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个8岁的弟弟
1
18岁，多么灿烂的花季，刚从高考的刑场上下来，正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刻。
我即将踏上前往古城西安的列车，那里有小雁塔，有古城墙，有兵马俑，有我的大学，有我的新生活！
我的心像放飞在蓝天白云间的风筝，自由而轻快。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像下了一场暴雨。而我心中那轻快的风筝就是被这场暴雨打落下来的。
“谁啊？”母亲放下碗筷，边问边去开门。
“根发在吗？”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身后藏着一个小男孩，一双眼睛怯生生地从中年妇女背后探出来往门里头张望。瞳孔里有谨慎，有好奇，有贪婪。
“你谁啊？”母亲眉头一皱，“你找根发什么事？”
“我找孩子他爹！”
一句“孩子他爹”似晴天霹雳，我妈瞬间石化。
门里头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我颤抖着站起来：“这里没有孩子他爹，请你们立刻离开我家。”
“哇……”女人一屁股坐地上，撒起泼来，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一身，身后的男孩也跟着嚎啕起来。顿时鬼哭狼嚎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2
“你们再闹我就报警啦！”我烦躁起来，打算关门，谁知，女人身手敏捷，如猿猴般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下撞开了门，把我撞得踉跄。
“根发跟我睡了8年了，我还给他生了儿子，他说不要老娘就不要啦，就算嫖也得有嫖资吧……”女人的叫骂比哭声铿锵有力多了，中气十足。
富有穿透力的叫骂引来了街坊邻居，都是来看热闹的。俗语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今天，我和我妈却被迫在自家门口进行家丑现场直播。
我妈作为妻子的尊严和骄傲被睡在自己身边20年的枕边人和这对从天而降的母子撕成碎片，践踏为尘。
“滚，你们给我滚！”抛开尊严，回归人性，我妈操起一只饭碗，连碗带饭朝地上摔去，仿佛那地面是我爸的脑袋，“张根发，我要跟你离婚！”
吃瓜群众中总算有几个有觉悟的，拽着女人说“要钱跟根发去要，你们有儿子，他不会不给。他人现在不在这儿， 你们在这儿闹个鬼啊。”女人一听在理，愤恨不平地走了，我家才免于成为案发现场。
3
从时间推算，我爸从我10岁开始就在外面偷吃，还有了实质性的犯罪成果。犯罪手段之隐秘，简直叹为观止。过去的20几年我妈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生男孩的人生理想。
那天晚上，我爸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显然在那个女人那里碰了灰，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女人勾引他，他一时没招架住。原以为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一夜情，没想到我爸神功了得，百步穿杨，女人居然怀孕了，还是个男孩，我爸和我奶奶毕生的终极目标因这次被迫出轨得偿所愿，我真该恭喜他们。
“家”是我妈的天，也是我的天，我爸亲手毁了我们俩的天。
离，还是不离，这是一个问题。离吧，辛辛苦苦几十年的成果就这么拱手让人了，不甘心。不离吧，下半辈子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这么个心猿意马的男人，没意思。
“我从没想过离婚。我至始至终都是爱你和笑笑的，只是我没想到她会怀孕，还，还是个儿子，这，这一切都是命！你知道，我是独子……”我爸低头催泪。
我妈在那哭得昏天暗地，什么命？她的命就是没生出个儿子来。所以她就活该被背叛，被践踏么。
4
不离，行啊！先接受审判，得先放在道德的火焰上炙烤一番，才能确保是否真心悔过。
“审判大会”轰轰烈烈，外公、外婆、大舅、小舅、大姨、小姨全部与会，七嘴八舌地控诉我爸的罪行，并鼓动我加入批斗，对于我的沉默，他们表达了强烈不满和愤慨，认为沉默等同于背叛我妈。可天晓得我为什么沉默。
最终，“审判小组”经过激烈讨论达成两点审判意见：不离婚的前提一是和“那边”断绝一切来往。二是上缴全部经济收入，一个子儿不许留。一经发现，立即离婚。
人生其实是很讽刺的。我妈和我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希望这个家分崩离析，我妈通知亲戚们的本意也是想我爸深刻检讨错误，挣回点面子。可审判大会还没开完，我就知道完了。昨晚还悲痛欲绝挽留婚姻的男人，今天就决绝地要离婚了。
“我错了，我净身出户。”
望着我爸决绝的背影，我知道那个带我上游乐场的父亲，那个带我吃小笼包的父亲，那个宠爱我的父亲一去不复返了，他要跟别的女人、孩子组成一个快乐的三口之家，我和我妈被抛弃了。父亲在我心中高大的形象就此倒塌，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我18岁的无邪青春在那一天嘎然而止，人生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5
我忽然觉得我18年的生命毫无意义。我即便再努力，在我爸的眼中也抵不过一个性别。我不想再努力做我爸的好孩子，我要欢迎我迟来的叛逆。
超市里，黄澄澄的进口橙子成排躺在水果架上，饱满、圆润、昂贵。我心念一动，不自觉地伸出了手，迅速揣进衣服口袋里。
“小偷……”
“这么年轻就做小偷，你父母怎么教你的？”
“还是个姑娘家，还要脸不要脸……”
我被一群超市大娘团团围住，她们站在道德制高点对我进行深刻批判，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鄙夷和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我昂首挺立，像一尊雕像般伟岸挺拔、面无表情。羞耻是什么？高尚又是什么？我妈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教了一辈子礼义廉耻，不还是败给了人性里的贪婪和无耻。
我为什么要伟光正大、克己复礼、正直善良……
人心如此深邃，你们又凭什么仅凭表象来给一个人定性。我爸一直都是一个慈父贤夫，可谁又能想到他自私起来的冷酷无情。我唾弃这种不看前因后果、不负责任的评判。
