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小说/土木婧华)
逸儿四十六了,思嫁的心儿从没断过,可如今还没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男朋友,这是她更深人静时最怕不经意触及的疼痛。
逸儿长得极普通,最漂亮的是那对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的眼睛,最醒目的是上嘴唇由于越位显得十分的突兀。
逸儿一直在商海里浸淫,在临街租个十二三平方的档口做低档的服饰生意。虽说没有货如轮转的兴旺,倒也比给人家打工多了些自由和收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基本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了吧。唯一让她揪心的是自己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像个冲不饱气的气球,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
其实,逸儿身边一直不泛广义上的男性朋友,有些还处得十分亲密。平日里,他们喜欢来找逸儿玩,城里哪个馆子哪道菜式好吃,逸儿和她的朋友们无不知之甚细;哪处新开的游乐场所花样趣逗,逸儿和她的朋友们也能尽道其祥。只要哪一天逸儿寂寞了,突然一声呦喝,也总有几个心仪的浑厚男声急切地应和。他们的热情几乎蒙蔽了逸儿的心智,让她觉得这一切的美妙全是因为她内在的引力,永远也不会消褪的。那时逸儿刚刚二十出头,正值豆蔻年华,并不漂亮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风采。她不时带着那些“男朋友”回家吃饭,在父母面前自然流露出来的甜蜜言语和举动,让她那对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可怜父母也觉得女儿挺受追捧,大可不必在销路上为她忧烦。
如果说逸儿高傲得让周围的男性朋友都感到压力而不敢勇往直前的话,那倒不切实际。事实上逸儿多次有意无意地给他们一些艺术上的爱的暗示,可惜平素里精明强干的他们一个个仿佛中了邪似的木讷,一点都不解风情,为这,她暗中流了好几次泪,还莫名其妙狠狠摔破了一面在泰国旅游时购买的小镜。逸儿表面的大大咧咧并不是她内心细腻情感的写照,对一份真挚的爱情她像所有怀春的少女一样充满热烈的憧憬和渴望。
逸儿开始失眠了。
逸儿和她的男性朋友还在一块玩,可是,他们对她已越来越显得敷衍。不久,逸儿最心仪的伟结婚了,新娘当然不是逸儿,是她的好朋友芬。伟的结婚喜宴上逸儿喝得酩酊大醉。
事后朋友告诉她:婚宴上就她最乐,从头到尾笑声不断,笑得激情饱满。“没有吧?”逸儿已不记得这些了,她心里的泪正翻江倒海地纵横驰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逸儿身边的朋友一对一对地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的那些男性朋友看中的主儿,不少还是逸儿引以知心的女朋友。逸儿整日里长吁短叹的,脸上渐渐消褪了青春少女的光鲜和活力。
新禧年的除夕夜,逸儿第一次没有接到男性朋友打来拜年的电话和短信息。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嗑瓜籽,逸儿却百无聊奈地将自己反锁在卧房里发呆。那天晚上,和衣斜倒在被子上的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境里,她和一个人来到一处残垣败壁的林荫深处,那里有着最柔和的风和最芬芳的花卉,阳光闪着金薄的光泽。那个人,飘忽着,像魂魄,但百分之百可以肯定是个男人。虽看不清他的五官,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和他笑的质感,很灿烂,像阳光。他的背影有点像伟,又有点像强;他的声音(他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不过没有具体的句式,只有一些原始的音节)像空谷的回声,低沉、浑厚,又富有磁性,跟杰像极了,不不,还是与海像……他牵着逸儿的手,逸儿的身躯如波浪起伏很放荡,很野性。他的手像鲇鱼,滑溜滑溜的,在她身上尽情地畅游……
