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访真记【短篇小说】
因了一件倒霉的事,丁山拿着省主席郭元年的手书便条,有点不是滋味地回到了家乡西远市。他先联系了给当地市委书记开车的老陶师傅,在他的领路下,找到市委书记焦万成的办公室。陶师傅引丁山进门后就撤身出去了,表情严肃的焦书记脸现笑容,把丁山让坐在沙发上。女秘书脚尖点地,轻无声息地上来了好茶水招待。
焦书记还不知丁山的变故,以为郭主席又下基层来了。丁山没敢虚伪,三言两语交待了回乡来的目的,同时掏出了那张手书便条,递了过去。焦书记接手并没有当下就看,而是落座之后,才展了开来。
郭主席的便条没有题头,只是很直接竖写着三行毛笔小楷字:“小丁同志给我开了一年车,人很不错。他有心到西远基层锻炼一下,我支持,请老焦给招呼一下,安排一个喜欢的单位,让他好好的发展吧。”底下也没有落款,但那笔体焦书记是非常熟悉的,毫无疑问是郭元年的亲笔。
焦书记收起了便条,假惺惺惋惜说:“小丁啊,你给郭主席开车多好,我还说咱们的小老乡干着这份差事,会有很多方便的。没想到你搁着好好工作不干,怎么突然想起来基层锻炼啊?”丁山无谓地说:“嗨,焦书记,你就别提了,上回差点出了严重事故。这你可能听说过了吧?我是下来戴罪立功的。”焦书记的两根佛眉挑了挑,问说:“是吗,当时的情况是?”丁山知道那事无秘密可言,便直言不讳说:“当时我也不知怎么了,像跟上鬼一样,两眼一黑,就没了意识。幸亏后坐的乔秘书反应快,摁下了保险刹,车才没有窜在路沟里面。”焦书记宽怀地说:“万幸,万幸,郭主席平安无事,就无大碍。”
话题就此打住,焦书记问丁山想去哪个单位锻炼?丁山就说了自己的意向。焦书记开了两句玩笑,当着丁山的面,给丁山早就认定的一栋气派大楼里的一号主人查云飞打了一个电话,要对方好好的安置一下丁山的事,并说这是省委的指示。
焦书记的司机老陶师傅,亲自开车把丁山送了过去,像移交一件重要物品一样交给了查处长。查处长原本安坐在豪华的办公桌后,听了陶师傅的介绍后,顿时满脸微笑地站了起来,非常热情地对丁山表示了欢迎。
丁山虽说年轻,可给省委领导开车,那也是非同一般的身份。虽说是短短的一年时间,可背景大,很快就认识了底下的许多领导,特别是领导们的司机。眼前的这位查处长,丁山与其也曾有过过几次交道,今天他虽然身份转换,可旧日的影响还在,与省主席的关系那也不言自明,要不然怎么会得到来自省委和市委的电话呢。
查处长坐回了岗位,跟焦书记的思路一样,带着想不通的口吻说:“小丁,我真是想不明白,省委多好的地方,你怎么想起来底下受这份苦差事?”对此,丁山知道没必要细说什么了,于是轻呷了一口茶,徐徐地说:“没办法,郭主席说了,苦差事也得干,年轻人得锻炼才行。所以我就下来了。”查处长若有所悟说:“噢,要是下来锻炼,那我就理解了。”又说:“要说锻炼,你别说,咱们这一行,那真还是一个好行当。”丁山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焦书记问我时,我想也没想,就说了咱们这个单位。”跟着恭维了一句说:“查处长,以后你可得多多关照啊。”查处长哈哈一笑说:“关照,关照,咱们互相关照。”
丁山在西远市最有威风的部门上了班,初时只是在办公室当助理,没多久便升了职,有了行政级别,有了管事的权力,加上身处在家乡,朋友、同学、亲戚互相攀附之人很多,那日子过得志得意满,别提多滋润了,在大街上走路都是用脚尖颠着。到了这时,他才完全走出了离开省委大院的无奈和沮丧,融入到了“此处甚好”的环境中。
