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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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就这么没来由地刮了起来,日头却还如夏日一般。后院的几棵果树稀稀落落,曾今的山如今被开发的只剩下些许边角,我甚至开始怀疑记忆里的家乡是否有些虚构的成分,思绪飘然,抬头一看,只见隔壁家屋顶上匍匐着一个穿蓝色薄外套的人。一旁的母亲说:那是大伯。我赶快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苍穹之下,略微佝偻的身躯显得那么高远却又渺小。我叮嘱他干活慢点,他笑着点头,转身继续铺瓦。母亲小声说,大伯的债务还有十多万没有还完,六十多岁的他还在为钱奔波,简直苦不堪言,我想也是。
我此次回老家主要是举行婚礼,作为父亲的长兄,大伯全家仅有他一人参加了我的婚礼,前大伯母早已定居佛山,而大伯唯一的儿子也跟着母亲在佛山做生意,一年也就过年回来几天。如今的大伯和村里的一个女人重组了家庭,母亲说这种关系不过就是搭伴过日子。
记忆里的大伯是村子里第一批南下深圳打工的人,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大伯母。那个年代,深圳承载着村子里太多人的盖房梦。大伯的房子是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建起来的,至于离婚就要追溯到他南下打工的那些年了。那时候村里兴起南下打工的热潮,人们纷纷前往深圳,没过几年,村里的楼房就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大伯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当然,还有我那个精明能干的大伯母。她是我在村里见过的第一个穿高跟鞋、烫头发的女人,如今我只记得她那清脆的高跟鞋触碰地面的声音,总是夹杂着急促的节奏。以至于我和表哥争吵时,他甚至会挖苦的说你妈妈没有我妈妈好看。此时我只能低下头,因为即便我很爱母亲,也改变不了她不穿高跟鞋、不烫头发的宿命。
初中时,表哥和一些小混混玩到了一起,大伯便从深圳赶回来陪读,姑姑们偶尔还会念叨此事,说当年要不是表哥不争气,大伯的家也许不会散。这些前尘旧事我也只是偶尔从长辈那里听来一些。大抵就是大伯母在大伯回老家的日子里跟当年厂里一个小她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一起了,更为尴尬的是此人还是我们的本家,大伯本就是老实人,一直觉得自己在深圳挣钱比不上大伯母,才回老家来监督表哥的学习。离婚这件事在农村无异于杀人放火一般轰动。我印象里奶奶为此事伤神了许久,甚至一度不愿走出家门,而后也只能以“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宽慰自己。至于大伯本人,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似乎离婚、欠债、孩子随前妻去外地读书这一系列外人看来的苦痛在他的生活里,不过是一些不起眼的涟漪。
直到爱人这次同我回乡后听我谈起大伯的事,满脸匪夷所思。她对于大伯离婚后瞒着奶奶借遍几个兄弟姐妹的钱来盖房子的事情一脸兴奋,仿佛一个侦探推测某个案件的犯罪心理一般,追问了我诸多问题,甚至扬言大伯的事情简直可以写小说了。好在爱人的好奇心伴随着我们离开老家便慢慢消退了,而我的记忆却拼凑出了一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它们似乎在叩问人生的苦乐,将我拖入奶奶当年不出门的困境。
大伯母家里是开烟花店的,她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如今村口那家烟花店就是那个哥哥在经营。我听奶奶说,大伯母的妈妈走得早,留下了兄妹三人,大伯母初中毕业就开始经营家里的烟花店。大伯刚离婚那会,奶奶总是跟大伯念叨,一开始我就说你降不住凤儿,你不听。大伯总是笑着挠挠头,就转身去忙修房子的事了,最开始大伯跟奶奶说想盖一个新的厨房,盖着盖着,奶奶就发现了不对劲。大伯买了后院的那块地,听工头说,他想要围一个院子,还要在原来的两层楼上加盖一层,一车又一车的红砖,一车又一车的灰瓦运了过来,奶奶彻底慌神了。她赶忙召集来两个姑姑,甚至惊动了远在深圳的爸妈,那个夜晚的家庭会议,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十月的夜晚,夏日的燥热还未散尽,村子里时而传来几声狗吠,两个姑姑从县城赶来家里,她们一脸狐疑的坐在一楼的客厅里面面相觑,奶奶拄着那根光滑的拐棍在院门口来回踱步,她的嘴里重复念叨着:这个倔骨头,还不停工!老二怎么还不到!当时的我,假装在二楼写作业,心思却早已不在眼前的课本上了,我期待着父亲的归来,期待着零食、玩具,也隐隐觉得今晚的相聚不同寻常。
“妈,你在外面做什么?进去吧。”
是父亲的声音,我忍着激动,假装不经意的下楼倒水,只见父亲风尘仆仆,背着一个瘪瘪的黑色的双肩包,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我叫他,他也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声,就打发我上楼写作业了。我只好又回了二楼,但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的心思都还飘荡在那个暂时平和的客厅。
“总算来了,大家都等你呢!”小姑的声音最先传来。
“今天跟施工队一起吃饭,晚了一点。你们怎么都来了,妈有什么事要跟大家商量吗?”
