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裁缝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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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梅莱娅换上长裤,来到房前的花园,蹲下身子开始给刚吐出花骨朵的玫瑰除草,白嫩的手背被刮出一道划痕,她抱怨了几句,准备回屋找双手套。前天巫娜被带党卫军带走了,她暂时还没找到新的仆人,这些活只能自己亲自干。
返回来的时候,空气中传来烧糊的味道,她在鼻子前面扇了几下,瞥见几片草莓的的叶子落了些尘埃,抬头望向集中营的方向,那个巨大的烟囱正飘出黑色的烟雾,像窈窕的女人,扭着身子朝这边走来。她皱皱眉,回身找来洒水壶,喷掉那些细小的颗粒。她曾警告孩子们草莓要清洗后再吃,她很怕他们不小心把那些特殊的灰尘吃进嘴里。
想到孩子,她停下手里的活,回屋翻看日历,小女儿玛丽莲的生日还有两个星期,不知道爱莎的洋娃娃做得怎么样了。爱莎从不会让她失望,从很多年前在莱比锡共事的时候就如此。她抓紧干完花园里余下的活,便赶往党卫军行政大楼。
爱莎的工作地点在一间半地下室,里面不算大,几名女裁缝正围坐在长长的桌子旁,忙着针线活。身穿粗布改装连衣裙的爱莎,个子高挑,身上难得还有些肉,在集中营可是不多见。梅莱娅把她叫到门外,爱莎说洋娃娃的几件衣服都做好了,正在赶制几顶小帽子,明天就能完工,只是还缺少头发,不知是否可以用毛线代替。梅莱娅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爱莎的头顶,那上面新长出的金发还不及一寸。她让爱莎明天回营地的库房偷点头发过来,要至少三种颜色。偷东西的事,以前爱莎都是找里面的朋友帮忙,倒也不是难事,只是一想到那些从她们自己身上剪下来的毛发,她还是有些不舒服。但她是无法拒绝的,眼前这位威尔逊太太虽然曾是她的合作伙伴,现在却是掌握自己生死命运的主人,如果不是梅莱娅把自己安排到“缝纫工作室”,她现在每天还得在集中营里干着苦力,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甚至被送进毒气室化做青烟飘走。她有时候也疑惑自己在梅莱娅眼里除了免费的劳力,是否还扮演着其他角色。梅莱娅曾跟她感叹囚犯们真是人才济济,那样子就像流着口水看着一盘美食。她们的命运在哪里都是被榨取,至少在缝纫工作室,她们还保留了一点体面,付出一些才华,而不是身体的某个组织。
梅莱娅没有去看她有些犹豫的脸,嘴里说让她尽快去办,便转身离开了。
(二)
艾米沿着莱比锡的布隆迪商业大街一直向东,转过古老的菲利普大教堂,拐进右侧的巷子口,有根竹竿立在路旁,上头挂着几件衣服,其后几米处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商店,门框上方的蓝色招牌上写着:爱莎裁缝店。柜台上摆满了纽扣、顶针、剪刀等缝纫用品,还有一些裁剪好的成衣挂在两面的墙上,店面虽然局促,但也是应有尽有。店员小姐过来打招呼,听明来意后,引着她来到里屋的缝纫间。爱莎正在裁剪纸样,她先让艾米坐下。缝纫机旁的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布料,线筒歪倒在一边,有张制衣草稿掉在地上,显然为了赶活,还没来得及收拾。
过了会儿,爱莎把剪完的纸样收好,起身坐到艾米对面。
“表姐,你这里还真忙啊。”
“你看,艾米,虽然我这儿刚开业没多长久,但很多老主顾都找了过来,所以我很缺帮手呀。”
“表姐,你不嫌我笨就好。”
“我手下的学徒还没有差生呢。”爱莎的笑带着慈爱,像成熟的长辈,尽管她比艾米只大了7岁。
艾米和爱莎都出生于捷克的上西里西亚,那儿的很多犹太女孩跟爱莎一样来到德国打拼,以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15岁的艾米个子已经窜到168公分,金黄的卷发,挺直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灵动有神,是个标准的犹太裔小美女。爱莎的姑妈最疼小艾米了,尽可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可是拮据的生活,让艾米像大多数上西里西亚的孩子一样,早早离开了学校。爱莎主动找姑妈让表妹跟她学裁剪,姑妈当然是高兴得不行。当年爱莎出生的时候,妈妈的奶水不够,是同在哺乳期的姑妈喂养她长大,有次,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卡住喉咙,姑妈拎起她的双脚倒置,用手拍出异物。妈妈常说,姑妈是你的救命恩人,可要好好报答她。
