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塔坡记忆

裴新民

家乡村北有个塔，乡亲们称它为“老塔”，那一带也就称为“老塔坡”。

县志记载，老塔属于唐代大兴寺的遗址。大兴寺建于距今将近1400年的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是李渊建立唐朝后有感佛祖庇佑而在各地兴建的寺院之一。大兴寺塔在清代县志上称为八景之一，谓“古塔秋荫”。

因家乡是大平原，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么一个塔，有些稀罕，小时候常和伙伴结伴到这一带活动，留下许多记忆。

（1）初一

正月初一天亮前，给全村长辈磕头拜年后，全家出动去老塔上香拜神，是家乡过年的重要民俗内容之一。

大年初一要早起，天不亮就起床，称为“起五更”，否则会懒一年，是长辈的教诲。过年的新衣前晚就放在了床边，初一自然是要穿新衣服的。母亲早早起床煮饺子，全家都起床后，父亲就会放鞭炮。谁家的鞭炮响得早，就意味着谁家起得早，家人勤快，也是新年的彩头。

放完鞭炮，盛些饺子，摆上供品，祭祖拜神。然后将供过的饺子回入锅中，盛上第一碗饺子，全家一起到爷爷奶奶家磕头拜年，把第一碗饺子送给爷爷奶奶。回来后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堂兄弟们约上，在叔叔们引导下，一起去村里年老长辈家拜年。

每个家族的男士一个队伍，人丁旺的，会有一大帮，人丁少的，就只有一两个。这个时候一眼就看出谁家的人丁旺了。

每到一个长辈家，问候一声好，说声“拜年了”，大家一起作揖磕头。主人家一边客套拦着，一边端出果盘请大家吃糖果、抽烟。简单聊上几句，问问老人家的身体健康情况，常年外出的打个招呼，后边来了其他家族的人，大家就退出再到下一家。就这样从前街到后街，从村西都村东，要把辈分高的老人一一拜到。

拜完年，大家三三五五结伴出发去老塔坡。过去没什么车辆，大家都是走路，大概有2公里，要走半小时。现在汽车多了，很多人搭车一起去，几分钟就到。

周围十几里内的村民，初一都来这里拜神。每个家庭都会携带祭品、鞭炮，到老塔后，妇女们负责上供、祭拜，男人们负责放鞭炮。一般都是放一两千头的鞭炮，外出做生意的，也有放万头、十万头鞭炮的。一个上午此起彼伏，鞭炮声响彻云霄，地面是厚厚的鞭炮纸屑，空气中满是浓烈的火药味，让人禁不住精神为之一振。

围观一下放鞭炮，起哄比比谁家的鞭炮响，谈论一下看见了谁家的新媳妇、邻村谁谁未过门的未婚妻，一个上午时间就过去了，大家回家吃中午饭。初一下午、晚上是好朋友聚会或者家族聚会的时间，初二到初五则要完成走亲戚、接待亲戚事务，忙忙活活中就过了年。

初一上午去老塔拜神这半天，是家乡过年习俗中最轻松的时段和内容。

（2）知青

老塔坡区域有上万亩的槐树林、杨树林，建立有国营老塔坡林场。上世纪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期间，林场驻有鹤壁市几百名知青，是老塔坡林场最热闹的时期。

放电影，是林场经常举办的娱乐活动。每到节假日，知青家所在的市里、矿上总是会派人到知青点慰问，内容主要就是放电影。周围村民获得消息口口相传后，晚上就会到老塔坡林场去看电影。

那时的电影都是露天的。在两棵大树间扯起影幕，知青们有板凳的坐在中间，村民没有板凳的人站在两边，夜晚一到就开始放电影了。正片之前一般会先放新闻特辑，常常是毛主席会见了外国客人之类。放映机是很传统的，一盘拷贝放完，灯光亮起，放映员换上另一盘拷贝继续放映。有时候放映员换拷贝时卷过去的影片太多，会出现情节跳过去的情况。

