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自古以来,男女有别,男人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要说这……”
浪潮滚滚,九曲溪流宛若一尊铜镜,碧波荡漾里青瓦白砖的小镇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闹市旁,街巷一处台棚之上,教书先生正给众人传道解惑,只见他头戴乌黑圆顶帽,手握一柄长烟枪,荡在竹椅上摇头晃脑,像极了一只活了千年的蚕蛹。
台下乌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老夫子言语间秀口一吐,白雾化作蛟龙涌出口鼻,一副仙风道骨。可在我看来,这里没有半点学堂的样子,那棚子搭得歪歪扭扭,在风中摇摇欲坠,还不如乡下恶臭的猪圈结实,可我那死板的父亲非得揪着我来这学课,嘴里还总是义正言辞,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让我来这多熏陶熏陶。
“什么先生,分明是只直立行走的猪!”我没好气地咒骂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谁都能自称先生的?”
可能是我早饭吃得太饱,说话声稍大了些,引来周围人诧异的眼神。
“谁在那疯言疯语的?”台上老夫子长辫一甩,朝我怒目而视,斥责道:“又是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我心想这老头长得一脸迂腐样,耳朵倒是灵光,可我自打小时候就没在嘴上吃过瘪,这会儿心里再也忍无可忍,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指着老夫子的鼻子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瞧不起女人?!”
老夫子听闻后二郎腿一翘,满脸鄙视地朝我冷哼一声说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要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尔等岂能数典忘祖!”
“什么老祖宗,溥仪都让位了,现在是黎大总统当政,已经是民国了。”我不服气道。
“哼!你这瓜娃子懂个逑,袁世凯死后,张勋的辫子军进了北京城,那姓黎的还不是乖乖让位?要我说,你的黎大总统就是段大帅的傀儡,这帮人早晚要登基称帝,华夏千年的基业还是得靠皇上延续命脉,夫为妻纲,男尊女卑,哪能说改就改?”老夫子得意洋洋,脸上的小胡子翘得像花一样。
“神气什么,你不就是想等皇上登基,召你回京复职嘛,依我看啊,你就是皇帝身边汪汪叫的癞皮狗!”我哈哈笑道,围观的人听后也哄堂大笑,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心里明镜着,打小儿就听闻坊间传言说,这老夫子出身不俗,本是清末光绪年间最后一批举人,民国后不受重用,便告老还乡,落魄成了教书先生,你别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年轻的时候可是风光无限,听说娶了四房太太,各个貌美如花,可惜后来家道中落,美艳的老婆都跟地主老财跑了。
“我是狗?那我叫几声,你说狗能答应吗?”老夫子一脸不屑,拄着拐杖站起身来,瞪着他那圆溜溜的眼睛向我挑衅道。
“汪!……汪汪!”镇北的巷子里传出一阵类似犬吠的叫声,又惹得众人捧腹大笑,老夫子顿时丢了面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气得直把拐杖往地上敲。
“哐哐哐……”老夫子没打算就此善罢甘休,端起拐杖指着镇北的方向说道:“小兔崽子,本孝廉今天就给你上上课!”说着便在台上踱起步来。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浪潮里人头攒动,正等着看这一出好戏。
“镇北的疯婆子你们听说过吧?她本是大家闺秀,家里殷实得很,若是能听进他老爹的话,嫁给县里保卫团团长的儿子,那一生真可谓是荣华富贵。可她呢?偏偏学什么'自由恋爱',长辈不允,她竟和家里断绝关系,跟着毛头小伙私奔去了,你猜怎么着?两人穷困潦倒无法生计,男人不堪重负抛下了她,自此人间蒸发,逼得她只能去青楼卖身,天天陪人睡觉……”
众人正在兴头上听得津津有味,连忙追问下去。
老夫子顿了顿继续讲道:“后来呢,她老家的人知晓了此事,顿时火冒三丈,觉得她败坏家族名声,把她从妓院里赎了回来,后来那婆娘疯了,到处咬人,便被人用铁链套住脖子拴在门口当狗,以儆效尤……”
“哇……这女的真骚啊,不知道和多少人睡过。”
“就是,要我说那娘们活该,不听老爹的话结果自毁前程。”台下一阵骚动,众人议论纷纷,奸笑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老夫子一脸戏谑地看向我说道:“不要以为几个北大教授批孔批儒,就能改变千年的纲常礼教,孔圣人的智慧才是历史的结晶,岂能被你们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颠倒了是非?”
