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二十三)
1
“就吃这个?”大山看着媳妇给师弟准备的饭菜,有些不满地问道。
他面前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苞米粥,黑面饼子和咸菜。不但没有半点油水,分量也不多;就那几根干巴咸菜,两筷子下去啥都不剩了。
哪怕是喂鸡都未必能吃饱,更别说一个正在壮年的大男人了。师弟如今还受着伤需要好好休养,本来家里没啥好东西给他补身体,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今这年月能有口吃的,就是老天爷保佑,不能指望顿顿有肉,二指宽的肥肉片子随便吃,满嘴流油的美日子。
可瞧着媳妇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大山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气,怨自己没和她商量,便把师弟留下了。
但同门一场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师弟去死,虽说自家日子不好过,多一个人会更艰难些,也比一辈子不安心强。
唯一对不住的是媳妇和孩子,要委屈她们跟着自己受苦。媳妇心里不痛快他理解,这几天她不爱搭理自己,晚上睡觉也离得老远,自己原本想等她气消了,再好好道个歉,事情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是没有消气,还越烧越旺了,以前她说话讨喜,行事周到;家里有客人的时候,粗茶淡饭在她的厨艺下,也能做出好味道。
大伙一见便夸她能干又贤惠,总和大山说娶了玉兰是捡到宝了,他听到时会边笑边点头,对大伙的话表示认同。
大山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没爹没娘,靠着叔叔长大,要啥没啥的穷小子。能娶到玉兰做媳妇是祖宗显灵,给自己带来的好运气。
这几年却常常拿着桃子的东西发呆,对自己也不像从前那样温柔,不肯吃半点亏,简直是判若两人。
2
玉兰停下刷碗的动作,把手上的水珠擦了,转过头来看着大山说:“不吃这个吃啥?大鱼大肉?你自己瞅瞅家里都穷成什么样了,你还指望俺给你做出一桌宴席?”
“俺不是这个意思,”大山说,“俺是觉得这饭清汤寡水的,连个鸡蛋都没有。师弟受伤了,俺和他又是刚重逢,天天让他吃饼子和咸菜,这也不像话呀。”
玉兰没说话,一双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睛,平静又冰冷地看着他,露出带着尖刺的光,使大山感到浑身不舒坦。
大山往前走了两步,避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玉兰,你是不是累了?快回屋歇着去吧,俺给他端过去就行了。”
大山刚打算端起饭菜往外走,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玉兰拉住了,听到她说:“你说得对,俺是累了,跟你过这种日子太累了!
你刚刚说,不能让你师弟天天吃饼子咸菜,俺就可以天天吃这些对吧!彭大山,嫁给你这些年,俺算是看透了,在你心里兄弟是不能受委屈的,媳妇儿受什么委屈都行。
你也别急着还嘴,当初,你就惯着曹祥,宁愿不修房子,也要把钱借给他。结果他赌输了,又来找你给他收拾烂摊子,每回你都不拒绝,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成了远近闻名的二流子。
俺劝你的时候,你从来都不听,说不能让老人在地下不安,结果赔上桃子一条命,你心里就没有愧?俺以为这些年过去了,你会为这个家多想想,但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你那师弟招进家里来,你心里痛快了,就没想过家里承受不了吗!
要是光是些粮食问题倒还好,徐庆不是老实干活的人,留下他就是个祸害。你可别忘了,彭顺一家子都是黑了心肝的,被他们发现的话,保准会捅出去,你是想拉着俺跟你一块儿下黄泉?
