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嘘,不要吵醒幸福

2020-06-03  本文已影响0人  白鹭翩翩

时隔几年再度见到表妹小M是在新年团聚的饭桌上。这顿饭是为了送别她隔天启程回北京的酒店上上班,也是为了送别我一月之后启程前往美国。当然,后者是妈妈私下里和我说的。

我们一家三口到达酒店的时候,因为地方不熟已经晚了。舅妈站在门口老远的打招呼,热络的问我们是坐公交车来的还是搭出租车来的。我爸笑呵呵地回到,是坐公交转地铁来的,现在堵车堵的厉害。舅妈听闻也陪着咯咯的笑道,嗨,这日子还这么节省做什么。

因为我们去晚了,外婆、外公、舅舅和表妹已经入座,占了半张桌子,舅妈领着我们进去。我心里想着,好几年没见到表妹,是不是要现得热络一点。于是,径直走向她旁边的空着的位子想要坐下。可是还没等我挨着凳子,我就像只中箭的笨鸭子,一下子弹了起来。因为我外婆喝止了我,哎,别坐,那是你舅妈的位子。我被安排在了背对大门的位置,1月的天气,背后小凉风嗖嗖的吹着。舅舅挨着我的右手边坐,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表妹坐在桌子的直径的那一边,我一边解开大衣拉锁,一边保持微笑。我有点近视,看不清楚小M是看见我笑没有。

我只看见她,一边划拉菜谱,一边招呼服务员,先是催了菜,又要热水。说是梨汁太浓了,有点腻得慌,要喝些水润润。然后,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给自己倒水,又问外婆要不要。我外婆把杯子喝空,顺嘴说这家的梨汁是特色招牌,好喝,问我要不要。小M给外婆倒热水,外婆把盛梨汁的壶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壶。这些菜和这家店都是小M张罗的,我外婆又补充道。

我提着壶,澄黄透明的汁液顺着杯壁滑进紫色的杯子里,我低着头看着,回道,那说到吃的东西小M是专业啊,毕竟酒店管理毕业。抬头看向她的方向,哎呀,小M还瘦了呢。表妹低头了说,哪有啊,我胖了。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我继续接口到。

然后大家边吃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我吃了几口就变得恍恍惚惚起来。看着杯里澄黄的液体,我以为看见了阳光,那年暑假午后的阳光。那年是01年,还在上小学的我每年暑假都要回到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去了就要找比我小三岁的小M玩。外婆家是一个在一楼的两居室,没有厅。如果你去过任何的俄罗斯风情小镇,一定见过这样结构的房子,没有厅,房间之间连接着窄窄的走道。外婆家的后院有个小菜园,每户人家都有一片地方,大家可以在那里种些花草瓜菜的。我们也分不清除谁家是谁家的,只记得那有牵牛花,绕着进门的架子,看起来特别像电视上结婚典礼的花拱门。每次从那个花架下面走过,我都觉得有种庄重感。可以确定的是,里面有颗樱桃树一定是我们家的。

樱桃的果子冷冻在冰箱里,夏天拿出来的时候一颗颗樱桃红彤彤的,表面一层细细的冰,阳光下面像是个玛瑙珠子。吃在嘴里,凉凉的,是酸的;吐出来的核,又圆又白,像极了鱼眼珠。夏日午后吃完饭吃上几颗,那是非常舒服的。我和妹妹的日常活动有捉蜻蜓,跳皮筋,不过东北的夏日午后日头极其晒,我们会躲在家里头玩塑料娃娃。

那种塑料娃娃现在看来是模仿美国的芭比娃娃,细细的胳膊腿和腰,长长的头发。两个娃娃,有许多的衣服、鞋等配件,足足装了一鞋盒。有些衣服是买的,有些是我和同班的好友换的,有好多是我们自己做的。说起我的同班好友,那是另一个极其悲伤的故事,改天我应该为她单独的写一篇。夏日午后,我和妹妹坐在床的两边,我坐床头,她坐床尾。鞋盒放在中间,我们一人一个娃娃给她们换上各式各样的衣服,一边说小话。班里谁讨人喜欢谁讨厌,我因为和班里最帅的小男生同坐,被后座的女生当面嘲讽,依稀记得妹妹最讨厌的女生叫吴琦。