大娘们为了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决定不报警，但一定要通知家长。我给了她们我爸的手机号码。
我爸来了，我朝他冷笑，他表情复杂，嘴一张一合，愣没说出来一个字，我心里闪过一丝奇异的报复的快感。
他交了200块罚款，带我走出超市。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她们报警，留下污点怎么办？”
“你还关心我么？”
“我当然关心你！”
“切！你关心你儿子去吧！”
“笑笑……”
我不愿再见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冷漠回头的一刹那，泪水倒流进心里。
6
我们一前一后走回家，一路无言。
我关门的一刹那，我爸用手挡住了门：“笑笑，爸爸对不起你，但爸爸永远爱你！以后别再干傻事了，跟谁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冷笑一声，“砰”地关上门，和他要求离婚时一样果决，但泪水却开始疯狂地流淌。
“没了爸爸，家还能叫家吗，家都没了，还假惺惺地关心作什么！”
痛，心太痛了，我知道妈妈比我更痛，温柔体贴的丈夫竟瞒着她包养了8年的情妇，还瞒着她生养儿子。儿子要上小学了，情妇急于转正，才把事儿给捅出来。对于她来说，损失的不仅是夫妻共同财产，还有妻子的身份和女人的尊严。
摧毁一个妻子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她成为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出轨事实的人！
摧毁一个女儿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突如其来地告诉她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家没了，幸好我还有我的大学。我要离开这个家，忘掉这里所有的记忆，因为那些记忆里的快乐都是假的，痛苦却是真的。
在大学里，我参加社团、聚会、社交，唯独就是不谈恋爱，因为我对爱已失去了信心！
7
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私人外贸公司，从最基础的接单开始学习。10年后，我已拥有了自己的小外贸公司。
我给我妈买了新房，从36平米的小房子搬进了90平的大房子。我妈虽苍老了许多，心情却舒畅了不少，时间真的可以让人淡忘一切！
可我爸又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再婚后的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相反，面容枯槁，形销骨立。
那日，他站在我们的新房门口，畏畏缩缩，欲言又止。
我说:“进来吧！”
10年了，早没爱了，也早没恨了。
“房，房子不错！”我爸不自在地搓着粗厚暗黑的手掌。混浊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安放。
“谁啊？”我妈在房里头听到声音，走出来，见到沙发上的小老头，一愣，一沉，“你来干嘛？”
“哦，没事，我就来，来看看你们。”
“哼，来看我们？你哪有这么好心，我看你是来借钱的！”
我爸被说破心事，囧得面红耳赤。
“对，对不起，我，我走了！”
“算你还要点脸。”
我拦住我爸:“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爸经我一问，竟嚎啕大哭起来，似有满腹心酸一朝爆发，老泪纵横。
我听得厌烦，对他说：“这么大人了，哭啥鼻子，路都是自己选的。”
我爸渐渐止住眼泪，说道：“慧琴，哦，也就是那个女人，一年前得了乳腺癌走了。”
“现世报，死得好！”
“妈，行了。”我用眼神制止我妈，继而转向我爸，“然后呢？”
“积蓄，房子全用来看病了。这不，小瑞也18了，要上大学了，他成绩不错，可就这学费……”
“来根发，你要不要脸。”我妈打断我爸，“我凭什么要花钱帮你供野种上大学。”
“我，我，我当年，是净，净，净，净身出户。”
“滚！权力不用，过期作废！想借钱，没门！”
“够啦！”我站起来制止无意义的口水战，“爸，这样吧，钱的事情，我没法答应你，因为我们自己也有房贷，但我可以帮他申请助学贷款。另外，我看你们现在应该也没房子住，我们原来那个36平的小房子倒是还空着，你们可以先住着，不要房租。”
“好好好，谢谢你，笑笑。”
“等等，凭什么给他们住，我反对。”
“爸，你先回去。”我把钥匙甩给他。
“好好好……”我爸接了钥匙，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8
我妈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流眼泪，我递她纸巾，被她随手打落在地。我上前搂住她：“妈，你心口不一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哪有心口不一？”
“我爸现在落魄了，那女人也死了，他们是活该报应，但你也从来就不是幸灾乐祸，拜高踩低的人。你刻薄也刻薄过了，就当积德行善了。”
我妈无言，她一直是个善良的人！
“妈，我再告诉你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
“其实，小瑞不是爸的亲生儿子，那女人诓他呢，动手术那会，小瑞去给她输血，我爸才发现的。”
“什么？”
“是真的，你出来之前，我爸偷偷告诉我的，还不让我告诉你，怕被你嘲笑。”我继续说，“妈，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爸好可怜，费那么大劲得来的儿子却是别人的，你说讽刺不讽刺？小瑞也挺可怜的，亲妈利用他破坏别人家庭，自己亲生父亲又不知道是谁。那个女人其实也可怜，机关算尽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惩罚。我爸虽然伤害了我们，但他知道真相还愿意供小瑞上大学，也算半个好人，我就权当帮一回好人吧。”
“唉！”我妈听完，长叹一声，“因果循环啊！”
我噗嗤一笑：“人生如戏。”
10年了，我努力把自己修炼成无爱无恨无情之人，自以为不会再轻易开心或轻易伤心，但看到我爸的结局，依然还会心疼。我想，很多时候命运会甩我们一个大耳刮子，我们试图用无情去抵抗，却发现善意一直悄然停留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有心便有情，有情之人终究做不来无情之事。
最终我们会发现，“原谅”比“记恨”要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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