《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小兵张嘎》《火车司机的儿子》《平原游击队》《黑三角》等等电影都是那个时期在林场看的。

知青与村里的直接交往不算多，记忆中只有两三次一起劳动的安排。但是，因为是距离最近的村庄，也不时听到大人们在议论一些知青传闻，谁与谁谈恋爱被处分了，谁谁家里受批判了，等等，村民们对知青充满了好奇和关注。

夏天的时候，我们还在地里拔草，知青们早早就已经放工，吃完饭后他们到沙丘上玩耍嬉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天还大亮就不干活，问了大人，才知道知青们是按照钟点上工、放工、吃饭，城里人都是这样，与乡亲们看着太阳上工、收工不一样。

早上看见知青们的时候，常常是他们正在洗漱，刷牙是他们与我们洗漱方式不一样的内容。当时村民还没有刷牙的习惯。这是知青们留给大家的另一个印象。

知青在林场的时候，林场西边有苹果园、菜园，我们小伙伴们有时候悄悄摸进去，弄个黄瓜、西红柿、苹果吃吃，也是吸引我们经常去老塔坡林场的原因之一。

到了1977年左右，知青们回城，一夜之间走得干干净净，苹果园、菜园没有了，林场只留有几个退休工人，老塔坡又变得寂静起来。

（3）六月会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老塔那里有庙会，称为“六月会”，是家乡的一件盛事。此时正好是家乡的雨季，因为传说老塔是镇河的，这里的主神是蟒爷神，周围几十里的人们都会到那里烧香拜神，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

不比大年初一，此时家乡农事不多，人们比较闲暇，会在老塔处多逗留一些时辰。孩子们也会随同家人前往，聚集到那里游玩，放些鞭炮，买些吃喝。

塔前的空地处，是烧香拜神之处，香火缭绕。有人家里有病人，在这里求神赐药；有人媳妇怀孕，祈求生个孙子；有人生意不顺，祈求保佑发财；家有学生，自然祈求金榜题名。各色人等，各有所求，每个人都虔诚祷告，念念有词。

一旁阴凉的槐林树荫下，看相算命，抽签打卦，神婆做法，各自展开。东一堆人西一堆，有人请示，有人围观。有人神情专注，态度虔诚；有人嘻嘻哈哈，不以为然。

神婆做法事时，手捧燃香，闭目吟唱，念念有词，祈祷平安者有之，诅咒胡说者也有之。

1975年驻马店地区发生水灾，老塔庙会时听到一个神婆念的是“光淹他驻马店，不淹咱内黄县”，让人不禁愕然。当时我想，难道神灵不是最公平的吗？难道神灵可以因为祭拜就偏心对待吗？神婆这样的祈祷不是胡说八道吗？

这样一想，顿觉神婆不再神秘，再无兴趣看她们的表演了。

（4）陷阱

老塔坡是林区，家乡连接的区域也是沙丘、树林，空闲的地面大，小时候我们拔草砍柴，经常去这一带。那时候的教育是阶级斗争，那时候的电影是战斗打仗，那时候我们的游戏也是模拟地雷战、地道战。

有年秋天一个下午，在老塔坡林场南边的那条东西路上，我们决定模仿“地雷战”挖个陷阱，看看有没有人会掉进去。

我们有七八个小伙伴，有人负责挖，有人负责运，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在路中间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人跳进去能到腰部。想想一个空坑掉进去不够刺激，我们又从傍边的水渠里舀了很多水倒进去。然后先用树枝撑，再用树叶盖，洒上一层土，最上边洒干土，外边看起来与其他的路面毫无差异。