“喵——”突然窗口跳上一只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把逸儿给惊醒了。醒来时,壁上还亮着的荧光灯正惨白地泻满房间。被子蹬到了地下,席梦思上的毛巾褥狼籍一片,在逸儿斜躺的地方有一汪水漉漉粘稠稠的血迹。
镜子里,逸儿头发凌乱,颊上两团火烧云热辣辣的,漂亮的大眼睛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突然,一颗豆大的泪冲出了眼眶滚了下来,接着,一颗、两颗……泪,终于决堤似地汹涌澎湃。
逸儿开始成为父母的心病,新年还没过完,他们便紧张地四处派兵派马为她的亲事广而告之。热心的人还真是有。过没几天,逸儿乡下的表姨的表姨还真给她介绍了一个,是退伍军人,比逸儿大七岁,在市计量局当工程师,家资丰实,在城里的闹市区有一套三房两厅。
逸儿的父母听了,当下就与介绍人商定了相亲的日子,约好周末下午三点在介绍人家里见个面,如果两厢情愿,就趁热打铁让她们俩人晚上再继续酝酿感情;如果不合眼缘,反正就见个面,谁也不亏欠什么。熬到周五,晚上,逸儿吃过饭就特地去发廊做了时兴的油离子,花了三张四人头人民币让发型师在头上涂涂抹抹三个多小时。刚回到家,就听到母亲正在接电话,是介绍人打来的。放下电话,母亲木木地望着逸儿,说:她表姨刚才说了,她忘了讲明白,对方是离了婚的,拖着个五岁大的男孩。
逸儿愣了一下,随着表情平静地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嘴角若有若无地抽搐了一下,露出淡淡的笑。母亲不解地瞪着她,好像在等着她说点什么。可是,逸儿却是那么的平静,仿佛听的是别人的事情,她抢过父亲手中的遥控器,将电视上的频道逐个调了个遍。然后,起身进了卧房,“嘭——”,身后响起了雷鸣般的关门声。
和退伍军人的事当然是不了了之。事隔月余,有一次,逸儿在街上偶遇已多年没有联系的高中女同学群。群的摩托车后架搭着一双儿女,胖嘟嘟的脸已找不到昔日的痕迹。要不是群一个劲地在后头叫她,逸儿几乎认不出这个老同学。听逸儿忸怩地说出她还是小姑独处时,群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怜悯的神色。
几天后,逸儿正躺在床上抱着枕头沉浸在琼瑶的电视剧时,手机响了,是群打来的。群的声音因兴奋而变得尖锐清脆,很刺耳。她喃喃絮絮地说了一大堆,末了,逸儿才听明白意思:她老公有个同学,是华师大毕业的,在市二中教书,还没谈过对象,人很老实可靠,他有意思约逸儿见见面。
见面地点就在老市区最有名的“情人谷”咖啡厅。逸儿到的时候,群和那个男人早已在咖啡厅楼上的包厢里等候。男人见到逸儿,不等群介绍,就站起来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叫贾门庆,幸会幸会。
男人的手软绵绵的,没骨似的,有些汗渍,无名指的指甲比女人留得还长,修剪得很秀气。逸儿也礼节性地伸出了手,男人紧握着摇晃了大半天,嘴一撇,露出了烟垢斑驳的黄牙。逸儿隐隐有些反胃。男人殷勤地为她筛上咖啡豆现磨的咖啡,眼光贪婪地不时瞟了瞟逸儿丰满的胸脯。群极尽调和气氛之能事,逸儿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男人的问话。好不容易散了席,走出咖啡厅时,逸儿长长吁了口气,语气强硬地拒绝了群要男人送她回去的好意,拦了辆“的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逸儿的姐夫经不起老婆的唠叨,有一天,带了个朋友来丈母娘家。小伙子是南昌人,姓赫,白白净净的,还挺儒雅,在本地搞建材生意,跟逸儿的姐夫在业务上有些来往。原来,赫先生在闲谈中曾跟逸儿的姐夫透露,有意在本地成家立业,无奈这里的姑娘很排外,谈了几个全是林花匆匆谢了春红,没一个能蒂熟瓜落。说这话时他一脸的沮丧。逸儿的姐夫脑瓜子一激灵,马上就有了主意。
