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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叔的秘密

2019-01-26  本文已影响39人  尘凡无忧

洪叔已经七十三岁了,不过看上去顶多六十出头。浓眉俊眼,细高身量,腿直背硬,加上一身显山显水知识分子特有的斯斯文文,说洪叔只有五十岁大概也会有人信。

本来洪叔还可以看上去更年轻些。洪叔的妻子三年前突发脑溢血离世,这给洪叔致命的打击。原本说话就轻言慢语少言寡语的洪叔愈发沉默了。而这沉默却平添了洪叔一份深沉的气质。

洪叔有一儿一女。女儿远嫁国外,几次邀请洪叔出国同住,洪叔都以不想拖累女儿为由婉拒。其实洪叔是不肯放下知识分子的清高身份。虽然洪叔也能应付几句英语,不过在女儿那里,他到底是个吃白饭的外客,看洋女婿的脸色他不乐意,不看洋女婿的脸色又好像有些失礼,他毕竟是寄人篱下,即使这个人是自己心爱女儿的丈夫。

洪叔的儿子倒是在洪叔近前守着。只要洪叔儿子不出差,隔三差五必过来陪洪叔坐坐。一对父子都是讷于言的人,相对无言坐着,客厅里洪叔妻子在墙壁上温存的微笑便显得生动活泼起来,愈发衬托出父子二人的一筹莫展。

洪叔的儿媳妇也很孝顺。也常常会说请洪叔搬到他们那里一起住,照顾起来更方便。洪叔没有把话说死,只是说现在自己还能动,等过几年真的老得不能动了再说。

其实洪叔的妻子去世后,洪叔的儿媳妇曾经极尽委婉地跟洪叔说起续弦的事情,被洪叔一口拒绝。洪叔跟妻子的恩爱尽人皆知,他们结婚几十年,几乎没有红过脸。他怎么可能再看上别的女人,对不起死去的老伴儿。何况已经这岁数了,土都没过眉毛了。续弦,听着就像个笑话。难不成他洪叔是个离不开女人的老花花?!洪叔阴沉的脸色让儿媳妇再不敢提这个话头。

时间一晃三年而过。

洪叔还是活得好好的,除去鬓角多见了一点白,耳朵开始有点背之外,时间对洪叔格外宽容照顾似的,洪叔一点儿也不见老相,除去镜片后面一双眼睛里的生气不足。不过,谁又看得到眼睛里的东西呢,何况还被厚厚的镜片遮挡着。就像人思想里的那些秘密,被一副皮囊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不到自己袒露出来,谁都不可能知道都是些什么。就像如果洪叔自己不主动摊牌,洪叔的儿子儿媳妇都不会知道洪叔在他们眼皮底下做的事情一样。

那天洪叔把一脸懵懂的儿子儿媳妇急匆匆叫到家里来,然后对着卧房喊,“出来吧——”

应着洪叔的叫声,一个年轻女人就从里面姗姗走出来。把洪叔的儿子儿媳妇看得一个目瞪口呆:洪叔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了,一变竟然变出个大活人来。

女人一看就是妖冶的人,画着粗糙的浓妆,没有任何气质可言。不过行事却很老道,八面玲珑地招呼着他们喝茶吃水果,俨然这个家里的女主人。

洪叔儿子儿媳妇那两个O字型的嘴巴相对深呼吸一下,又一同转向洪叔和女人,打了石膏似的继续张着,一百个一千个问号惊叹号无声地在空气里飞……

也是洪叔这一招让他们太意外了。

洪叔看上去一直是那么正经正派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一辈子小心谨慎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更不要提这么……这么时髦新潮的事:未婚同居。从卧房里出来的人必是早已经过了卧房里的事吧。

可是洪叔明明自己亲口拒绝了再婚,却又搞出这么一出戏。

洪叔的儿子就那么张着嘴巴,时不时伸手扶扶鼻梁上纹丝不动的眼镜,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向洪叔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洪叔则脸涨红着,清了几回嗓子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倒是儿媳妇见识多灵活一些,估计也是听到过不少街头巷尾相似的故事。儿媳妇主动跟那个女人聊起了家常。

没有比女人的好奇心和软舌头更能探听出花花世界的本来样子了。很快,儿媳妇迂回婉转旁敲侧击地问了大概:女人自称快50岁了,不过保养很好,看上去年轻不止十岁。老家在南方,家里有个儿子,已经结婚了。她的老公没了。是她的一个同乡给她介绍到这里来。

“我们见面第一天就在一起了,才告诉你们。”女人说着瞥了洪叔一眼,颇有埋怨洪叔闷声快活的意味。“我们在一起快一个月了。”女人大大方方旁若无人地袒露着秘密。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在说:饭都煮熟一个月了,你们看着办吧,怎么端这碗饭。

“在这里……住……得惯吃……得惯吗?”儿媳妇对着这个简直比自己还小的女人不知道该以什么口气问询寒暖,怎么拿捏自己的神态和声调都不对劲。

“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在一起住久了就好了。”女人说得随意自然,时不时拿眼睛看着洪叔,目光里没有爱意也没有情欲。

一旁的洪叔或低着头搓手指或左顾右盼心神无主,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定音的话。

洪叔的儿子也是,眼光再也没有多看女人一眼,只把头对准洪叔的一举一动。

几个人就那么各怀心事地坐着。除了儿媳妇偶尔一句问话牵出一大堆女人的话语来,就是女人不停歇地招呼,那种招呼客人的周到热情却总是隔着厚厚一层陌生的语气:喝茶吧,吃水果吧……

女人一直在说,而空气却僵硬极了。仿佛除了女人是一个活物,其他三个都是雕塑。

最后洪叔儿子连洪叔都不看了,只低着头看着脚下,仿佛在找掉下来的眼珠子。

从洪叔家出来,洪叔儿媳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洪叔儿子:“都行啊!我是彻底土掉渣了!”