艾米在这里落下脚,跟在表姐身边学习服装业的各种技能。艾米性格开朗,跑前跑后打下手,像只蝴蝶在爱莎身旁穿梭。爱莎看着眼晕,让她招呼着点,艾米却她打趣道:“我是只缝衣针,穿针引线多忙碌,漂亮的衣服转眼就成真!”性格沉稳的爱莎被艾米的话逗得前仰后合。艾米还喜欢唱歌,清澈甜美的嗓音点亮了狭窄灰暗的裁缝店,甚至吸引到很多客户驻足聆听。爱莎在给姑妈的信里说:一朵小花正在绽放,生机勃勃地展示着她的能量。
凭借着愈发成熟的手艺,爱莎的生意越做越好,她的学徒也相应增加好几名。作为最早的学徒,艾米几乎在原地踏步,两年了,还一直在做些打杂的活计——量衣服,拆线头,熨烫以及一些收尾工作。爱莎倒也不急,她说艾米总有开窍的一天,晚熟的果子更香。
艾米喜欢画画,尤其爱画玫瑰,爱莎有空就会陪着她去附近的田野临摹,为了节省时间,她们通常于清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就赶到花海旁。那时间的玫瑰还带着露水,反射着朝阳的五光十色。
艾米闲下来常翻阅时尚杂志,看的最多的是《夏娃》,那上面模特的服饰以精美著称,尤其是塔夫绸沙滩装,让少女的心展开幻想,幻想上流社会的公主们有着怎样的日常。她拿起画笔,对着模仿,并给那些明媚的姑娘的衣装画上玫瑰。慢慢地,她也会有些设计灵感,虽然有些天马行空,但是爱莎却没有骂她不着调,而是试着裁剪出几个不一样的线条,出来的效果,往往挺令人惊喜。
爱莎开始教艾米在纸板上绘制服装设计稿,艾米的思维自由散漫,总试图反抗规规矩矩的直线。爱莎就找来更多的时装杂志,指给她看那上面的小姐太太们的服饰,要如何制图才更符合人体曲线,以及流行趋势。艾米却总是抱着杂志,对着那些靓丽的模特发呆。
一天有位身材挺拔的男人,来店里定制西装,爱莎在招呼别的客人,便让艾米为他量衣服。爱莎听见二人轻声细语聊了半天,有说有笑,就像对儿熟悉的老友。之后,这个男人便常常登门,成了她们的老主顾。艾米每次见到他,脸上都绽放出动人的光彩,像含苞的玫瑰迎接雨露。
自从陷入热恋,艾米的绘图水平提高飞速,锁边、刺绣也都有模有样起来。艾米每次和那个男人约会回来,都会带回件新潮的衣服,以及几本图书。爱莎感觉艾米的美感提高了,并且对时尚流行每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艾米后来说:“人往高处走,在上流社会闯一闯,才知道这个世界最顶级的风景。”
爱莎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他叫兰德尔,是一名德国军士长,官阶不高,但是他的叔叔是名将军,对这个侄儿喜爱有加,只要再历练几年,很快就获得升迁。现在的艾米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有着让男人神魂颠倒的身材,爱莎很担心兰德尔只是看上她的外表。她向姑妈征求意见,姑妈说艾米太小,当心被骗,让爱莎做好监督。
爱莎想找个时间跟艾米谈谈,兰德尔却先找上了她。兰德尔不是一个人来,还带来一位女士,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姐,三十来岁的年纪,白皙的皮肤上有双勾人的美目,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的贵妇气质,让爱莎立时矮下半分,手脚不知道怎样摆放才得体。女人叫梅莱娅,是威朗尼公爵的夫人,对时装情有独钟,自称几年前曾差点盘下间服装店,创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品牌。“公爵”这个贵族头衔虽然已经过气,但来自小镇的爱莎还是对这个称谓充满敬意,同时惊叹他们如何只靠家族遗产就能活得滋润这么久。