台下众人连连点头,轻蔑地瞧了我一眼,老夫子恢复了刚才的精气神儿,气定神闲地坐回竹椅上猛嘬了几口烟枪,不一会儿又荡了起来。
我被说得头脑发昏,可还是不服输地辩驳道:“现在倡导的新文化不是推翻孔教儒学,是鄙弃封建的纲常礼教,我们应该信仰德先生和赛先生!”
周围鸦雀无声,无人附和,老夫子咳咳几声,随后吐出一口仙气,瞥向我问道:“那你说说,啥是德先生和赛先生?”
“就是民主和科学!”我大声回答。
“那啥是民主,啥又是科学?”老夫子又嘬了一口烟枪。
我肚子里没那么多文墨,一时间吞吞吐吐答不上来,气得紧握拳头,想上去把那老头胖揍一顿。
“也不知道你小子在哪听到的说法,要我说,当婊子要立牌坊,无非是有些人想在朝里留有一席之地罢了,要崇拜的,还得是咱孔老先生!”说罢,他拱手作揖,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我像个瘪茄子似的泄了气,没想到我这铁嘴小钢炮的名号竟然要在此折戟沉沙,我憋得羞红了脸,低头小声嘟囔道:“都……都是子夜教我的。”
“啥?子夜?人家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就你一个长工的儿子,也配让她教?我看八成是你想对人家图谋不轨吧?”老夫子说罢,众人便顺势起哄,纷纷窃笑道,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被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赶紧找个缝钻进去,心里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那老头气个半死。
这时,一阵口号声从不远处传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师范学院的高中学生正在进行示威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打头的几个学生身着中山装,举着“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和“公理战胜强权”的血书横幅,后面的人挥舞着拳头,如猛兽咆哮般宣示着自己的领地,不时有些学生晕倒在路旁,被人扶起抬到一旁休息,队伍整齐划一地穿过大街小巷,像是钱塘江大潮席卷着家家户户,两旁的商贩不再吆喝,踮着脚看起热闹。
“还我青岛!”
“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合约签字!”激情澎湃的喊声振聋发聩,等我再回头时,那老夫子一溜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众人围上前来,浪潮又变成了一字型长龙,市井中叽叽喳喳又添了些新话题。
“泱泱大国,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你说说这是怎么了?”街边一布商和旁人咬着耳朵。
“听说外交次长曹汝霖要在和约上签字,这狗日的不知道从日本人那里得了什么好处?唉,依我看,想让洋人瞧得起我们,还是得多搞点坚船利炮,天天喊喊口号,舞文弄墨的有什么用?”路人说道。
“你也别小瞧这些书生,背后可是蔡校长在撑腰。”
“那都是浮云,段大帅要是动起真格的,刀往你脖子上一架,看你还能闹腾几天?”
“只可惜那些女娃,不好好在家呆着,非要读书搞什么运动。”布商叹气道。
游行队伍从我身前经过,旁人三三两两的围了上去,好似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可不是嘛,最近一股风气骤然兴起,好多女人闹着离婚,离家出走,说什么自由恋爱,男女平等?真是笑话!”
“依我看,女人出走撑不了多久,还不得靠咱们男人,没听刚刚教书先生说的,镇北疯婆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听到这话的我强忍怒火,又不好发作,只能往人群四周偏僻的地方挪了挪,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我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子夜,她正笑嘻嘻地看向我。
我和子夜从小玩到大,她小时候可不是个“善茬”,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此刻的她身着湛蓝的学生装,一条青灰色的短裙清丽素雅,容色白皙纯净如月,碧波琉璃的双瞳闪烁着光晕,一束马尾辫俏皮地跃动着,清纯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看得我面露微红。
“喂,路遥,你怎么脸红红的?发烧了?”她关切地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我心里小鹿一阵乱蹦,赶紧闪过头去。
“没…….没什么,和教书先生吵了一架。”我没敢看她。
“赢了么?”她凑到我面前,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她笑着继续说道:“肯定赢了对不对?你不是铁嘴小钢炮嘛。”
我生怕在她面前丢了面子,话题一转向她问道:“别光调侃我了,话说你怎么在这?”
“游行呀,北平的学生已经罢课,哪能少的了我们师范高中。你眼前的可是行动小组长呢?”她得意洋洋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在我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我赶忙回过神来,故作阴阳怪气地问道:“哎呦喂,我的组长大人,您这擅离职守,有何贵干啊?”
