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湘西夜话-他们的身后,吊脚楼的木门缓缓地闭拢》

2020-06-06  本文已影响0人  树洞笔迹

月色皎洁,天宇澄净,群山暗影幽幽,林涛未止。山溪涌流泼溅,晶晶水花激荡石间,月光映照有若琉璃。一片片点有朱砂的黄纸钱顺流而下,载沉载浮,伴着自远而近的渺微铃声。

溪水中渐渐映出一行飘渺的影子,为首之人身着暗黑长衫,腰束殷红衣带,一手抛洒纸钱,一手提白纸灯,光焰青绿,变幻不定,脸庞隐在狰狞的傩面之下,枯瘦的手腕上系着一串光泽晦暗的银铃,随着他抛纸钱的动作玎玎作响。在他身后跟随的一列身躯均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脊背上贴有朱砂书就的符箓,行动僵硬,伴着铃声的节奏跃动着,发出骨骼的摩擦声响。

这正是故老相传的赶尸之术,只是常人难以见识一二。近百年来,苗民改土归流,山外风云莫测,此术更为难见。灯光去得远了,纸钱沉入水下,方才的一切像是一场幻景,只有山路石阶上的苔痕,还留着那行人踏下的痕迹,闪着隐隐的磷光。

溯流而上,翻过山岭,遥遥可见一点微茫的灯火。那也是一盏白纸灯,高高挂在吊脚楼头,火光带着微微的碧色。没有犬吠,没有鸡啼,夜路延伸到两扇柴扉之前,未及为首的旅人抬手去叩,大门已在静寂之中敞开。一个矮小的身影捧着油灯站在门里,身前身后飞绕着萤火虫,一道道的萤光仿似手中闪烁的灯光。

“三星在天,喜神在地……小店仓促之间,迎候未周。”

店主身形佝偻,头上包着老妇人的青黑首帕,声音却如少女一般甜润,颈上戴着三重银项圈,刻的纹样漫漶不清,暗得发黑。旅人在她的询问声里怔了一怔,俯身为礼:“因时辰冲犯,这会不敢赶路。还请店家好好安置,莫让猫狗近身失惊了。”

“那是自然,贵客尽管放心,小店绝无不晓事的活物。”

旅人颔首致谢,摇起手腕上的银铃。跟在他身后的一列“人”重又跳动起来,整齐划一地跳过庭院中的水井,辘轳上腐朽的井绳将断未断;跳到吊脚楼下层,倚着杉木柱子站定,蓑衣纹风不动。屋地正中的一眼火塘随着它们的动作,腾起一片发白的尘烟。

“不碍事,贵客,那火早就冷透啦。”店主划上门闩,在旅人身后道。

“店家说的是什么?可是有火塘?我瞧不见。”旅人回过头,傩面之下无从得知他的神情,但声音里有几分苦涩的笑意,“和它们打交道,原也不需眼睛。”

“说得很是。”店主低声应和,“贵客请随我上楼罢。夜还长得很,吃一碗擂茶,嚼一嚼姜糖,说一说故事,可使得?”

窗纸上映出席地对坐的人影。店主手里的擂槌有节奏地响着,芝麻、茶叶和生姜在带有细密牙口的钵里研碎,撒一撮盐上去,再冲进火盆吊罐里煨的开水,便是驱寒提神的擂茶。客人双手接了,放在身侧,摘下脸上的傩面。那一瞬忽地有风穿堂,暗青生碧的灯光摇曳了几下便熄了。窗外的乌桕树枝叶繁密,遮住了大半月光,室内依稀只见隐隐上升的淡白水汽。

“我本也不惯点灯。”店主道,“贵客说个故事罢,赶了那么久的喜神,总该知晓些忘不了的事?”

“不晓得店家识不识,从这里往东七十里,沱江转弯成滩处,有一个寨子叫竹桐坪……”

竹桐坪有数不清的竹子,也有数不清的油桐树。南来北往的汉人客商,在这里收桐油,收竹纸,再把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摆出来教人看花眼。就这样过了多少年,这寨子有了一条窄窄长长的青石街,两边是高高低低的吊脚楼,檐下清清淡淡的竹叶香,窗口挂着摇摇晃晃的桐油纸灯笼。

街的这头住着阿竹,街的那头住着阿桐。两个妹崽一般的年岁,身条面庞好似两枝新杜鹃。阿竹家开着客栈,常有客商打尖过夜,生就一副竹雀子脾性,嘴巴不服输。阿桐安安静静的,见人低眉一笑,却少有人敢和她搭话。皆因阿桐的阿妈是有名的蛊婆,街上人赌咒发誓,常说“若有假,教我喝了鬼婆子井里水!”