爱莎也密切关注着时尚潮流,四处搜罗各个时装展上的最新款式,不过由于时装公司的保密,她能看到的资料很少。梅莱娅现场观摩过几次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舞台秀,对时尚有着更深刻的体会。她这次带来几张照片,是前不久在巴黎拍的,那是次私密的聚会,只有少数上流人士获邀参加。梅莱娅不无得意地说:“那些人都在张大嘴巴被模特们的新款造型吸引,只有我记录下了那些重要时刻。”爱莎赔着笑笑,没有发表评论,她当然知道那是禁止拍照的场合。
一通夸夸其谈后,梅莱娅终于说明来意,她想定制一套晚礼服,要模仿照片上的样式。爱莎是远近闻名的裁缝,但还没知名到为上流社会制作顶级礼服的名气,而且看几张照片就能仿制出来,可不是一般的裁缝能做得到的。梅莱娅说:“兰德尔总在我面前夸你,我看过你给他制作的礼服,老实说,你真是个天才。你不要觉得我在夸张,我可是见过世面的威朗尼夫人。”说着,她把香烟放在口中一咂,悠悠地吐出个烟圈,飘到爱莎眼前。爱莎讨厌抽烟,她按捺住伸手扇的冲动,尽量带着笑微微点头。爱莎当然很开心得到这个订单,毕竟梅莱娅的交际圈都是上流社会,如果得到她的认可,就可能打通为上层贵妇定做衣装的渠道。爱莎是有野心的,她并不满足于只做个小裁缝,还想着自己设计时装,甚至将来有自己的品牌。
说起兰德尔和艾米的关系,梅莱娅表示很赞同他们的来往,“年轻人嘛,多点恋爱经历,对以后的人生道路有好处。”爱莎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别扭,转头对旁边一直老实聆听的兰德尔说:“艾米还不满18岁,对爱情有着美好的向往,女孩子呀,总是想着眼前人就是可以牵手一生的伴侣。”
兰德尔脸有些泛红,激动地指天发誓,说自己对爱情如何忠贞,一定会保护艾米一辈子。
梅莱娅嘴角弯起,喝了口咖啡,接着说道:“我有个想法......艾米相貌出众,身材高挑,简直就是个行走的衣服架子,我可以推荐她去柏林做模特,将来说不定可以在巴黎时装展上走秀呢。”
爱莎对模特业不甚了解,但也大概知道那是个名利场,女孩子被包装成天使,在闪光灯下受万人瞩目,但也常常成为富豪们眼中的猎物。
“爱莎,我知道你想什么,有我和兰德尔在,没人能欺负到艾米。”
艾米在裁缝的工作上算不上用心,裁剪方面也没展露出什么天赋,也许对艾米来说这是条不错的路。犹豫了一会,爱莎表示会征求下艾米的意见。
那天从外面约会回来的艾米,身穿被卫道士嘲讽的长裤,脚蹬菲拉格慕牌鞋子,剪了波浪线短发的鲍勃头,标准的Flapper 女郎打扮。艾米身上的反叛气质让爱莎一刹那有些晃神,她觉得艾米就像只要挣脱束缚的小鸟,她的任何拦阻都将徒劳无功。艾米听到表姐询问自己对当模特的看法,立时整理了一下头发,迈着猫步走了一圈,最后在爱莎面前停下,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唇印。
艾米和兰德尔的爱情之路依旧火热而甜蜜,他们像是坐在一辆高速奔驰的火车上,无法阻挡。只是他们不知道一道高墙正在立起,建墙的人则是悖逆一切人类法则的希特勒。
梅莱娅从此成了爱莎裁缝店的常客,经她的引荐,爱莎设计的时装走进了很多贵妇的衣柜,名气越来越响。
梅莱娅开始怂恿爱莎去参加巴黎的时装展,她来负责沟通关系。爱莎从无数衣装中抬起头,开始憧憬巴黎的时尚舞台。
(三)
在爱莎把洋娃娃交付给梅莱娅之后不久,艾米便失去了消息。
艾米原本跟她一起在缝纫工作室干活,后来被兰德尔调去行政大楼做资料整理。相比那些失去曲线和健康的女囚犯,艾米显然有光彩得多,这当然得益于在这里做主管的兰德尔的照顾。兰德尔现在的军衔是上尉,加上优渥的家庭背景,党卫军的队员都对他尊敬有加。艾米和爱莎之前会于晚上在集中营睡觉的时间聊上一会,互通消息,彼此慰藉。爱莎的亲人们只剩艾米了,他们或已化作肥料,或被送往其他营地再无音信。无疑,她们是幸运的,不仅活着,还能有吃有穿。姐妹俩相互打气,尽量保持健康,因为一旦失去活力,那就意味着很快就会被送去毒气室。艾米身上藏了几片应急的药,爱莎曾用其中的一片把自己从昏天黑地的发烧中叫醒过来,在艾米的掩护下才没被那些看守发现。自从兰德尔被调到这里,艾米就像变了一个人,与爱莎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前段时间更是不回来睡觉了,她说兰德尔收拾出一个杂物间供她居住,那里成了两个人的爱巢。爱莎能说什么呢,在这个囚犯生命一文不值的集中营,能有这样的待遇,只能感谢上帝。可是她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这种感觉在十几年前她们热恋的时候就有,再后来她们分手,兰德尔娶了别人,最后在监狱再次相遇,兰德尔已经是有妇之夫。可兰德尔为什么还来找已是囚徒的犹太女人呢?她问过艾米,艾米说兰德尔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渴望摆脱婚姻的牢笼,可又逃不脱复杂的家庭裙带关系。艾米说即使兰德尔只是想从她这得到些情感抚慰,甚或生理满足,也无所谓。因为她也想通过兰德尔寻找机会逃跑,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弄来一辆车,她们就可以从这里冲出去。