“嘁……还不是有事跟你说。”她背过手去拽着裙角,微微低着头,然后对我说道:“我……考上北大了。”
“是嘛!那太好了!”我激动得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可片刻后我又感到有些落寞。
突然从人潮中钻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跑到子夜跟前焦急地说道:“子夜同学不好了,队伍又有一个女生晕倒了,赶快去看看。”说罢他拉着子夜的胳膊就要走。
我被他这一番举动弄得有些不开心,子夜转过头来急忙冲我叫道:“路遥!晚上老地方见。”说完她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我踮起脚在浪潮里张望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子夜说的老地方,其实就是离她家宅院不远处的一座石桥,桥边有颗桂花树,每到夏末初秋 ,桂花肆意绽放,飘落后浸入河水,波光粼粼之上沁人心脾。
月明星稀,银辉色的月牙穿梭在云层间,等集市的烟火气散去,便悄然降临。我独自走在逼仄的巷间小径上前去赴约,内心有些惴惴不安。
子夜与我青梅竹马,可这些年我从不敢跟外人提起,我知道,子夜的父亲本是三江学堂的校长,自小家境优渥,而我只是给地主家做长工的儿子,我自知与她有天壤之别,便想慢慢疏远她,可她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身边,每日便拉着我在石桥桂树下分享着学堂老师授课的精彩之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昨日,而我对她暗生情愫,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去年我过生日,她送给我一本雕版印刷的《青年杂志》,我记得上面有一篇陈独秀的《敬告青年》使我大受启发,文中所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子夜告诉我,我是解救她免遭奴役的英雄,而她当时说话的样子,那般纯真无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月光柔和地洒满巷角石阶,我沿着河边与鱼群同行,石桥就在不远处,我加快脚步,脑海里又浮现起童年往事。
子夜虽出身书香世家,但长辈的观念却守旧得很,从小就给她裹小脚,可谁知子夜脾气倔,挣扎着不肯,几次急得大人连番上阵,弄得她嚎啕大哭,那天我正巧路过她家后院,听到哭声,便捡起地上几块石子,拉起弹弓便往窗户里打,大人听到声响赶忙出来查看,她便趁机逃了出来。
我拉着她蹿过胡同,不小心打翻了街边几个商贩支的摊子,身后叫骂声不断,我们顾不上太多,一路小跑,最后气喘吁吁地跑到石桥桂花树下。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屁股瘫坐在石阶上问道。
她掐着腰气喘吁吁,缓缓说道:“我叫子夜,你呢?”
“路遥。”
后来每当家里要给她裹小脚,她都要大哭一场,而我便故技重施,和她一起逃到这石桥上,久而久之,她长大了,家人也便无计可施,放弃裹脚任由她去了,于是我们就经常在石桥桂树下相见。
石桥离我越来越近,树下的人影也愈发清晰,水中月影在她眼中闪动,我隐隐意识到,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你来了。”她迎了上来。
“什么时候去北平?”我望向她,有些不舍。
“明天下午的火车。”她小声答道。
离别让我们成了哑巴,沉默是今晚的石桥。
良久后我率先打破了这忧伤的氛围,重新振作起来对她说道:“没事儿,你专心读书,记得写信给我。”
“好!”她点了点头,向我微笑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唉……我能有什么打算,子承父业呗。”我叹着气回应道。
“可是我觉得,你有自己的思考,读书比做工更适合你。”她很是认真。
我羞愧地挠了挠后脑勺,“哪能跟你比,我家那条件……”
“不要妄自菲薄,我相信你。再说,我家里也很是守旧,他们其实并不支持我读书,而是叫我嫁给镇长的儿子。”她打断了我。
“这是什么盲婚哑嫁!包办婚姻早就成历史了。”我有些不痛快,“是不是白天拉你的那个小白脸?”