鬼婆其实是桂婆,小名阿桂,只是少有人记得她当年的名字。人传说,蛊婆也不都是天生,阿桂嫁给阿桐爹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花朵模样,只不知哪一年,阿桐爹放排折在沱江里,阿桂病了一场,醒来把及地的好头发挽成大髻,包上青黑的绣有白五毒的首帕,人人便知晓她能放蛊了。

她们母女的家里极其洁净,半点灰尘也不见。天井里一丛竹子围着一口井,人人都晓得那井水喝不得。若是哪家的伢子冲撞了蛊神,哭闹头疼肚子疼,阿爸阿妈来求鬼婆,必会见她拿一节竹筒,在井口画几画,念上几句,舀一筒水上来,叮嘱:“拿了回家,莫回头看!”伢子喝了水,也就好了。

人人都躲阿桐和她阿妈,阿竹却和她要好。家中投宿客商送的稀罕东西,也愿意拿去和阿桐分。有人说阿桐会放蛊,也有人说不会,问阿竹,阿竹嘻嘻笑:“会不会放蛊有什么要紧?”

两人时常并肩坐在竹子下绣花,看井水悠悠地映出一片澄明碧蓝的天。阿竹问:“蛊在哪里?”阿桐笑笑地拈针:“你信它在井里,它就在井里。”

日头升的时候,月亮好的时候,井水能当镜子照。阿竹只在这个时候才敢靠近井,和阿桐一道梳辫子。两人都是一头及地的好头发,梳成辫子再盘上去,别上白亮亮的银簪子。

那年春天,沱江水涨,颜色新碧,像才磨过的玉。阿竹家新住了几个远地来的行商,最年轻的那一个生得像读书人,清瘦得像竹子,面孔白白净净,见到阿竹就涨得通红。偏生阿竹爱逗他,让他讲咬舌头的官话又故意说听不懂,看他红着脸发窘,笑得直不起身子,扣围腰的银链子泠泠地响。笑完了,再靠着窗指着江上的货船,问他船篷上的字怎么念。

阿竹不再来找阿桐,天井里只剩一人的身影。线长得绣不完,像挪不走的日影。

青石街的那一边,日影却像挪得太快,行商们又要解缆启程。阿竹红着眼睛去找阿桐:“你晓不晓得蛊在哪里?”

“你讲哪样?” 阿桐手指抖了一下,大约是被针刺了。

“送我一个连心蛊,我……我以后好好地谢你。”

“哪有什么连心蛊,藕心蛊?我都不晓得。”

阿竹低下头去,喃喃地念:“他讲他娶了亲,又讲他欢喜我,愿意同我在一处。我不晓得哪样是真的?求你送我连心蛊,我给他吃了,教他忘不了我,再回来找我。”

阿桐愣了很久,探手从井里舀起一竹筒水:“快去罢,莫让我阿妈看见了!”

阿竹没有等到那个年轻人回来。

街上的人们,再也看不见她出来了,只听见紧闭的门里传出阿竹爹的打骂声和娘的哭声,还看见阿竹娘低着头,匆匆地去药铺里抓了一些药回家。再之后,阿竹家摘了客栈的招牌,静得和墓地一样了。

夏天的时候,阿竹匆匆地嫁到了沿江漂流的鱼船上,赶在没星没月的夜里,没有姐妹哭嫁,也没有放一声鞭炮。阿桐推开桐油纸糊的窗,远远看船上的一盏红灯顺着江水飘得远了,影子在波光里淡了。

第二年的春天,又是沱江水涨的日子,街上来了一个脸孔白净的异乡人,打问到了阿桐家门前。

阿桐背朝着他刺绣,白线在青黑布上穿梭:“你可是来问阿竹的?”

“我……带了些钱来,她阿爸阿妈不肯开门。”

阿桐没有抬头:“我也不晓得她嫁去了哪里,沱江好几百里,谁知道在哪只船上?”

“嫁了?”异乡人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也不那么紧张了,“阿姐绣的是哪样?蝎子?”

“还有蛇,蜈蚣,蟾蜍,壁虎。”阿桐一样样指过来,“你急着赶路么?不在竹桐坪住?”

“这几日风正好,船行得快。”男人释然地笑,“过会儿就走。”

阿桐点点头,针穿过布面,就手在头发上擦了擦。听着男人的脚步声走远,她咬断线头,站起身,掩上木门,解开扎辫子的头绳,对着井水将及地的头发挽成髻子,围上刚刚绣好白五毒的青黑首帕。

井水清得能当镜子照,里面映出的却不是阿桐,而是那个白白净净的男人。

阿桐的手指在水面上停了停,一根细细的绣花针从指间落下,跌入水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过了几天,沱江起了风浪,有一只商船翻了。”旅人叹了口气,“可怜只一个年轻人亡了命,脸孔白白净净的,跟睡着一样。同行的人筹了钱,嘱我带他回老家去。”

店主轻轻点头:“那可是蛊?”

“也是沱江风浪吃人,天命难违半分。”旅人戴起傩面,从手串上解下一枚银铃,推到店主面前,“时辰到了,店家,多谢款待。”

月已沉,星已黯,天幕显出曙光之前最纯粹的黑。群山万壑仅见轮廓,草中窸窸窣窣,似是野物奔逐而过。在玎玎的铃声里,一行“人”重又踏上茫茫的山路,藤蔓攀缘,荆棘纠缠,领头的旅人不曾回头,扬起的纸钱缓缓飘落。

他们的身后,吊脚楼的木门缓缓地闭拢,青苔渐渐染满了木色,楼头的纸灯熄灭成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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