洪叔儿子阴着脸,也不接话,只摘下眼镜看了看,长出一口气,然后自顾说,“我该换副眼镜了。”

洪叔儿媳妇就笑:“跌碎了吧。”过了一会儿,又无比惆怅地感叹:“怎么跟做梦看电影似的啊。天上掉下来一个妈。可是这个女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啊,简直比我还小……”

儿媳妇的好奇心被洪叔的秘密极大地刺激起来,女人天生的包打听让她很快又翻出更多新闻:那个女人是洪叔同一栋楼里的一个老大爷家的小保姆介绍的。说是小保姆,其实就是同居。

小保姆说,那个女人其实还不到四十岁,家里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她老公也不是死了,而是进城打工去了,女人耐不住农村的苦,就跑城里来找幸福了……

 “别让你公公把工资都给她。一个月给她两三千就够了。 ”小保姆最后挤眉弄眼压低嗓音跟自己人说话般贴心体己地在洪叔儿媳妇的耳朵边加了这么一句。

儿媳妇心里豁然明白,一定是小保姆看不惯后来的同乡比她拿钱还多,气不过才把那女人的家底都抖露出来。

这些秘密本不该被得知,却天时地利不合不巧都被洪叔儿媳妇探听到了。儿媳妇被知道的消息惊得一再无语心跳加速:那个女人怎么没有一句实话啊?这是社会上流传的骗婚么?专门骗那些单身老男人。洪叔这是老糊涂了吗,什么样的女人都敢往家里带。

洪叔儿子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给洪叔打电话。然后不放心,当天晚上就拉着老婆跑到洪叔那里去了。

那个女人开的门,脸色却不是上一次的脸色了。

“我以前怎么样跟现在有什么关系?!我有小孩有老公又怎么样?!我跟他们在一起不幸福!我们那里穷,过不上好日子。你们城里人不都是讲究追求自我吗?我们怎么就不能也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女人爆豆子似的数落,理直气壮,压根儿没有因为洪叔儿子他们到来而收收语气。

“你至少得跟我说实话啊。你那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你怎么能忍心扔下他们不管呢…..”洪叔笨嘴拙舌地争辨。因为意识到儿子媳妇在眼前看大戏似的看着便无端地更觉得词穷气短。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了他们又不会管我!我现在也犯不上为他们毁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人就这一辈子,我们怎么就不能享受了。我们也是人!难道做了妈,就一辈子被孩子绑死吗?!我们怎么就不能趁着年轻好好享受享受!”

女人的嗓门越来越高。仿佛她在演讲,几个人不知所以地听着。而因为听众的存在,她就愈发兴奋,义正言辞地,听起来好像是一场人生的讨伐了。

洪叔不说什么,只是一脸又急又恼还有说不出来的疲倦。洪叔的儿子更不能说什么。

儿媳妇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就又觉得插不进去话。明知道女人的话里有错,逻辑不通,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拿捏什么样的分寸说。谁知道呢,洪叔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洪叔儿子和儿媳妇又坐了一会儿,便郁郁告辞。出了门,儿媳妇叹口气:“爸的运气不够好啊。这可不是好惹的。”洪叔儿子没说话就冲进夜色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洪叔一早给儿子打电话,“你现在过来一下。一个人过来就好了。”洪叔又追加了一句。

给儿子打开门的洪叔好像突然老了。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灰灰的。

“我让她走了。”这是洪叔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这个月的工资也都给她了。原来说好的。”洪叔垂着眼睛说。

洪叔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洪叔,只伸手抚摸一下洪叔的手,被洪叔立即抓住稻草似的反握住,在手里用力搓捻着。那么用力,以致于洪叔儿子可以感觉到洪叔手掌上那些粗深的纹路。

 “我老了……有时候啊,真的害怕一个人……真的很害怕……孤单啊,真的很孤单……孤单得心里发空……以前我不这样的……唉!”

父亲老了。洪叔儿子忍不住想。转头看墙壁上母亲的照片,突然觉得那照片里母亲面容上的笑其实特别凄凉。

洪叔低着头长长地叹着气。  “老了。老了。儿啊你说,你爸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洪叔这样说的时候,洪叔的儿子感觉到自己手背上一滴一滴地落着冰凉凉的东西。

有那么一恍惚的时间,洪叔儿子不能确定,那是窗外阴沉的天飘进来的雨滴,还是洪叔老咸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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