有背景的人总是格外被人重视,丁山也不例外,或者说还有点不经意的显摆。他原是个农村兵,后来因为在一次事故中立了功,转业后被留在了省委的车队。没几年时间,也是时来运转,丁山凭着像根柱子一样挺拨的身杆,和一幅看上去还算老实的貌相,被新上任一年多的郭主席给看上了,试用了一个多月后,指定成了专职司机。可惜,美中不足,那遗传性的毛病……。
丁山开始恋爱了,朋友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姓丛,名娜,人长得那个漂亮,就跟个影星一样,工作单位却很一般,是在一家国有企业。两个人很快就如胶似漆起来,没多久便同居在了一起。只是丁山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对外有点招人眼目,自己也有点生活不方便。丛娜父母都是一般公职人员,家境并不富裕,当时就提出了买房的想法。丁山手里只有部队转业时领到的二万块钱,怎么算都差许多呢。
周末的晚上,两个人在被窝里正那个的时候,丛娜说:“丁山我告诉你,要是没房,我可不嫁你啊。你想办法吧。”丁山无赖地说:“不嫁就不嫁,这么过着也挺好。”丛娜身子一滑溜,摆脱了丁山,说什么也不继续了,还下地穿衣服要走。丁山外强中干,特别是在女人面前,当时就夸口说:“多大点事,不就一套房子吗,那还不容易。只要你听哥哥的话,我保证想办法解决就是了。”丛娜这才带娇带嗔,重新钻回了热被窝。
口是夸下了,怎么解决丁山心里也没数。过了一段时间,丛娜父母所在单位给职工盖家属房。丛娜听说了,便给丁山挖起了耳朵。
丛娜说:“现在的事,只要你有关系,肯定能弄成。”丁山为难说:“我的工作跟人家风马牛没关系,怎么要啊?”丛娜掐了一下丁山的大腿,说:“全国人民是一家,咋能没关系呢。没关系,你不会找啊。”丁山龇牙一笑说:“照你那么说,地球是圆的,美国总统还是我外甥呢。不是那么回事嘛。”丛娜不依说:“就是这么回事。我告诉你,这可是个机会,你要是不逮住了。那你就再别想逮住我。”丁山本着脸没说话,却出其不意,一把抱住了丛娜说:“逮你还不容易。走,上床。”丛娜挣扎着,恼了头脸说:“就不。”丁山只好哄着说:“我是说上床咱们想办法啊。”
合适的时机,丁山去找焦书纪,直到坐在那张大办公桌前,才神秘地掏出了一张纸。纸上有郭主席的指示,写的是:“房子的事小丁跟我说了,老焦你们给考虑一下吧。”仍然没有落款,仍然是主席的口吻,主席的手笔。焦书记当了丁山的面默了一会,答应给想办法。
很快,丁山和丛娜结了婚,很快又分到了一套房子,平米还不小,个人只是象征性地出了点钱。
三年以后,丁山当上了那套威风八面的大楼里的一个中层环节干部,那气势与行止,已与当初无奈回归时判若两人,个中起作用的,还是离不开名气日旺的郭主席的影响。与丁山蒸蒸日上的人生相反的是,丛娜生完了孩子,企业却越来越不景气,工资待遇上不去,还有许多的工作任务要完,一时成为影响家庭生活的新压力。
丛娜躺在床上抑郁地说:“你每天倒好,吃吃喝喝,狐朋狗友一大堆。我每天又是孩子,又是家,还有那个烂单位,烦死我了。”丁山怀里抱着儿子,边逗边笑着说:“男人吗,不交往哪行。”又说:“瞧瞧咱们的儿子,长得眉饱眼饱,将来肯定是个帅哥。”丛娜眼一黑,恼怒地说:“你少岔话。我问你,我都快累死了,你管不管?我给你说,要是不给我跑工作调动,那我可不奶你们家儿子了。饿死他个小东西。”丁山不悦地说:“说得什么话。”又说:“你那事,这不是给你跑着吗。”
两人一犟嘴,丛娜的泼劲就出来了,连抓带掐把丁山给推出了家门。丁山在门外踅了一会,气不打一处来,跑到外面喝酒去了。晚上回家来,用钥匙怎么也开不了家里的门。其实是丛娜从里边给卡住了。丁山带了酒意,只管使劲的擂。
