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枝
文 / 小声
一
今日我见着了一个人。
他的衣袖上绣着一只青鸟,有时他轻轻抬手扶发,我觉得,那鸟直往我心里飞去了。
我是越人,名清渝,做了小半生船夫,每日里只管摇桨收帆,穿行在起雾的水面上,总看不清客人的相貌,恍惚着亦不敢搭话,于是我万分寥落,日复一日,竟学会了对着自己吟唱。
或许又因为我是越人,我唱的歌谣,那些汉人总不作反应,自顾喝茶斗棋,投壶掷骰,或是执酒弄风,摇晃醉舞。
于是我以为,我只是个船夫罢了,做着别人生命里的过客。
可巧今日,雾散了。
我得见那公子清秀面容,他脱俗身形,只一眼,便烙在我眼瞳。
此后多少个起雾的夜里,我对着江水中自己的脸,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初见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小兄台,你这船去哪?”
他不知道,这江水也是有尽头,有桥的,名,奈何桥。
可我作为使者,怎会看清他的脸?
难不成他不当死?那又为何出现在我船上?我糊涂了。
“小兄台,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偏着头看我,眼神迷蒙,已有几分醉意。
我定了定神,温声道,“去你心所向之地。”
“且去阴间吧。”
二
鄂君子皙,楚王母弟,官为令尹,爵为执珪。
关于世人对他的认知,还有一项,美,荡气回肠的美,倾倒众生的美。
但世人不知,光鲜如他,快活潇洒如他,也有多年郁结。
他与青鸟,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说青鸟只是他的小侍女,出身低微,却被他当作心尖上的人儿,想着,念着,处处疼惜着。
可惜那姑娘早年浣衣时失足落水,从此成了子皙隐隐绰绰的痛。
今日,原是她的祭日。
辰时,子皙离了他那琉璃殿,撇了一众侍从,寻着一僻静有水处,晨雾缭绕,子皙不觉失魂落魄,坐下来独自饮酒。
此时的我摇着桨远远而来,于是子皙眯起眼,挥了挥手。
我是清渝,小船夫,阴间使者。
我是没有思想的,无法决定接到的客人,无法决定船行进的方向,除了沿着不同路线走向那个必然的终点,我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清晨,日光尚未穿透迷雾,我会在水面上不同的地方醒来,岸上总会有客人在等待,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们的宿命。
可我为什么会看清子皙的脸?
我摇着桨出发了,一路上子皙没有说一句话,我能真切地看清他脸上的泪痕,那样斑斓,有着苦涩的光泽。
他抬手换盏,我看见了袖口那只青鸟,它的眼睛像会说话,勾得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船久久停着,子皙醉眼蒙眬地看着我,为了掩饰慌张,我颤抖着说,“公子,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弯眉一笑,“来,唱。”
我终究还是要点脸的,用了越语唱着,却眼见他的笑逐渐敛了,目光中尽是惊讶。
那歌,翻译过来,如是说: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唱完了,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听见他说,“小兄台,我竟听懂了。”
忽起的早风掀起了他的衣,撩乱了他的发,迷迭了我的眸。
他走近我,握住我的手,将绣花被披在了我身上。
三
那个场景给我的冲击如此真实,如此滚烫,我不明白,子皙怎么会是死人呢?
后来。
子皙赤身坐在船头,望着江水,凄苦地说,“我今日投水了,就在这条江里,水冷的刺骨,可你让我有了暖意。”
因这一句话,我用自己的贱命向地府那位爷只换了子皙七年阳寿,他被路过的渔夫救起,苟活下来。
呵,多么老套,可我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我命卑微,由不得我。
我情深重,亦由不得我。
在他意识消失前,我告诉他,醒来后依然来这里,取他的衣衫。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来找我,于是我在苍绿的水面上迅速老去了。
我手里攥着他那日留下的衣衫,袖口的青鸟褪为无色,消失了。
既放不下那女子,又何必来招我。
我又岂是薄情之人。
七年之后。
我不再是船夫了,成了地府门前游荡的孤魂野鬼,徘徊着,也许,也等着我的宿命。
他来了。
子皙风华依旧,而我相貌可怖,形容凄惨,我疑心他已认不出我了。
可我是清渝啊,我是青鸟啊。
青鸟坠水时实在太过年幼,又断不肯忘记这世的子皙,转去投胎,地府那位爷于心不忍,许她做阴间使者,不至落得魂飞魄散。
子皙停在了我面前,“我记得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