赫先生喜欢吃汤圆,逸儿的姐夫专门买了两袋速冻汤圆回来煮。逸儿的父母还亲自剁了最拿手的菲菜馅包饺子。在吃汤圆的问题上,逸儿还和母亲顶起嘴,差一点就吵起来了。母亲封建,说:现在还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亲事成不成还是个问题,不能端甜汤圆给赫先生吃。逸儿却不以为然,道:人家就喜欢这一口,别封建了。于是亲自盛了满满一碗给赫先生端了过去。赫先生吃得津津有味,朝着逸儿灿烂地笑着,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眯成一条可爱的弧线。
赫先生健谈,与逸儿的父亲天南地北地侃大山。老头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赫先生,从床铺底下摸索了半天,取出一罐酿了十来年的蛇酒,硬要赫先生也陪着干两盅。酒一下肚,老头子的话也多了,祥细地将赫先生的家底查了个一清二楚,比公安局查户口还认真细致。赫先生本来肚量浅,两盅辣酒一下肚,脸马上猪肝似地红,说话的舌头都有些打卷。
逸儿在赫先生旁边陪坐着泡茶,菜色的脸上荡漾着少见的明媚。有一次给赫先生端茶,赫先生好像下意识似地揩了一下她的手,逸儿触了电似地颤了几抖,热血“轰”一下子直冲脑门,整个人却开始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赫先生走后,逸儿的母亲特别嘱咐逸儿她姐夫:如果赫先生没开口说要来提亲,我们女方不要先开这个口。逸儿他姐夫不耐烦地说,行啦,让他们先交往一阵再说吧,八字没一撇呢提什么亲。逸儿的母亲还是不折不扣地坚持:他没先开口,我们就不去问他,女方矜贵点才能让人看得起。
在艰难的等待中,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逸儿的姐夫每次都在逸儿的热盼中出现,又在她的极度失望中离去,留给逸儿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好几次,逸儿几乎忍不住要询问姐夫,末了,死命地将下唇咬出了血痕,才把滚到嘴边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
还是姐姐善解人意,责成姐夫主动去问问赫先生。姐夫不情不愿地嘟哝道:包做媒,还得包生仔。不过,他还真的约了赫先生去“听雨轩”喝茶。
赫先生说,他对逸儿她爸印象不错,老同志,挺风趣的。赫先生说完后就半晌沉默着喝闷茶。逸儿她姐夫无奈,只好单刀直入地问他对逸儿的看法。赫先生把玩了大半天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那天我都没瞄她一眼,谈不出印象。逸儿的姐夫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导道,那就先谈谈吧……赫先生笑了,语气不冷不热的,“没意思,算啦。”
她姐夫不敢将赫先生的意思直接反馈给逸儿,回来跟丈母娘说了,没曾想老太太一听火了,指名道姓地对女婿说:告诉那小子,俺闺女还是原庄的黄花女,有哪点让他嫌的?他看不上俺闺女,俺闺女还看不上他哩。
逸儿她姐夫原本被老太太兜头盖脸一顿抢白,心里正窝着火,突然一听这话,“噗嘁”一声裂开嘴,马上又意识到什么,赶紧抿住双唇,只鼓瞪着一双牛眼。他迅速车转身拐进厕所,拴上门,将水龙头拧得大大的。这时,再也憋不住奔腾在喉腔里的那股子气,便索性蹲下来呵呵呵地大笑起来。
逸儿依然忙碌着相亲,而且还开始热衷于研究麻衣相、易经等玄学,没事时也喜欢找些相士给她的生辰八字起个四柱或者对脸上的鼻山眼水来一番点评。有一次,某位相士特地郑重其事地对她耳语:你命带孤鸾,全是门关起的祸。唇爆,命糙;唇正,命顺。要想破解,除非将祸根处理掉。
逸儿当场就“啐”了相士一脸。说来奇怪,本来是要走回家的,不知怎么搞的糊里糊涂就走到市里一家有名的美容诊所。站在诊所的玻璃门前,似乎能听到里面各种器械与骨络搏斗发出的撞击声,那是一种冷彻肌肤的类似于死忘的声音。逸儿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踌躇着迈不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