屋里的丛娜不耐烦了,脏话骂了一通,隔了屋门冷言冷语说:“姓丁的,我告诉你,这个家的所有门锁,我下午全换了。你要是不把我那事给办成了,你就别想回来了。”这一句话的刺激,加上酒意上涌,丁山的头翁的一下大了,赌气骂说:“妈那个b,你这叫什么女人啊。行,你不让我回家,我也再不回来了。”说完,掉头下楼走了。
那一晚上,丁山没有道明原委,宿在了一个私底下相好的女人家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相好的女人,与自己的老婆好像有什么默契,也提出了要丁山办事的要求。丁山憋了一肚子的气,胡乱发作了一通,最后随了酒劲散去,人躺在床上,头脑迷迷瞪瞪的没了意识,其实是睡着了。
结婚后,老婆丛娜随心所欲的脾性,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搞得丁山软硬不成,疲于应付。这一回被扫地出门,丁山一会儿男子汉大丈夫,一会儿又伤心又气闷。无奈之下,他先去求助岳父岳母,又在电话中跟丛娜说了软话,答应去找郭主席再讨一张批条回来。丛娜这才允了丁山回家,夫妻俩经过几天的磨合,才重拾旧欢。
等了十几天,看着男人没动静,丛娜又不干了,逼着问说:“你怎么还不去批条子?”丁山不高兴地说:“批条子那也得找机会吧。我这不是在等吗。”丛娜黑了头脸,半真半假吓唬说:“丁山,你要是想骗我,那可有你好果子吃的。”丁山苦着脸哄说:“甚话,你是我老婆,我骗你,那还不跟骗自己一样了。”一句话哄的丛娜多云转晴。
丁山又拿了一张郭主席给写的便条,去找市委书记焦万成。焦书记拿了条子,看着条上的内容:“老焦同志,小丁的事跟我说了,能给办一下最好。”口吻还是主席的口吻,格式和笔法也是主席的真迹,落款仍然是空白着。联想到心上的一件事情,焦书记脸上亮堂起来。
一向威严的焦书记,今天平亦近人地说:“小丁,这条子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可见,郭主席对你还是很重视的。”丁山恭敬地说:“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敢动用一下他老人家。也就这一回,以后我都不好意思了。”焦书记不然地说:“哎,也不能这么绝对。以后啊,你得给咱们西远办点大事,这些小事情呢,跟我直说就行了。”丁山迟疑地说:“焦书记,要说办大事,那我可不敢当。郭主席的脾气,你们也知道。公事一般是不让走私人渠道的。”焦书记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经意间,焦书记问起了郭主席和丁山的关系。这难不住丁山,只是他不便乱说,只好半掩半藏,说郭主席家的小儿子,出过一次事情,自己曾经有过舍命的举动。话只是提了一下,丁山就打住了,那样子好像有很大的顾虑一样。焦书记热心的问话也就适可而止。
丛娜的工作调动,在焦书记的关照下,由企业而入了国家公务员的行列。丁山夫妻的关系,自然又甜蜜起来。没过多久,焦书记却遇到了麻烦,一笔不小的政府投资,在国外不知怎么弄的,就打了水漂。那可是几个亿的数目啊。上面来人调查,焦书记自己努力的同时,想起了丁山。
丁山独身带着隐秘的使命出使省里,回来后给焦书记反馈消息,说得多是安慰话。焦书记心里也安泰了许多。事情平静了一段时间,郭主席亲临西远,有点焦头烂额的焦书记提心吊胆陪着。当时政坛上正好有一种交学费的论调,郭主席批评了西远市在经济工作中的官僚作风,却肯定了西远市领导层的工作魄力,把一桩芨芨可危的大事,有意无意给压下了。