她点了点头。
“不就有几个破钱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气得撩起袖子,一副要干仗的模样。
“哈哈……你这么激动干嘛,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子夜看我生气的样子,嘻嘻地笑出了声,“好啦,我该回去了,明天午时你送我一程吧。”
“好,说话算数,拉勾!”我伸出小拇指。
纤细的手指勾住了我的心,她笑得更开心了,“你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幼稚。”
我们相视一笑,随后离开了石桥,我将她送回宅院,自己也往家走。
等回了家,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住着这么一个人,她已经融入血液,与我冷暖相连。
第二天午时,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卖鱼的卖肉的吆喝声不断,热闹得很,可我只觉得吵闹。我提早来到宅院门口等她,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
“小伙子别等了,这宅子大清早就锁了,老爷子和千金大吵了一架,估计这会儿被关到卧室了吧。”一旁卖菜的商贩嚷嚷道。
听到这话我赶忙跑到宅子侧面的阁楼外,隔着外墙向二楼张望着。
“子夜,子夜!”我压着嗓子朝二楼叫道。
二楼的木窗缓缓推开,子夜从屋内探出头来。
“路遥,我父亲不让我去读书,非要我下个月去成亲!”她眼眶通红,撅着嘴气鼓鼓的样子。
“火车还有多久?”我指了指手腕。
“不到一个时辰了啊。”她急得直跺脚。
我左右看看,周围空无一物,张开双臂向她喊道,“你跳下来,我带你走!”
只见她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说道:“什么?跳下去?你疯啦?”
“相信我,可以的!”我迈开双脚,用力朝她张开双臂。
她犹豫了片刻,挎着一个满当当的布包,然后迈上窗台看向我,一咬牙便从楼上纵身一跳。
她在空中紧闭着双眼,我看准方向,一把迎上去抱住了她,一股冲劲儿袭来,我重重倒在地上,摔得后背生疼。
“快走!”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拽着子夜便往车站赶。
我和她沿着长街一路小跑,看到正好有人骑着脚踏车从一旁经过,被我拦住然后一把夺了过来,接上子夜便蹬了起来。
“借用一下!”我喊道。
“天杀的小崽子,借别人的车谈恋爱,弄坏了你可赔不起!”那人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哪还管的了那么多,双手用力扶着车把,脚下一阵乱蹬,车歪歪扭扭一路前行,风嗖嗖地从耳边掠过,突然背后伸出一双手抱住了我。
“你啥时候学的脚踏车?”她问道。
“我老爸带我交佃租的时候见过一辆,偷摸练的,老子就等着现在这时候呢哈哈!”我眉飞色舞地讲道。
背后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路遥,如果以后我遇到麻烦了,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来救我么?”她问道。
“当然了!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来救你的。”我笑着,身边的长街渐渐消失,郁郁葱葱的草地从两侧冒了出来。
腰上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她靠在我身后,背渐渐也不痛了。
下午车站的人稀稀疏疏,火车停靠在铁轨上吞吐着团团白烟,拉着悠长的汽笛声。我将子夜送到车厢上,她转身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接过一看,上面绣着她的名字和一个叶子图案。
我几乎掏空了口袋也只凑了三、四块银元,她推托着不要,被我猛地塞进她的布包里。
“就当我借你的,记得还。”我说道。
“呜呜呜……”火车再次发出鸣笛,子夜看向我,眼里布满星辰。
“路遥,我走了。”言语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
“嗯,多保重。”我回应道。
她登上车厢,靠在窗边朝我挥手,火车渐渐开动,我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记得给我写信!”我边跑边喊道。
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笑眯眯地望向我,不久便化作群山中的一处缩影。
我孤单地立在站前,久久不忍离去,直到天色渐暗,我才推着车回到镇上。
我把车还给了人家,被人痛骂一顿,然后一个人落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小镇一片寂静,好像一切都在此刻与我无关,夜也变得沉闷和无趣。
我路过镇北的几间巷子,突然被门口一团红色的影子吓了一跳,我壮着胆子凑到前去,发现是老夫子提到的疯婆子,她披头散发的身上一股恶臭,红色的纱裙脏兮兮的,藏匿在黑夜里显得十分瘆人。
她脖子上套着一个硕大的锁链,另一头绑在院门口的石柱上,正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我侧过脸去,只听见她嘴中喃喃自语。
“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我没听懂她在讲什么,连忙问道,她抬起头来,那眼神空洞且麻木,看着我说道:“我们都一样。”随后痛哭流涕。