“咚咚……”
木头触碰地面的声音敦实又刺耳,我一听就知道是奶奶的拐棍在生气,每次我犯错,这个声音总是最先到来。今晚不知轮到谁。我既兴奋又害怕。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你盖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家都散了,还有心思修房子?”奶奶的威严穿越了厚厚的钢筋水泥,直接冲到了二楼,我已然忘却好奇,只有恐惧了。
沉默、停滞,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终于,三姑的声音传来。
“妈,大哥大嫂的事儿就别提了。哥,你不是说修个厨房,怎么又要修房子了?”
“是啊,怎么突然要修房子?”父亲问道。
“没听你说啊,哥,修房子是大事,也跟我们商量下。”小姑接着说道。
又是沉默。
醒来时,我在自己的床上,一旁的父亲,鼾声如雷。我下楼,只见奶奶在厨房忙活着做早饭,眼圈通红。
那么关键的时刻,我竟然睡着了。我想问奶奶,大伯为什么要修房子,还想问他,父亲在家待几天?脱口而出的却是:奶奶,早上吃什么?
“喝粥。”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转身去了院子里,大伯家的门口依旧喧闹,昨天的那一车红砖此刻已经整齐的摆放在一块空地上,我踮着脚,远远的就看见戴着草帽的大伯在吆喝工人吃早饭。没一会儿,父亲下楼了,奶奶已经摆好了三碗粥和几盘咸菜,并交代父亲,今天送我上学的时候记得买一些文具带回来给我备用。他们只字不提昨天的事,我含着一口粥期待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听到。
两天后,父亲又去了深圳。我正常上学。奶奶出门的次数比以往少了很多。我不敢问,但我听她自言自语,说的最多的就是”眼不见心为净。”大伯时不时会来家里看奶奶,有时候带来一些水果,有时候拿来几颗蔬菜,他话不多,像在悄悄确认什么。日子一天天的过,我的语文课本一转眼就翻到了结语部分,小伙伴们开始讨论寒假买什么烟花,大伯家的房子也比之前足足高了一层,封顶那天恰逢周末,同村的小伙伴都来凑热闹,期待撒糖果的环节能有更多的收获,然而奶奶却偏要带我去县城里买东西,我虽然不解,但只能乖乖就范。
我以为,大伯修房子的事就此结束了。直到奶奶去世,我才知道,暗潮涌动的生活深处,埋藏着修饰疼痛的代价。
房子修好后,大伯不再南下打工,而是选择在村里做建筑工。我读高中住宿后,大伯总是要接奶奶去他们家长住,但每次都被奶奶一口回绝,印象中奶奶心甘情愿去大伯新家的场合是大伯再婚的婚宴,说是婚宴,也不过就是亲戚们聚在一起吃个便饭。新伯母是本村的一个女人,离异带着一个孩子,那天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踩着一双别扭的高跟鞋,挨个向亲戚们敬酒,平淡的冲着奶奶不痛不痒的叫了一声妈,奶奶应着,也平平淡淡的。二婚的婚宴,人们都心照不宣的保持着庄重与平和。
也许是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变少了,也许时间本就能抚平生活的大风大浪,大伯母以及表哥似乎在我们的生活里彻底蒸发,奶奶的口中再也没有凤儿这个人。
高三那年,奶奶突然心梗去世。那一节历史课,老师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历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农民起义,陈胜和吴广在我的脑海里来回闪现,我觉得吴广也挺厉害,但教材似乎更喜欢陈胜。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时,班主任突然让我回家。
奶奶躺在她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姑姑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我只觉得一切像在做梦。直到大伯突然冲进房间,跪倒在床前,哀嚎一般的哭泣,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周围的一切都宁静。大伯的哭诉内容复杂,仿佛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一般,他反复说着,我再也没有妈了,我不盖房子没法活之类的话语。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
今年春节,因为带新婚妻子回乡,父亲邀请大伯一家来我们家吃年夜饭,我特地准备了一瓶好酒给兄弟二人。言谈之间大伯开始羡慕起父亲,提及表哥一年连电话都不打几个,但好在孩子的户口是在他的户口本上的,琐碎的交谈里,我瞥见大伯的白发分外显眼,眼睛也开始有些浑浊。兄弟二人越喝越多,聊起了已故的奶奶,盖房子的事再一次被提及。我清楚的记得大伯眼神坚毅地说:“没有这个房子,我就撑不到今天,涛涛也不会想把户口转到我这里,这些话我不能说给妈听啊……”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大伯母当年带走了孩子,也带走了几乎全部的积蓄,大伯却后知后觉。盖房子花了三十万,一半是借父亲的,另一半则是从两个姑姑那里借来的。
我似乎有些理解大伯的折腾,活下去有时候需要一些理由,比如,盖一个超出能力范围的房子,有一个不在身边却时常需要经济援助的儿子。只是如今,在碧蓝的苍穹之下,高高的房顶之上,不知大伯是否还会回首往事,也许尽早还清债务,于他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