赶紧叫他趁早走人,你要继续留着他,那咱这日子也别过了。左右是个死,俺一包耗子药先走一步,比落到那帮没人性的家伙手里好得多。”说完,不等大山出声,她自己回了东屋。
大山在她提到“桃子”的时候,身体就僵住了,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像是有一条蛇在上面缓慢地爬行。其实他明白,这是玉兰的心结,是她真正怨恨他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他发出一声苦笑,是自己太放纵曹祥,害了自己的闺女,还将媳妇儿越推越远了,这一切都是自己活该。
玉兰说得对,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庄稼汉子;可不能去招惹那些惹不起的大人物,任它这仗再怎么打,他都不能去掺和。
只要有一身衣裳裹身,有碗饭填饱肚子,日子再难也能将就着过下去。想到这儿,他在心里下了个决定,端起饭走向徐庆居住的屋子。
3
大山来到门前停下了脚步, 有些生硬地扬起嘴角,才推开木门走了进去。一进屋发现徐庆正躺在炕上睡觉,大山把碗搁在了炕边的小桌子上。
走近一看,他额前的头发全被汗水浸湿了,干裂的嘴唇微动着, 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上面白色的干皮,像马上要掉下来一样,却依旧粘连着点儿皮肉,随着嘴唇的开合一颤一颤的。
大山看他紧皱的眉头,知道他在做噩梦,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想将他叫醒。哪知道,刚把手放上去,徐庆就睁开了眼睛。他被徐庆眼中的愤恨吓了一跳,如同他的肩膀处燃起了火,烫得他瞬间把手收回。
徐庆见师兄这个样子,知道自己刚刚吓着他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如当年憨厚淳朴。明知道收留自己会惹下麻烦,却还是这么做了,要是换了其他人,只怕是不会管自己死活。
“师兄,对不住,刚才做噩梦了。”徐庆轻声说。“这是嫂子给我做的粥吧?真是麻烦她了,你帮我跟她道一声谢。”徐庆看一眼桌子上的碗,对大山说。
大山听到徐庆的话,把小桌子搬到他面前说:“瞧俺这脑子是真不中用,都忘了俺干啥来了,家里没啥好东西,等明儿鸡下蛋了,叫你嫂子给你煮个鸡蛋补补。快吃,快吃,吃点东西伤才好得快。”
徐庆点点头,坐起身来,笑着应了。他拿过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粥,啃起了黑乎乎的饼子,又用筷子夹着咸菜吃,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徐庆放下筷子,见大山一直看着他,问道:“师兄,怎么了?为啥一直盯着我看啊?”
徐庆这么一问,彻底让大山把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本来他是想说希望徐庆过两天就走,免得被那些不安好心的人察觉到。
但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庞,连身上的棉袄都撑不起来,显得松松垮垮,格外肥大的样子,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心想反正这伤也还没好,等过两天再说也不迟,这时候说不利于休养。
“没事儿,俺就是看你这脸上没有血色,现在的天气不好。不然俺进山里去,打一些山鸡野兔,这脸立马就能变得红扑扑的。”大山说。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的钱袋子,放到了小桌上。
徐庆本想跟师兄说,不用为了他还费那么多心思,自己一个大男人受这点伤,还不至于挺不过去。要是真有什么荤腥,给嫂子和孩子吃就行了。
没等他说出来,就看到桌上的灰色钱袋,疑惑地看着大山说道:“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大山说:“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留给你的,他这人嘴臭但心软,心里头一直惦记着你。师父走之前跟俺说,把店铺卖了,钱咱俩一人一半儿。现在俺终于能把你的这份交给你了,也算是完成师父的心愿。
行了,你歇着吧,这个时候不能劳神,也别太难过了,师父他没有怪你。”说完,大山就走了出去。
4
徐庆没有注意到大山的离去,他的目光被眼前这个小小的灰钱袋吸引住了。他仿佛在这个钱袋上,看到了师父笑眯眯的脸,认真教授他手艺的样子。
他伸出手臂将桌上的钱袋拿起,放在手心里攥着。下一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一滴泪直直地落在钱袋上。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师门没多久的时候,跟师父聊天时的情景。
那天,晴朗的天空中,几朵白云紧紧地靠在一起,庞大又有些弯曲的模样,形如海上的浪花。太阳的光芒笼罩在院子的周围,使花草都变得更加翠绿娇艳了。
师父搬来了自己做的躺椅,在东屋门口晒着直照过来的阳光,一边喝着茶,一边问徐庆道:“阿庆啊,你跟师父说说,以后等你出了师最想干什么?”
一旁的徐庆听到后,笑着对师父说:“给俺娘请最好的郎中,把她的病治好,她整天咳得那么厉害,俺看着既害怕又难受。”
“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还有呢?”
“俺还想娶一个贤惠又漂亮的媳妇儿,俺现在还拿不出聘礼,这几年先要攒钱。”徐庆微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哈哈哈”,薛林大笑了两声说,“没事儿,等你有了中意的人,师父给你包个大红包,也算到你聘礼里头去。”
徐庆的桃花眼中盛满了笑, 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说:“师父,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不许反悔。”
“你个臭小子,”薛林说,“我什么时候都是说话算数的人,从来都没有反悔过,还不赶紧给我倒茶。”
“好嘞。”徐庆应道。
师徒俩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下午。
如今看着这钱袋,徐庆的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痛,又想到自己的爹娘,往事在脑海中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