叫王芳的,但是她却没有立马去叫。她的心里动摇了好几次,她是知道于有福和王芳的现状的,或许此刻的于有福并不想见到王芳呢?她是这样给自己找的借口,因为她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她的私心说服不了别人,只能骗一下自己。
于有福喝了水,用毛巾擦了脸,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嗝,然后意识渐渐恢复过来,他看了眼晓芬,开口说话了,“晓芬,我怎么在你家里?”“你喝醉了。”晓芬起身说,“我去叫王芳吧。”于有福立马摇了摇手说,“别了,别去,我想在你这里消停一下。”说着于有福站起来朝炕头走去,他事先将手伸进被窝里试了试温,摸到热炕头他满意地笑了,便脱了鞋跑到炕上去了。他盖好被子,靠在墙上,眯着眼,嘴巴张着,像是快要打呼噜般,突然他却又开口说起话来,吓了晓芬一跳。他说,“勇子走了几年了?”晓芬没想到于有福会这样问,不过倒也一五一十地答了,“今年刚好五年了。”“五年了?好快呀,我都没觉着五年了。”晓芬说着也坐在炕头的边上,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是呀,都五年了。”“勇子好福气,娶了你,可惜他命不好,得了那怪病,连我爸都治不好……”听到这话晓芬竟情不自禁哭起来,她守了五年的寡,也没个一儿半女,勇子的爸妈也死得早,两人结婚的时候就不在了。“是呀,他也是命不好,享不了福。”于有福听到晓芬哭了,睁开了眼睛,此刻已经坐在晓芬的身边,拍着她的背说,“别哭了,晓芬。”于有福心想如果当初自己娶了晓芬该多好?要不是爸妈非反对,觉得王芳家家境好一些,于王两家门当户对一些,或许自己早就和晓芬在一起了。如今看到晓芬哭得这么伤心,于有福更觉得自己应该陪着她了,这让于有福感受到了失去已久的尊严,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女人需要的的尊严——此刻晓芬正需要他的肩膀。
晓芬这些年自然苍老了不少,倒也变胖变白许多,于有福手里捂着的那双手也是白白净净的,而且热乎乎的,捂得他心头一暖。晓芬性情也没变,还是那么温柔、善解人意,她那双大眼睛还是深深地吸引着于有福。于有福笨拙地亲了晓芬一口,晓芬的脸瞬间变红了,红得像桌上放的红对联,红得像窗户上挂的红窗帘。于有福见了倒是大笑起来,晓芬却打着他,撒娇似的说他坏。于有福将晓芬的腿拉扯上炕头,帮她脱了鞋,他直直地看着晓芬,嘴里说着,“晓芬,你咋没变样呢?”“没变啥呀?都老了,三十好几的人了。”“不,你还是和年轻一样。”说着他伸手去解晓芬的衣服扣子,那扣子也是麻烦,怎么不是拉链呢?于有福解了半天,终于好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窥探一个全新的身体。他将手从晓芬的毛衣里伸进去,他摸到了那两个很软很舒服的东西,以手掌当做度量衡的话,晓芬的尺寸绝对比王芳的大。于有福是自豪的,到了今天晓芬还是信赖自己的,那让他雀跃极了,他越发觉得王芳不是什么好女人,自己当初瞎了眼,娶了个这样只会破着嗓子骂人的女人,还常常把家里的丑事像新闻联播一样播出去,在外人面前说尽了自己的坏话……但是晓芬是温柔的,是听话的,她从没说过自己的不幸和辛苦,她一直都只是干好自己的事情。一想到这里,于有福更加后悔和惋惜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于有福便起来穿衣服了,说“我还是早点走,再晚会碰到人的。”“好。”晓芬还躺着,于有福出门了,晓芬立马起身在窗户望着,她的心中一紧,那扇门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回来?那扇门又关了,晓芬又回到被窝里,悄悄地流起了眼泪。
这件事在一周之内从村里传开,因为那天早上有人看到于有福偷偷摸摸地从李晓芬家里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眼睛跟做贼的一样。
“离婚吧!”王芳拍着桌子,电视机已经被摔在地上,成了渣。
“不离!”
“不离?那你是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芳子,那天我是喝醉了,我真不想那样的!”
“谁信你的鬼话呀?你就巴不着和那个寡妇睡在床上呢,你不把她睡一次,你死了都难安!我知道你心里忘不掉那个寡妇!好,你去找那个寡妇,你去找!我王芳丢不起这个人!”于有福抓着王芳的胳膊说,“那是她勾引的我,我嘴里还一直喊着你名字呢,我把她当成你了!”王芳使劲甩开了于有福的手,又甩了他一巴掌,“没法活了,你说叫我的名字?你不是喝醉了吗?怎么还记得叫我的名字?我告诉你,一定要离婚!”
“你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呀,孩子们都大了,你是让他们没爸还是没妈?”
“离婚了,让那个寡妇给你生孩子不是更好?让她给你们于家生,那生的不是残疾就是智障,我告诉你,她生的孩子就好不了。那婊子天生的克夫命,人家勇子活得好好的,她过门没几年就死了,孩子也是怀一个死一个,我告诉你,你要是娶了她,指不定现在棺材里躺着的就是你了!”
于有福低着头不说话。王芳骂累了,便大口大口地喝水,等累劲过了,又接着骂。反反复复骂着这对“狗男女”。“真的不是我主动地,那天我醉得谁也不认识了!”于有福在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为自己说情。从此王芳家里的活不干了,外面的事情也不操心了,全都让于有福来干,她倒是要让这个罪人吃点苦头,否则自己受的罪该怎么算?于是于有福一个人看着生意,一个人做着饭,一个人教导着儿女,衣服脏了、屋子脏了,王芳也不管,只是下命令,“去把地扫了!”“把衣服洗了!”“来人买药了!”
之后于家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转,整天靠着卖药过活,家里的日子倒也过得去。至于李晓芬,事发之后王芳大闹了一次,李晓芬的头发被扯断了,脸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两天之后又被王芳兄弟打了一顿,算是没法走路了,之后住了一周的医院,拄着拐杖出了院,又拄着拐杖在家里进进出出,仅限家里,她也不敢出门,每天都把门后面紧锁着,谁叫门也不开。
又过了一个月,村里的风言风语消停了一些,勇子的忌日也到了,李晓芬给勇子烧了纸钱,勇子生前穷,总想着发大财,所以她每年都给他烧一大笼纸钱,让他在阴间有钱花。她烧完了纸钱,那天夜里出奇得冷,于是她在屋子里生了煤炭火,火可旺了。然后她关了房门,也关了窗户,为了不让冷风溜进来,然后她躺在炕头上,火烧着,她睡着了,恍惚中她想起了勇子,也想起了于有福,然后她哭了。很快,她感觉身体软软的使不上力气,但是她没挣扎,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