搞完了伪装，我们又担心路过的人不走中间路面，又在两旁的路面放了蒺藜、杂草，只留下中间陷阱的位置看着路面平整，确保过路人走这个陷阱的位置。

完成了这一切，我们一起藏到了南边沙丘上的荆棘丛中，在高处观察两边是否有来人。结果等了很久，也见不到人，大家慢慢失去了兴致，有人已经想去拔草了。

正在此时，突然看见东边来了一个人，顺路西行，会经过我们的陷阱，大家又兴奋起来，赶快隐藏起来观察。等那人走近了一些时，有人发现那人似乎背着一个东西，走得很吃力。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背了一口大铁锅。

这个情况出乎了我们的预料。如果那人突然掉进我们的陷阱，可能会把铁锅摔破，甚至铁锅可能刮伤人，这样是会出大事的。伙伴们这样一嘀咕一分析，感觉不好，决定终止这个游戏。

我们赶紧从沙丘跑出去，赶在那人前边拦住他，告诉他前边路上发现有陷阱（没有说是我们自己挖的），指引他走了没有问题的地方。

那人走过去后，我们想想不行，路过的人什么情况都有，真要出点事儿就不好办了，最终决定将陷阱填掉。我们这次的“地雷战”就这样失败了。

（5）鸟窝

当时林场周围一圈的杨树很高大，夏天时我们时常去树下乘凉。到了秋天，树叶落净了，树上的鸟窝显露出来。有天我们议论鸟窝里有什么，怂恿之下，我决定爬上去看看。

小伙伴在下边搭人梯，用手推着帮助我上树，缩短了一些爬树的距离。再向上，树干粗，树皮光滑，是最难爬的部分，我胳膊抱紧，腿夹紧，一点一点向上爬。

出了一身大汗后，我终于爬过了树干部分，抓住了上边的枝干。这时候才有时间向下看，发现已经很高了。

树头枝干部分，有许多分叉树枝，手抓、脚踩，左右转换，一层层上去，省力很多了。抬头看，鸟窝还在中间的主枝高处，要继续爬上去。好在主枝细，容易抱住，比爬树干容易很多。这时向下看，有些头晕了，高空的恐惧感袭来，紧紧抓住树枝才会觉得安稳些。

向下看几眼觉得头晕，索性不看，将注意力集中到上边的鸟窝，心反而不慌了。此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树在摇晃，越往上摇晃得越厉害，让人担心树干能不能承受得住。在树下感觉不到风，现在却听到风呼呼地在耳边响起。

观察一下，距离鸟窝只有一米多了，树干也够粗，已经千辛万苦上来了，不能这样半途而废，只好咬牙继续爬上去。

终于触碰到鸟窝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眯着眼睛，一手抱紧树干稳住身体，一手就把鸟窝捅了下去。看着鸟窝落到地面，才松了一口气。抬眼向四周一看，东北看到了树林中老塔的塔尖，南边看见了村庄的房屋，似乎离得都很近。

等下到地面才知道，鸟窝里什么都没有。后来才明白深秋不是繁殖季节，鸟窝里是不会有鸟蛋，更不会有小鸟的。

（6）传说

关于老塔，家乡有这样一个传说。

据说原来的大兴寺规模不小，庙中大小和尚有十几个，但是因为地处黄河故道，沙丘遍布，除了逢年过节或庙会之时，平时香客不多。

有一年，河村有一农妇，娘家是高堤的，母亲生病捎信让她回娘家。这妇女听说母亲病了，心中着急，急匆匆地别了婆母就走。谁知到了第二天，妇女娘家又来人催。婆母一听，儿媳昨天下午就去了娘家，莫非半路走失不成？于是动员街坊邻居顺路寻找，来回找了三遍也未找着，只好报了官。

过了一个多月，有个卖木梳的去河村叫卖。闲话间说到大兴寺的和尚买了两把梳子觉得稀奇，和尚没头发，买梳子不知何用。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联想到村中失踪妇女回娘家正好要路过大兴寺，河村人想这大兴寺内可能有鬼，于是发动亲朋邻里将大兴寺团团围住搜寻。经过仔细搜寻，果然发现暗室，救出了妇女。众人一看这种情况，十分恼怒，痛打了和尚，并扭送到县衙要求严惩。