我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毛骨悚然,赶紧跑回了家,一头钻进被窝里躲起来,可那低沉的声音仿佛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半夜我发着烧,好像做了个噩梦,梦到子夜也变成了一个疯婆子,她绝望地哭泣着,我想安慰她,可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真的要走,活不干了?”老父亲坐在板凳上沉默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
“下午的火车。”我攥紧了拳头,强忍怒火。
“也好,北大毕业后可以当大官。”父亲叹着气说道。
“国之不国,为官怎能救亡图存,当下……”
“行行行,别跟我整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个女娃。”父亲扭头撇了我一眼。
我被说中了心思,一时无言以对,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默默给我打好了包袱。
“孩儿他爸,别说了,咱的娃寒窗苦读两年,终于考上了北大,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母亲将包袱递给了我。
“好!男儿有志在四方,以后出息了别忘了你老爹老娘就行。”父亲站起身来,对我说道。
“女人也要走出去,相夫教子不是一辈子的宿命,更何况现在女子师范大学越来越多,这就是信号啊!”我慷慨激昂地喊道。
母亲看了我一眼,叹着气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出去就行了,你娘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还不是寄人篱下任人使唤,你啊,少和自己爹拌嘴。”
我不再言语,背上行囊,父亲和母亲把我送到车站,挥手告别。
我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里,子夜坐着火车离开。自从她走后,我再也没心思做工,一心只想着读书考试,到北平找她,为此,我不知道和家里吵过多少次,可我一直知道,父亲是怕自己年迈后无力照顾母亲,才不愿意让我远行的。
我从子夜的来信中得知,因为没了家里的支持,她只能靠自己勤工俭学度日,我知道她的经济状况很不好,可她从未叫苦,在秀丽的笔迹中,我看到了她对新时代、新文化的向往与热忱,更让我欣喜的是,她的老师竟然是周树人,就是那个写了《狂人日记》的鲁迅先生,我是多么想见他一面,听上他一席演讲。
可书信突然在半年前中断了,我试图用各种方式联系她,却都杳无音信,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肯定是遇到麻烦了,于是我更加勤奋,昼耕夜读孜孜不倦,终于在上个月考到了北大。我知道,我得去找她,这是我答应过她的。
北大红楼俨然伫立在眼前,红瓦铺顶,迎着明媚的阳光熠熠生辉。此刻,蔡校长正语重心长地为各位新生做介绍,可我无瑕顾及,正东张西望四处寻找着她的身影。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是北大办校的原则……两年前,甘肃女青年邓春兰给我写信,说是请求北大招收女生,我想这个主意好啊,谁说女子不如男呢?救国那定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台上蔡校长温文尔雅的讲说使我倍感亲切,趁着间歇,我拉住一旁经过的一位学长。
“学兄打扰,请问您知道子夜同学在哪么?”我赶忙问道。
“文科的子夜同学吗?她半年前就已经休学在家了。”他回答道。
“休学?在家?她现在在哪?”我的内心隐隐不安,果然我的预感没错,她肯定遇到麻烦了。
学长转过身来,打量了我一番,问道:“新生?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是她弟弟。”我不好说明与子夜的关系,于是便扯了个谎。
他听后把我拉到一旁,小声与我耳语道:“我也只是听说,子夜同学自从入学时经济状况就不太好,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她也从来没向人提起过家里的情况,一直在勤工俭学。”
他左右张望着,看到四周没人,才继续说道:“可是你也知道,勤工俭学人家不待见女生,她只能四处漂泊。也就是半年前,有人愿意资助她,她便嫁给了一位国会议员的儿子,听说已经有身孕了,就休学在家……”
听见“身孕”二字的我如晴天霹雳,身体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怎么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我心里暗暗悲愤,一时间难以相信变化是如此之快。
“同学,你没事吧?”学长把我扶起,我淡淡回应着不要紧,然后赶忙要了那位国会议员家的地址,撒开腿就往那地方跑去。
“不!我不相信!”迎着光,泪花被风悄然带走,我牟足了劲在街角胡同里狂奔,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甜美的笑脸。
“是我来晚了么?子夜,是我来晚了么!”我愤懑地跑向不远处的院落,那错落有致的别院渐渐在我的眼中放大。
