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姨

 

52 岁的张阿姨决定出走。

她买了南下的火车票，吃了一盒泡面和半斤樱桃，摇摇晃晃地经历了一明一暗的车厢，来到江南。

桃红柳绿，小桥流水，那么多鲜活的意象，使得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小时候坐在书桌前吟诵的诗词。

她独自乘坐小舟，顺着绿波荡漾的河流，两岸是古朴的民宅，穿着背心，露着黝黑肌肉的桨夫一边划船，一边用吴侬软语哼唱着一支小调。

张阿姨决定不走了。

结婚多年，中产阶级，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去年刚嫁为人妇，儿子也上了大学，尽管还有些调皮。丈夫是做生意的，长年在外应酬。张阿姨觉得自己仿佛是笼子里的蝴蝶，随时都可以飞走，而且她的去留已经无关痛痒。

张阿姨于是不痛不痒地告诉大家，她不会再回去了。

这一次，爸爸放下手中工作，女儿辞别丈夫，儿子也从相隔不远的城市回到家里，临时召开家庭会议。

“爸，是不是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你惹恼了妈？”

“我最近是有点忙，顾不上家，但我发誓肯定没有其他女人，也没惹你妈。” “那弟，你又闯祸了？不是我说，你都上大学的人了，能不能改改你的那些坏毛病，做事带点脑子。”

“姐，我除了打游戏没有干别的。姐，依我看，会不会是因为妈觉得你嫁人了我上大学了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事情了就想过自己的生活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妈要过小清新的生活，在家也可以过啊，何必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呢？”

然后他们忽然齐声说道。

“该不会是妈有了艳遇吧？！”

来到这里的一周后，张阿姨开始考虑从旅馆搬出来，租一个正式的住所。房屋中介领着她走了好几条街，街上比较热闹，隔得不远有河流。阿姨跟在后面，不时点头道挺好，都挺好。中介带阿姨走进一个院落，在里面其中一栋两层的楼前停住，告诉阿姨他们有的是上面的房间。抬头看，青瓦下是木制的门和窗，雕梁画栋，散发着古朴的气息。

阿姨笑了。

每天早上，阿姨起来，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打个招呼，到楼下吃点热腾腾的早餐，就散着步到附近的市场看匠人们雕刻玉石，有时她也看点别的。

一晃到中午，随便在家里做点什么吃，反正一个人也不用太折腾，再睡个午觉，大概就是下午三四点了。

她喜欢在家里摆弄点她年轻时候的爱好，后来竟还拾起毛笔，练起了娟秀的小楷。傍晚时分阿姨总是沿着河边走，走累了，就歇着，看来来往往的游客。

有时候她路过一家客栈，会上去听一曲苏州评弹。她最喜欢《莺莺夜焚香》。

阿姨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家里倒是急坏了，大家商量要不要一起来江南把阿姨劝回家。却被张阿姨云淡风轻地阻止了，说自己无恙，只想在这个小城，轻松度日。也无需看望。过好你们的生活。然后她每天都会发一条短信给大家。

久而久之，大家好像也习惯了，就当她是跟着旅行团出去周游了。

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毕竟是亲人啦，还这么大把年纪。

女儿收了一个行李箱，直接来到那座小城，然后才通知张阿姨自己到了。拗不过女儿，她们见面了。

奇怪的是，女儿几乎是一到母亲的家就忘记了自己是带着重大任务来的，第二天她们开心地一起出门去吃当地的小吃，散步，女儿还拿手机拍了好多照。

哎早知道就带着相机来了。

分别的时候，女儿说，妈，从来没见你这么开心过，要不是我怀孕几个月要回去好好稳着，我都和你在这边一起住了。

你没事多教育下你弟，我是说不动了，男孩子长大了，也要自己闯闯。我会的。

你爸还好吗？

他刚开始的时候一天挂念着你，老打电话给我，最近听说有事没事就约朋友一起在家聊聊天喝喝酒，居然还去买了一把吉他，说是要组老年摇滚乐。

他就这德性，过几天大概又会正经去赚钱给儿子攒车攒房了。没事的。

爸就那样，一辈子为儿女操劳。妈你也是，真希望你们都轻轻松松地过点日子吧。妈您还是回去吧，他一个人也挺孤独的。

我心里有数，你有空多看看他。

有一天张阿姨生病了，半夜的时候忽然发烧，热的滚烫的她睡在了地板上。梅雨时节，南方的地板潮湿冰冷，反而给了阿姨一丝缓解。

模模糊糊中她回忆起这种无助的感觉。

二十五年前。

病床上，刚生完孩子的张阿姨望着天花板发呆。孩子的哭声也似乎没有给她安慰。她感到自己躺在一座孤岛上。她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四周是平静的湖水。平静了。

终于平静了。

她正要放松下来进入完全的睡眠。模糊中她看见一艘船驶过。

船上歌舞升平。

那是她当时的丈夫，他比她大五岁，梳着油头。在她分娩的时候，他正在外面应酬。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向一桌子客人进酒，非常老练地微笑着，让大家吃好喝好。

她的脸上因为痛苦而痉挛着。

这段婚姻没有持续多久，她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离开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后来遇到另一个男人，虽然比她小一些岁数，有时还有点孩子气，整天拿着个吉他弹歌给张阿姨听，也很会讲笑话逗她，还喜欢带着她的女儿去逛集市，女儿就

坐在这个男人的肩头，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红色小棉袄，回过头开心地冲张阿姨笑。

张阿姨心里也温暖起来。家里很快就添了一个男孩。男人继承了家业，逐渐忙碌起来。

她以为她忘记了。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早就释怀。

还是想起来了。

五十二年前，一个孩子出生在江南。

那是讲究的家庭，家里用的都是上好的丝绸。一切都是幸福的光景。

如果没有那场灾难。

刚满四岁的小张阿姨，站在京城有名的王家大院里。

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女孩儿，看着后来的丈夫，那时是一个在私塾念书的幼童，站在小女孩儿面前，挺起胸膛。

张阿姨觉得自己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二十世纪。

她好像老得再也支撑不起自己。于是默默地闭上眼睛。

二十分钟后，张阿姨挣扎着起来。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中介。还是挺厚道的小伙子。

连夜过来把阿姨送去了医院。

痊愈后的张阿姨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新生。

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推动她。

收拾好行李，她不停地走，去了江南不同的城市，随后又到了云南。

在彝族的火把节上，她看见了充满仪式感的钻木取火，而后熊熊燃烧的大火，隐约感受到了自己生命里那些意象的意义。

彝族的祭司在念诵经文。旋转的太阳图腾。

晕眩。

又清凉起来。

仿佛置身于很久远的时代，站在悬崖，看见黛青色山，雾重，空气潮湿，蒙蒙细雨。

那是地球当年的生态。

所有的起源都是一样的。

幼小的单细胞生物在汪洋大海里遨游。经历火山，炼狱。

开出了花。

它来到陆地，缓慢地前行。它展开翅膀，勇敢地飞翔。

我们出现，生存，创造，发光，消失。

真真实实，热热烈烈地成为这颗年轻星球的一员。对于自然，我们敬畏，迷恋，模仿，角力，破坏。而后，终于端正了自己在宇宙间的位置。

便不再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