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疫情打破了她多年的梦想-6

处理完老太太的丧事，琳达收到了玛丽的消息。

“我和老公吵架了！”一个哭泣的表情。“我忙完院子里的活计，就打给你。”琳达知道，每当出现这种情况，几分钟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琳达和玛丽早些时候并不是闺蜜，琳达最早的闺蜜是上海女人樱子。

樱子衣着精致，个子高挑，说话的声调柔软甜腻，在女人中鹤立鸡群，辨识度极高。

她来美国八年了，但是，英文仍然不利索，这使她的社交圈子受限，只能在华人中搜索朋友。

琳达的内心也是清高的，她从不随便交友，即使在移民后，她顿感冷清的状态下也是如此，她讨厌女人之间的鸡零狗碎。

维吉尼亚的中国女人仍保持着国内的习惯，不定期地聚在一起，选一个中餐馆AA制，逢年过节也在家里聚会，北方人张罗着包饺子，南方人烧鱼炖汤外加精致的小点心。

疫情开始后，女人们不能聚会了，只好在微信群里切磋美食，怎么配料，怎么把握火候，交流得津津有味，人们看得直流口水。

琳达发现，出来久了的女人，说话都夹杂着英语了，刚来时她听不太懂，心中升起小小的羡慕，想着自己何时能把英语讲到这样的水平。

疫情之前，樱子常叫琳达过去吃饭，她烧的三文鱼活色生香，蒸的鸡汤清彻透亮，保持着原汁原味，堪比“舌尖上的中国”。

两人总是边吃边聊，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很快，去樱子家吃饭成了琳达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她不喜欢欠别人的，每次过去不是带上新鲜的水果，就是拎一瓶红酒，那红酒也不敢带便宜的，樱子是品酒专家，琳达怕被看低了。

这天，和往常一样，菜上了桌，俩人开吃，樱子对她说：“我来美比你早，这里的华人大致有几类。一是八九十年代出国留学的那些人，他们是清一色的学霸，智商高于别人，自感阳春白雪，俯视众生的。”

她喝了一口鸡汤接着说：“第二类是近几年商业移民过来的人，俗称移友，学历不高却是家财万贯的，他们开着高级车，住着大房子，拎着爱马仕包包，长相姣好，身材婀娜。因为有钱，也是高傲得不可一世，不过，有些家庭为了生意，老公两边跑，女人渐渐被贬入了冷宫。”

说到这里，她不由地叹了口气，感叹着人世间的薄凉。“ 还有一类是姻缘所致，这类女人总想让男人们支付一切，她们把自己的小金库精心藏起，然后绞尽脑汁花男人的钱。但男人的荷尔蒙退去后就开始不平衡了，想着凭什么给你当ATM机，关系便渐渐冷了，女人们却想将此进行到底，把一纸婚书当成买了养老保险。于是，以离婚收场的也大有人在。”

樱子说话时，上身挺得笔直，表情却是丰富的，琳达注意到，她无论喝汤还是品酒，动作都十分优雅，这让她想起老上海里面的人物。她笑着说：“才发现你口才这么好，说话一套套的，若是发视频肯定会有不少粉丝，说不定也成了网红。”

樱子手一挥笑道：“别拿我开心了，我一上网眼睛就流泪，当什么网红，下辈子吧！”

琳达微醺时，樱子递过来一个紫色小袋让琳达喝了，她自己也喝了一袋。琳达觉得口感有点像蓝莓口服液，酸酸甜甜的，就问：“这是什么？” 樱子神秘地说：“这一盒你拿回去试试，包你一周后气色更好。”

盛情难却，琳达便不再推辞，回到家后上网一看，那口服液既能美容又治疗癌症，所以出奇昂贵。为了不欠闺蜜太多人情，她就付了钱，硬着头皮买了一千多美金的保健品。

哪想到，她自此成了樱子的下线，要向所有人推销，琳达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个亲戚，为了推销产品得罪了所有熟人。

她突然生出一种有苦说不出之感，她生来不喜欢被任何事情套牢，就像她从不买股票一样，就在她奋力挣脱出来之后，闺蜜从此渐行渐远，再无联络。

那以后琳达便小心了，不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只要发现有人过于热情，便立刻警觉起来。于是，琳达越活越孤独了。就在这时，玛丽出现了。

琳达和玛丽是在华人聚会时认识的，一开始俩人都保持着距离，互相观望的样子，再骄傲的女人也一样怕孤独，总是要找一个伴的。一年之后，她俩稍微熟悉了一点。

这一熟竟发现有些默契，俩人都有摸索着前行的意味，有点力不从心，又有一点自我审视，那努力和用心却是显而易见的。俩人都有一颗不老的心，又都喜欢佛教文化，笃信着善有善报，既有着深切的自知知明，又有着自己说不清的美好向往。