按照地址上的楼牌号,我寻摸到一家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与一般老百姓住的大杂院不同,这里是独门独院的大宅。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宅院门口,刚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我抬头看去,一道熟悉的倩影映入眼帘,只见她怀里抱着纸兜,另一只手提着菜篮,正打算出门,而她看到我的瞬间,惊讶到手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路遥,你……考上北大了?”再遇子夜,她的双眸已不再清澈似泉,浑浊里仿佛夹杂着人世间的悲与喜。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子夜么?”我心中暗暗想道。她面色憔悴,浓艳的妆容宛若上海滩歌女,身前小腹微微隆起,而我曾幻想过种种重逢的场景,如今都被这番景象碾个粉碎,我没有搭话,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子夜,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陷入短暂的沉思,神情从苦闷转为愤怒,最后化作悲伤,然后缓缓对我说道:“你知道,家里并不支持我到北大读书,我能凑齐学费已是不易,还要顾及日常开销,我本打算去勤工俭学,可大多数人不要女子,我只能东凑西借,欠债也是越积越多。半年前,我终于撑不住了,当时学校文科的一个男同学表示愿意资助我,但条件是我必须嫁给他。”
“所以你……”我按耐不住心中的苦楚,刚想开口质问,却被她制止了。
“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可他并没有因此冷落我,反而对我愈加照顾,我独自一人身处异地无亲无故,只想寻得家庭的温暖,后来成婚前我才知道,他是国会议员的儿子。”说到这,她略带内疚地看向我。
“他对你好么?”我问道。
失望与愤怒的神情给了我答案,我只听见她淡淡地说道:“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
“表面上是进步青年,可身体里装的都是玩弄女人的花花肠子。”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般失态。
“为什么不告诉我?”沉默片刻,我冷冷地问道。
“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她不敢再看我,侧过身去只是一直叹气,然后继续说道:“你那时每日废寝忘食,我不希望你为我分心。”
我的眼神愈发犀利与冷峻,愤懑地质问她:“就因为我是长工的儿子?”
“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她突然哽咽起来,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坠入地面,与此同时,绵绵细雨悄然而至。
“那当初你为何不嫁给镇长儿子?我现在总算知道了,镇长哪能比得上国会议员呢?”我打断了她,可话刚脱口而出,我就有些后悔,但似乎这一切都无法避免。
“路遥!你住口!”她痛苦地吼道,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肩。
心若针扎,疾风渐起,吹散了我们的发容,雨势愈发瓢泼,云中如海绵般浸湿着充足的水份,一切正蓄势待发。
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不满,朝她步步紧逼,不禁嘶吼道:“……我有说错么?那个教会我男女平等,唾弃包办婚姻的子夜不见了,从前倔强刚直,视金钱如粪土的子夜也不见了!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而如今,你和那些依附男人的妇女有什么区别?和那个疯婆子有什么区别?!”我愈加愤怒,雷电划过长空,映衬出她惨白的面容。
山洪决堤,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苦涩。
“路遥,你太过分了!你口口声声答应我,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来救我,可当我饥寒交迫、受尽冷眼的时候你在哪?我迫于经济压力,四处疲于奔波的时候你又在哪?”
顷刻间,倾盆大雨浸湿了她原本秀丽的发丝,她痛苦不堪地捂着肚子,试图将情绪平静下来,继续缓缓说道:“路遥,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说罢她掏出几枚银元,塞到我上衣口袋里并说道:“钱还给你,我不欠你的了。”紧接着,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菜篮和纸兜,转身便往院内走。
“子夜!我帮你,不是因为男人就要帮女人,而是因为我……”我愤怒得一时语塞,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因为我……”我没再说下去,一把掏出那几枚银元,狠狠地摔在积雨的路面上,扭头便走,雨水溅在我的裤脚上,身后传来她嚎啕大哭的声音,我没再回头,气冲冲地回了学校。
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能遇见她,可她始终是我牵肠挂肚的心结。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转眼又是两年的光景。
我穿着厚厚的长衣,靠在幽静小路一侧的长椅上,此时的北平正下着雪,我仰望着漫天飘舞的冰花,任由它融化在脸上,成为泪的一部分。
两年前,回到学校的我第二天便找到了那个国会议员的儿子,我痛骂了他一顿,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我们扭打在地上,我自小便长年做工,身强力壮,他被我打成了猪头,当时这件事情在学校引发了不小的风波。后来,那小子为了找补回面子,暗中托了军阀的人,趁着夜晚我独自一人,暴揍了我一顿,大清早我鼻青脸肿地上了课,被喊到校长室询问来龙去脉,再后来,蔡校长出面调停了此事,这段恩怨才算告一段落。
北大生涯的两年,使我对“民主”、“科学”两面大旗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尤其在妇女解放方面我颇感兴趣,鲁迅先生的《我之节烈观》和胡适博士的《女子被强暴所污》使我倍受启发,我追随过两位先生一同深入社会调查,对北洋政府的贞洁条例发起冲击,一时在学校声名大噪。