郭主席要来西远的消息,丁山是通过焦书记知道的。焦书记要丁山到市委,说有机会的时候,要他陪一陪郭主席,那意思谁都明白。不巧的是丁山不在西远,正在北京看病。
丁山接焦书记电话时候,其实是在自己的家里。丛娜不知就理,骂丁山狗肉不上抬杆秤,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咋反而捣鬼推脱起来了。丁山心事重重,骂老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求脑筋也没有。丛娜狐疑地看着自己这个有着通天本事的男人,看得丁山有点发毛。
焦书记大难不倒,丁山成了功臣一个。两年之后的又一年的岁末,丁山再一次升职的事情,在自己并没有过多刻意的努力下开始了。不过这一回遇到的竞争对手,却也非等闲之辈。据说,与省里的某一位重要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向风顺一帆悬的丁山,在老婆的极力窜缀下,被逼摆出了竞争态势。
两个各有背景的竞争人物,摆在了焦书记的面前。丁山的竞争对手,获得了省里的重要人物电话关照,这使焦书记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私下跟丁山说了情况,要丁山有可能的话,再跟上边打个招呼,最好是郭主席再能给个二指宽的条子,这事就好办了。丁山也是一时负气,答应没问题。
丁山说到做到了,郭主席这一回条子写大了,改成了一张纸,内容多了,口气也不容置移。
焦书记一手端着郭主席的信,一手戴了老花眼镜,默读着上面的话,“小丁到西远的锻炼,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几次与我交流,认识提高的很快。这样的人才,老焦你们应该更大胆点,给他们压担子,创造机会,多加磨炼。再过几年,这些年轻人就可以放手让他们干工作了。”这一回不同以往,郭主席居然破例,在底下落了款。“郭元年”三个字,写得是刚劲有力,颇有老当益壮的气概。焦书记如获至宝,高兴地收了起来,含蓄地给丁山表态说:“小丁,郭主席对你可是寄以了很大的期望。好好努力吧。”
丁山如愿以偿,当上了那栋气派大楼里的三把手,也是领导层中最年轻的一位。他的竞争对手表面恭敬有加,背后是一百个不服气。无奈背景不及丁山的牌子大,只好咽下了胸中的憋屈。同样感到憋屈的,还有那位省里的重要领导,这是权力影子的一种蠕动。
就在丁山上任不久,省里召开了大会,焦书记参加,并与郭主席有了一次亲近的机会。焦书记表功说:“丁山这个年轻人就是能干,主席吩咐的事,我都给办妥了。”郭主席先是面无表情,冷不丁问:“哪个丁山?”焦书记有点意外,浑身一紧张,也没敢直说,只言:“就是当年给您开过车的那个年轻人,很能干,现在已经走上了西远的领导岗位。”郭主席的眉头皱了皱,很冷淡地说:“我怎么不记得你说的这个人?”焦书记一急,说:“前一段时间,你还给他题过字呢。”这是个心照不宣的提序,焦书记原还想恭维两句题字的真迹笔法,郭主席却并不意会,丢了句:“莫名其妙,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乱弹琴。”完了,撤身就离开了。
焦书记被呛的站在原地,脸一会降红,一会发灰,半天搞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回到西远后,他从档案柜里取出了郭主席有公有私,内容各异的批条,从中抽出了丁山最后的那张有落款的条子,迷惘地看着白字黑字,可人家就是没承认,这究竟是咋回事呢?
