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为何认为“‘敲’字佳”
小古文学习接近尾声的时候,学生们遇到了很多人已经熟悉的“推敲”的故事。
(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欲“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
时韩愈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止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
韩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
故事很简单,但“推”“敲”不简单。
推敲朱光潜先生作《咬文嚼字》时,曾引此为例:
姑举一个人人皆知的实例,韩愈在月夜里听见贾岛吟诗,有“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两句,劝他把“推”字改为“敲”字。这段文字因缘古今传为美谈,于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说得好听一点,都说“推敲”。古今人也都赞赏“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实这不仅是文字上的分别同时也是意境上的分别。“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有兴致出来步月,兴尽而返,独往独来,自在无碍。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气度。“敲”就显得他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
他仿佛是乘月夜访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热闹场合,至少也有一些温暖的人情。比较起来,“敲”的空气没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推”可以无声,“敲”就不免剥啄有声。惊起了宿鸟,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频添了搅扰。所以我很怀疑韩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称赏的那么妥当。究竟哪一种意境是贾岛当时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问题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个比较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实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
在课堂上,朱先生的理解我没有提供给同学们,而是直接问他们,你觉着“僧推月下门”好,还是“僧敲月下门”好?
一道高考诗歌鉴赏中的炼字题。
同学们的回答很好玩。
“自己回去了,屋子里没人,所以用‘推’。”
“‘敲’,屋子里还有人,要做一个有礼节的人。”
“不行,鸟已经睡了,‘敲’门声会惊醒他们。”
“推门也会发出声音啊!”
……
我没有总结他们的发言,只告诉他们到底用哪个字,其实还是要看想要表达什么。
他们停止了争论。似乎得到了各自都满意的答案。
我马上抛出下一个问题——韩愈为何觉着“敲”好?
有同学马上举手,却绕回了第一个问题。确实,第一个问题和这一个问题并无太大区别。但真正的问题在于,韩愈作为一个大诗人、文坛巨擘,怎么会不知道“推”和“敲”的区别呢?连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都能明辨。他既然认为“敲”好,那自然是有他独特的理由的。
这个独特的理由是什么?
一片沉默。
我发现了这个问题,但我无法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毕竟,我不是韩愈。
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看法。
看同学们继续沉默,我就和他们分享了自己的理解:
一介平民冲撞了京兆尹的仪仗,身为京兆尹的韩愈没有恼怒,也没有惩戒,而是与其“并辔而归”“共论诗道”。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一个跨着瘦小毛驴,却走到了一起,成为“布衣之交”,不讲身份地位,平等交往。
“敲”其实就是韩愈递出的一杯酒。
他在暗示贾岛:我想做你的朋友。
推敲贾岛曾出家为僧,后还俗参加科举,“僧”指的就是贾岛。“月下门”则指的是韩愈的门。韩愈的潜台词是:你来敲我家的门吧,我渴望有你这样的朋友。
这首诗,叫做《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推)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据说写在去拜访李凝的路上——我不负前言,又来看你了。
敲,是礼节;推,是率真。
对于贾岛、李凝这样的老友来说,无论是“敲”还是“推”,其实无关大碍。而对于韩愈来说,人生初识,礼节却是必不可少的了。
但这个故事,我认为最美的不是“推”“敲”,而是“月下访友”,是陌路相逢却“并辔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