与此同时,我也在暗中打探子夜的消息,听说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她就意外流产了,后来我从报纸新闻中得知,国会议员的儿子被爆丑闻,和子夜离了婚。一年后她重新复学,开始撰写小说,她笔下的《桂树与石桥》以“奴隶丛书”的名义进行出版,一时风靡全国,鲁迅先生为她写序,胡风为其题后记,而她的经济危机也总算是解决了。
今天是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先生准备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艺会上举办演讲,我受邀参加,想到这时,我赶紧从长椅上起身赶路,等我来到会场,观众席已是人声鼎沸。
我弓着腰在后排找了个长凳坐下,一眼望去,那个熟悉的背影再次出现在视线里,她一身青色学生装,梳着俏皮的马尾辫,纯净如玉的侧脸在四处张望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她突然扭头发现了我,向我微笑示意道,我们彼此凝视良久,然后她略显羞涩地转过身去,我知道,我们从未远离,而炽热的心房已悄然为彼此留下一席之地。
“各位同学,易卜生的《傀儡家庭》中讲述着,娜拉觉悟后毅然出走的事情,她的关门声震惊了全欧洲,这想来大家都知道,就不必细说了,而我今天要讲的,是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先生深入浅出的讲演赢得场下阵阵掌声与喝彩。
只见子夜站起身,弯着腰朝我走来,随后悄悄地坐到我身边。
“好久不见。”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路遥,谢谢你。”她柔情似水地看向我,脸上泛出淡淡红晕,“你再一次拯救了我。”
我欣慰地一笑,过往的不愉快都在此刻瞬间释然,我低沉地问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继续写书。你呢?”她反问道。
“我想继续做桂树旁的石桥。”我看向她,彼此相视一笑。
“你看了我的小说?”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嗯”的一声,片刻后补充道:“我很喜欢。”
言语间,场下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只听台上又是一番慷慨激昂,“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若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她……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
讲演过后,众人散去,我们彼此告别。
离开前,趁着旁若无人,她凑到我身前,深情地抱住了我,然后满脸通红地跑走了,我的内心一阵悸动,尔后又幸福地望着她的背影,转身离开。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子夜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毕业后她成了闻名遐迩的大作家,而我置身于革命斗争,受训于黄埔军校。
直至一九四一年,日本赫然发动太平洋战争,偷袭珍珠港,国内局势已然焦头烂额,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那一天,我收到了旁人转交的信件,封面上的寄信人是子夜,但当我拆开后却发现,信上的笔迹明显不是子夜的,我从头到尾读了来信内容,得知子夜在此之前已病重入院疗养,而此时的她已无力再提笔写信。
我按照寄信的地址,来到北平一所医院,推开院里一间单人病房,我看到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嘴唇没了血色,正望着窗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柔和地落在她的脸颊,床边的小木桌上,几束鲜花娇艳欲滴。听到开门声,她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她笑道,身体不住地颤动着。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搬来板凳靠在她身旁。
她缓缓点点头,吃力地说道:“都走了,我的身边就只有你了。”
我呆坐在原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拯救她。
“子夜,你得快点好起来,我们到时候回家去。”我抚摸着她略显干枯的头发,不经意间湿润了眼眶。
她开心地笑着,欣慰地说道:“我是不回去了,不过,你可以带我回家。”
“傻瓜,说什么呢?”我的内心乱糟糟的。
她摇摇头,继续说道:“路遥,你还记得,我们是怎样遇见的么?”
“当然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赶忙抓住了她的手。
“以后不要和教书先生吵架了喔!”她的手柔软无力,可还是用尽力气握着我,“路遥,我好像看见桂花树和石桥了,好美啊。”
我瞬间泪如雨下,连忙大声叫道:“医生!医生!”
……
子夜离开后,我捧着她的骨灰罐,乘着火车一路回到了老家,我将她的骨灰埋葬在桂树下,一阵风骤然吹来,一块绣有叶子图案的手帕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悄然滑落,然后一跃飞向天空。
在浩瀚银河里,子夜永远是唯一那颗极度闪耀的星辰,我转身望向不远处老夫子搭建的台棚,不知何时,那棚子早已轰然倒塌。
我知道,我要打败的远不止老夫子一人,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