几天之后,心事袭来的焦书记,又拿出了那一叠纸条,细觑中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刚刚上任几个月的丁山被焦书记叫了过去,说是有工作要谈。丁山进到焦书记的大办公室,一如往常,坐在了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微笑而恭敬地问候了一句。焦书记面无表情,不对,是面带一丝清凉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丁山,似在欣赏,又似有点走思,反正好一阵不说话。丁山有点莫名其妙,正好有电话进来,焦书记接了起来,目光如清波一缕,在丁山的脸上瞥了一下。
那一天,焦书记问了一通丁山工作情况,说的全是鼓励和欣赏的话。丁山自然感觉良好,表态说一定好好工作,绝不辜负郭主席和焦书记的关爱。焦书记听了,很欣赏地笑着,说过两天还得让丁山去一趟省里,活动西远市的一件大事,争取获得郭主席的签字批文。丁山觉得头皮发紧,肌肉发僵,嘴上还是爽快的应承了。他还等着焦书记谈具体事项,焦书记却微笑着打发他走了。
丁山那天的感觉全错了,焦书记沉甸甸的目光里,包含着剑一样的阴冷的光泽,和处心积虑的一套想法。他不知道,一个独掌一方的地方大员,那是有着一般人很难猜度得透的城府。
三个月后,丁山经手的一笔八万元的款项,由于临时的挪用,一件本来很隐秘,也很平常的事,不知怎么就被捅翻了天。审计部门一介入,丁山就被隔离起来。他觉得冤枉,想跟焦书记通个话却不能,这才惶惶地觉得事情来头不对,自己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这一回丁山预感对了,挪用问题很快被定性为贪污,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琅珰入狱了。不明情由的丛娜,一开始还为丁山四处活动,在探监的时候,更是怂恿男人,动用郭主席这个硬后台来自保。丁山看着这个生性有几分张扬的老婆,抱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丛娜骂说:“姓丁的,我以为你可厉害了,原来是个草包货。连这么点事都把自己洗不清楚,一天还给我装模做样,眼珠子都瞪上天了。我给你说,你要是自己不挣扎,老娘我也不操你的心了,你死去吧。”丁山歪着头瞅着妻子,直到她骂够了,才破天荒回骂说:“你个扫帚星就知道一天喊叫,屁也不懂。我就是说给你也不明白。这是阴谋,老子认了,大不了就是坐几天牢,出去我还是一条汉子。”丛娜先是一愣,转瞬骂说:“认你们家那个冤大头。这可是除职、坐牢、丢人现眼的丑事。你要是就这么个熊样,老娘我也不管了。你自生自死个哇。”
宣判的那一天,丁山看到很多的哥们弟兄来观看。亲人只有从乡下赶来,不停地抽泣的父母亲外,妻子及其家人没有一个光临。丁山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是麻木的。当他坐在囚车里,听着警笛声声,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其实是泄了一口气。这一口气,让丁山胸腔中的心脏像一块干透酥软了的土坷垃,“噗”地一声跌回了原位,荡起雾一样的血粉。
六年后,丁山出狱了。他拿着打成一个小包的行头,在一片寂静中离开了那道缓缓关闭的铁门,重新踏入了可以自由生活的天地。在他毅然走离铁大门几十米之后,脚步带出了迟缓,身子由不住地回转过去,用审视而又充满怀疑的目光,重重的瞥了一眼六年光阴被禁锢过的地方。一瞬间,令人憎恶的牢狱生活,像一堆乱云纷涌而来,逼迫的他重新觉得气短。
在狱中,丁山无意中显山露水,亮出了自己的访真绝活。由此,他才真正地知道自己是谁了,早年刻苦学下的这点手艺,被光明正大地应用到了生活中。他是狱中的宣传员,版报管理人,也是许多知其有一技之长的人们的关注点。
狱警中有人隐秘地拿来动机不纯的表要丁山给签名,当然是对某个人物的笔迹的访真。也有从没谋面的主儿,不知怎么也混入狱中,管他好吃好喝后,连骗带哄,要丁山给他摹访名家题名。丁山来者不距,非常乐于助人。只是这个好品格,除了换得狱中相对的自由外,对他的缓刑没起到任何帮助。如果说还有一份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访真的手艺,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
现在,丁山终于出狱了,归向何去却成了他的一大伤心事。妻子丛娜在丁山入狱的第二年就带着儿子改嫁了。嫁给怎样的人,住在什么地方,丁山一概不知。