夏日的阳光那么的热啊,烤得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记得整个暑假每天都哈哈笑个不停,我们可以为很多事说笑就笑,毫无顾忌。妹妹的语文书不见找了一周,结果发现被我不小心压在阳台上存水的锅下面;我们今儿个捉到了一只非常难捉的蓝色尾巴的蜻蜓,明儿个捉到了罕见的手掌那么大的凤尾蝴蝶。电视上红色的机器人卡布达再次战胜了鲨鱼恶霸,机灵活泼的小燕子在可恶的皇后娘娘的帽子里塞满了花瓣,后者和容嬷嬷一起被蜜蜂蛰了满头包。

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那天是妹妹的生日,我们俩在电视前笑啊叫啊,窗外鞭炮礼花响个不停,照得夜晚有如白昼。我们俩怎么那么高兴啊,08年那么远,奥运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孩子是很容易被氛围感染的,只觉得应该是很难的事成功了,我们也有一份自豪和骄傲吧。

可是,后来,都没有等到08年,就有什么一直保护着我俩的东西一点一点的碎裂崩塌了。我们俩,我们俩的家连带外婆家忽然像是受了诅咒般,缓缓下沉。她中考失利,复读了一年,考入了市重点后,莫名其妙的转学去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私立校。一直是别人家孩子的我,升入全省最好高中后变成了班上的透明人。什么时候开始,班上不再是踏实、认真的态度就可以获得老师的青睐。在不穿校服的夏季,才是每个人的闪亮登场。可是我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穿过新衣服了。班上的同学好像在偷偷密谋什么,而我总是只能远远的看着。我的所有示好都只会让我自己尴尬,我一度怀疑可能我周围有个透明的罩子,把我和世界隔开了。

爸、妈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一点小失误就能让他们崩溃到认为我们这辈子完了。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和我重申高考的重要性,可是他们似乎将我说看不清黑板想配眼镜的话抛在脑后,于是我只有在一个又一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希望我们和表妹身上的诅咒能忽然消失。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直到考上南方大学的我,连夜逃离受到诅咒的家乡。本科四年,研究生阶段我一直是个远离人群的存在,我无法否认过去一段时间内,朝不保夕极端压力下的生活所遗留的负面影响。我能做到就是不断的学习,不但是专业上的知识,而是学习眼睛看到的一切东西,待人接物,言谈举止。无论是内在的,外在的,只要是我觉得好的,我就会学下来。

家乡不可避免的越来越衰落,曾经的共和国长子,今天偏远的旅游城市。建功立业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沙,童话故事里的配角被遗忘,而主角们最终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档综艺节目使得雪乡成为旅行爆款。俄罗斯风情百年老街上,每到了逢年过节便会多了许多南方的口音。

当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的高中同学散落在全球各地。出门在外,全球各地都能听见东北的乡音,北京、武汉、新加坡、日本、美国......东北人向来爽朗大气,自来熟,从骨子里似乎就能和国际接轨。

可是我还是想念家乡的一切, 春天的爽朗,夏天的热辣,秋天的沉稳,冬日的温柔。全球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地方有这样的气质,就像是一位明媚爽朗,热情大气的漂亮姑娘,永远微笑的看着你,拉着你的手说话,聊上几句觉得投缘便请你回家吃上一顿热气疼疼的饺子。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饭吃完了。小M抓着大衣站起身来,如果开始进来的时候看到了站着的她,我是绝对不会说夸她瘦了的话的。我这才发现,她胖得简直像个相扑运动员,我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这种异常的胖似乎是受到了某种神秘药物的作用。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不约而同的讨论起了小M异乎寻常的胖,爸爸说是舅妈的基因遗传,妈妈说北京的姨姥姥给小M说了好几个对象,可是北京的男孩子一听是外地人就连面都不见了。我听了应该是幸灾乐祸的吗,并不会,我可以体会到,生存的压力是怎么样的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如果我们可以像儿时那样坐下来谈一谈,也许我们俩都能发现生活中的别的可能性。可是这种事可能再也不会发生了。吃完饭出来的时候,外婆指着身上穿着的灰色棉衣告诉我,是小M给她买的,是波司登牌的。可是,使用淘宝超过十四年的我,从略显粗糙的面料,和凹凸不平的填充物中察觉到衣服的价格不会超过两百块。我从膨胀的大衣下面分明感受到了一种若隐若现的灰色的悲伤。

在餐厅门口,爸爸提议今天这样团聚的日子,应该合影留念。手机拍了两下之后,外公外婆和小M一家,就匆匆的往电梯口走去。看着他们背影,我想加快脚步跟上去,却迎面撞在了某种透明的罩子上。那在大学中被我努力打破的透明罩子,又再度回来了,而这一次我似乎只能静静地、远远地看着,目送他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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