谁知县官和大兴寺的住持平时早有来往，在断案时向着和尚，只判了每人打四十大板了事。村民见县官断案不公，不肯离去，要求县官判这些和尚死罪。县官一听大怒，惊堂木一拍，大喝道：“老爷判案，向来是说一不二，罢了，退堂！”然后一走了之。

村民见县官退了堂，个个非常气恼。正在无奈之时，有一人说道：“众位乡邻莫急，咱先把这些恶僧押了回去，我有一办法，保证让大家出气！”众人听他说得坚决，就把这些和尚押回大兴寺。

回到大兴寺后，众人问那人有何办法。那人说：“县太爷说过罢了，咱们就将这些恶僧挖了坑栽在地下，只露头颅，然后套上犁耙，将他们耙死得了。如果县太爷追查起来，咱就说是按县太爷的吩咐，将这些和尚耙了。”

众人一听连连说好，就挖坑栽人，将这几个恶僧全部犁耙而亡。后来县太爷知道了这件事，想到和尚已死，众怒难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大兴寺的和尚死了，河村人觉得大兴寺继续留下难免再出祸端，于是发动乡民，将大兴寺拆了，将砖木装车，要拉回河村重修寺庙。

谁知这拉砖木的车辆走到裴村西头时，就再也走不动了。眼见天已黑了，这车又走不动，裴村的人就说：“河村街坊，您看车到这里走不动了，定是天意让你们在这儿建庙，不如把东西卸下，将庙建在这里吧！”河村人费了好大的劲将东西拉来，怎肯将庙建在裴村？

正在僵持之时，裴辛庄有人出面说合，让裴村出地皮，河村建庙，这庙还算是河村的。河村人也无好法，就将就着同意了。刚开始裴村人倒很守规矩，后来见庙中香火盛了，难免有人眼红，所以河村、裴村就闹纠纷。一闹纠纷，就找裴辛庄的人来处理此事。于是，就有了“裴村庙，河村修，裴辛庄人当会首”之说。

（7）现在

2000年左右“村村通工程”，老塔西边修建了联通省道的南北水泥路，老塔坡的交通方便了，不时有外地人开车到老塔参访。

2003年，有古董贩子偷偷打开了老塔的地宫，盗走了一些文物。文物部门紧急清理，从第一层塔心室和塔下地宫清理出土了瓷灯、残石佛、石函等十余件文物，还有清乾隆三十年《重修大兴寺佛殿古塔碑铭》。

2006年老塔被公布为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2013年五月被公布为第七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春季槐树开花的时节，老塔坡万亩槐树花香浓郁，绿草菲菲，是一处驾车探春的好去处。

几年前周围各村集资，老塔四周建起了围墙，北东西三面修建了房屋，有人常年驻守看护，老塔的保护工作已经加强。

据家人说，现在的六月会规模很大，老塔南面公路两旁，有卖衣服的，有卖各式工具、日用品的，也有饸饹、凉皮、油条、煎血、灌肠、米团等各种小吃，非常热闹。汽车摆满了路旁、树下，人走到塔下都很费劲。

现在，家乡的田野里及老塔坡区域树立着许多风力发电机。该项目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单体风电场，投资方是华润能源，一期总投资就达28亿元，安装了200台风力发电机，总装机容量400兆瓦。每台风机高160米，相当于64层楼高，叶片直径115米，十分壮观高大，在家乡的旷野上形成了一道新的风景。昔日只能吹起黄沙的大风，今天成为助力环保的新能源，时代变化，沧海桑田，让人欣喜。

老塔坡越来越充满生机了。只是，在私心里，我希望那里的一切不要变化得太快、太多，希望儿时的印记能够长久保留住一些。

否则，塔是谁的，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