不过，这次琳达不会把别人想太好了，她发现，只要期望很高，最后必定失望。不希求反而觉得玛丽还不错，有点像自己在国内的表妹，冰雪聪明，不需多说，一点就明白。玛丽直率，不像其他大陆移民，她对人好是那种掏心掏肺的性格。

疫情开始后，女人们先是互相叮嘱，一定要戴口罩啊，哪位没有说一声哦，我做了不少，挨个放在家门外面。抗疫统一战线顿时形成，惺惺相惜透着温暖。要说恐惧和失落，辛酸和自豪，其中的五味俱全只有这帮海外的华人是最深有感触的，且感触很是相似的。

疫情初期，亚裔人士被歧视，从纽约到伦敦，大家互相嘱咐，不要出门，小心为佳。后来，黑人闹事，华人窝在家里搓麻将，琢磨美食，上网追剧，玛丽却跑到白宫去拍视频，她说：“丑陋的中国人，丢不掉的劣根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是阿Q。”

玛丽把视频发到网上，竟然收获了很多粉丝，她明知这毫无意义却很兴奋，好像自己又朝着网络名人靠近了一步。

疫情变成了试金石，有的夫妻更铁了，有的则瓦解了。玛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将成为这多米诺骨牌中的一个，紧跟其后，啪啪倒下。

玛丽最介意疫情不是从武汉开始的，她执着地认为，新冠病毒已经在世界上徘徊一年多了，只是武汉人口密集，加上过春节，才在那里爆发了。每当看到这类报道，她就会忍不住给老公看。老公不耐烦地说：“不要再给我看这类东西，哪里发起的根本不重要，艾滋病和天花有人说哪里发起的吗？你简直不可理喻。”

但玛丽认为这很重要，她继续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在美国的华人，尤其是女人，平时太寂寞了，一旦有机会说话，能自顾自地说一个小时，完全不管对方是否有兴趣听。

可是更年期的女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自从过了五十岁，她的处世哲学就果断转为：遇事自己先痛快了再说。

于是，说的人兴奋地口吐白沫，听的人却早已累瘫。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厉声问道：“唠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有意义吗？什么时候你才可以不再盯着芝麻！”

“对你来说是芝麻，但对我来说就是西瓜！”她理直气壮地说，说完她瞪着老公不吱声了，不知何时起老公的头顶变成了透明的红色，薄薄的似乎随时会破裂，他的肩膀也开始下垂，过去的那个有力的肩膀越来越像向老妇人了。

男人也沉默了，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几年前的那个春天，自己被荷尔蒙烘烤出白内障了吗？怎么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了？

他的心理活动被玛丽读了出来，她的胃的最深处，有什么在翻滚。

她累了，不想吵了，当她安静下来时，发现客厅的电视仍开着，里面一个南北战争的雕像被推到，人们开始欢呼，仿佛推到的不是一个雕像，而是压在他们头上很久的三座大山。

玛丽想，这景象有点像似曾相识，那时候中国也是推倒了旧的东西，很多时候民众的情绪就像一股龙卷风，它们旋转着出现时，并不知道自己将刮向哪里，它们的重点只是需要刮起来。

回过神来后再看电视，玛丽看到那个前国务卿鲍威尔被特朗普指责，当年用一小瓶洗衣粉当做证据，瞒天过海地把伊拉克给灭了。

吃晚饭时，玛丽试图和老公和解，便说起了当年布什总统发动战争这件事，她本想把火药味降下来，没想到，旧火没灭，又点燃了新的导火索。突然间，他俩同时意识到：在两个大国竞争这个问题上，他俩谁也不愿意退让。

这次是老调重弹，一种熟悉的障碍，像把锤子似的在女人的肚子里敲着。她烦了，倦了，发微信给琳达：“晚上，我去你家，等我啊！”

听完玛丽的叙述，琳达递给她一瓶水，安慰道：“没关系，会过去的。每对夫妻都这样。我俩也经常吵。”

现在，玛丽终于镇定下来了，她不想什么都告诉琳达，她搞不懂为什么不想让琳达知道自己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她直觉地认为，一旦她开口告诉别人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对他彻底的背叛，那么接下来，现有的一切都会崩塌掉。更何况，女人之间的微妙心理，暗流涌动的攀比和竞争，外加一点小小的虚荣，都不容许她说更多了。

“今晚就在我这里吧！但你要打个电话给你老公，不要让他着急。”琳达说。

“好吧！”玛丽心想，我要让他知道，没了他我照样活，而且活得更好。

外面完全黑了，路灯齐刷刷亮起来，有汽车无声地划过。小风从开着的窗户一阵阵吹过，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却响起了几声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