出狱的一段时间里,丁山找到了曾经的妻子,见到了梦中的儿子,看望了乡下的老父老母,渐渐适应了狱外的生活,决心重新作人,谋一份糊口的营生开始生活。只是他作生意无本钱,旧日势力场上的朋友,也多与他成了陌路;而在一般的雇主眼里,一个人到中年,刚刚出大狱的主儿,谁也不敢招用。潦倒的丁山走路趿拉着一双旧靯,目光睃睃,再也没了当年那种志得意满,八面威风的派头。
此时,省里的郭主席和焦书记都已经退休了,一个回归了南方老家,一个回到省城。丁山一度百无聊赖,去省城看望曾经的焦书记,心照不宣地表达自己的问候。焦书记对丁山的来访大感意外,初时还有点紧张,等看出丁山并没有歹意,话语才温和起来,只是调侃多于关心。
丁山坐在焦书记家的沙发上,啜着好茶,不客气地吃着水果。焦书记歪着脖子,审视了一会,打着官腔说:“小丁,出来了要吸取教训,好好的找一份干的。不要恢心,生活还可以重头来嘛。”丁山咽了口中的水果,不阴不阳说:“可惜你老和郭主席都退休了,要不然赏我一口饭,我想还是容易的吧。”焦书记叹了口气,跟着又笑了。
那一天,焦书记真够意思,留丁山吃饭,两人还喝了点酒。中间,丁山问说:“焦书记,我坐大牢,是你一手导演的吧?”焦书记摆了摆手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是你自己把自己给送进去了。”丁山懒懒地说:“骗我。”焦书记毫不含糊地说:“你要是自己没乱来,谁也奈何不了的。”丁山被噎的没了话。
看着案头焦书记练笔的书法贴,丁山半恶作剧半认真地恭维说:“焦书记,你的书法造诣,比当年郭主席的可是强多了。”焦书记哈哈一笑,说:“你要是说这书法吗,我也不谦虚,他写的就是不如我。可要说批条子的功力,那我可跟人家没法比的。”丁山受了触动,嘿嘿地附和说:“那到是。条子跟权力是成正比的嘛。”焦书记阴笑了一声没接话。
看着丁山没了话,焦书记又主动戏说:“小丁,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原来有一手好功夫,怎么样,今天给我露一手?”酒上了头的丁山,脱口说:“我那是啥功夫,全假的。”焦书记笑着说:“假的也不容易啊,俗说话,真做假时假亦真。”丁山觉出了焦书记的戏谑,不服气地说:“真要是假做真时,我怕你还分别不出来呢。”
丁山有了大狱中六年潜心的修炼,一时狂傲,坐在书案前,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几可乱真的临摹出了一幅焦书记的真迹。焦书记在一边看得眼睛都瓷了,等不及丁山交卷,就用放大镜对比起来。老汉一边对比,一边摇头,一边点头,一边“果然,果然”地自语着,额头上居然渗出细小的汗珠子,最后颓然地坐回沙发上,瞅着丁山半天不说话。
终于,焦书记说话了,“你这个人啊,幸亏我不在位了,要不然,就这本事,真不能让你到社会上去。”丁山心里得意,嘴上说:“我这手艺,只有吃领导权力的派饭才有用处。到了社会上,我连稀饭也吃不上一碗。”焦书记怔怔地问说:“小丁,你老实说,当年郭主席的那些批条,是不是全都是这么造出来的?”丁山不好意思地承认了,只是补充说:“那第一张可是真的。后来的其实也跟真的差不多吧。”
在焦书记家里亮了手艺后,丁山的好运又回来了,他被推荐到了一个不为外人知道的地方,一失踪就是两年。重新归来的丁山成了暴发户,在西远市置办了房产,买了豪华轿车,还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老婆,一时间风风光光,又成为了人们眼里的红人。成了红人的丁山,走在西远的大街上,那副扯高气扬的派头又出来,开着自己的车时,更是招摇的不可一世。
离婚多年的丛娜找上门来,哭闹了一番后,狮子大开口,要走了三十万的儿子扶养费。丁山二话没说,出了这笔钱,并跟丛娜藕断丝连地来往起来。新找的小老婆为此跟丁山闹气,只是她不及丛娜那么泼辣,除了抹眼泪说气话外,拿丁山没辙。
让丁山唯一服服贴贴的人是退了休的焦书记,两人一般很少见面,只是到了年关才往来一下。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丁山跟焦书记闹了意见,各自都说了些狠话。两人自此便不再来往了。
丁山的小老婆给他又生了一个儿子。在这个儿子过周岁的那天,丁山却连车带人一起失踪了。
一个地方上的大红人的失踪,引来了众多的猜测。知情的人们翻出了老话,连丁山曾经给省主席开车出事的事也给翻腾出来了。至于他牢狱中的是是非非,自然更逃不脱被咬嚼到。丁山的小老婆更是暴出了男人有颠痫病的隐秘,还说有一回开车,差点没把她给吓死。
说归说,失踪的丁山杳无音信,直到六年之后秋季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