就在几天前艾米还会每日跟表姐通个气,现在别说人影,连个纸条也没有了。
爱莎见过兰德尔一次,那是在缝纫工作室所在的大楼走廊,兰德尔看她的眼神早已不是从前的谦卑,而是越过她,不知瞧向何处。兰德尔当年从国防军调入党卫军后,爱莎就对他思想的变化提高了警惕。她能感到他的大脑里正在进行剧烈的化学反应,不过,其中好像还混进了其他杂质,反应结果可能是一种不确定的产物。
关于艾米的下落,爱莎只能向梅莱娅打听,梅莱娅摇摇头。接着又讽刺道,艾米在哪里都很有魅力呀。
艾米的生日快到了,礼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是爱莎趁工作间隙缝制的一件带荷叶边的白色长裙,上面还绣着艾米最爱的玫瑰花。布料来源当然是囚犯们身上褪下来的,被堆在仓库,供党卫军们无偿使用,因在缝纫室工作的便利,她也得以“窃取”一些原料。她向梅莱娅要了个盒子,把礼物收好,每日在祈祷中等待艾米的消息。 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不断侵蚀她的内心。幸存下来未必是好事,孤独和恐惧是更大的折磨。
(四)
爱莎紧张着筹备去巴黎时装展的事宜,艾米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表姐,那些流行的服饰,都是在束缚女性的身体,束腰啦,束胸啦。我想你应该设计一款宽松点的,符合女人身体的自然曲线,而不是强行改变她们的天然形体。”
“不不不,正如著名设计师迪奥说的:柔软的肩膀、丰满的胸部、紧塑的腰线与裙摆,一如盛放吐艳的花冠。”梅莱娅对大胆的变革始终持保守态度。
“那太落伍了,现在是女性解放的时代,我们应该大胆些。”
爱莎反复权衡,还是采纳了艾米的建议。
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一家时装屋里,艾米最后一位出场,自信地走在厚重的红地毯上,裸露的背部上纹着一朵娇艳的玫瑰花,高耸的胸部上别着几大朵丝绸玫瑰,性感又妩媚,立时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帝政式的裙装,新颖的斜裁技法带来的流动韵味,尽显女性曲线;礼服也不遑多让,深色的格纹面料,配上精美的皮包,洋溢着魅力四射的法式优雅。
模特们走完秀后,评委们开始投票。不一会,主持人登台宣布结果。
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爱莎被簇拥着走上台前,梅莱娅穿着皮草,戴着宽沿边的花盆帽跟在后面。有人踩到了爱莎的礼服,梅莱娅赶紧掀起裙边,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摄影师们拍完照片,爱莎鼓足勇气发言,她感谢家人的支持,感谢评委会,更感谢巴黎包容的环境,让她一个小城裁剪师第一次登台就得到认可,而且是打败了那些男设计师。
爱莎邀请梅莱娅到一家高级餐厅用餐,在以前都是梅莱娅请客,不过来巴黎之前,爱莎就听她抱怨说老公为了还债居然把酒庄卖了。既然他们的财务出现问题,爱莎想这次就由自己来做东,毕竟她现在有这个能力。
连续几天的舞台秀,忙得团团转,爱莎还没来得及体验巴黎的卓约风情。艾米早就跟小鸟一样跟兰德尔飞走了,她对巴黎很熟悉,深得其中韵味,还自称“小巴黎通”。爱莎觉得自己有点老土,和自己给贵妇们设计的时尚服饰有点不协调。
她出身贫苦,一路汗水,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终于走到时尚舞台的中央。这一切仿佛梦一般,与她的想象又有什么不同,那种不同,是贫穷的过去和奢华的现在对比后的不真实感。她平时很少在外面的餐厅吃饭,即使有应酬,也几乎不会选择这样豪华的所在。如果没有梅莱娅,纵然她做出多大成绩,她还是会保持本色,以自己家族的传统保守地应对扑天而来的声誉。
梅莱娅从卫生间返回,把香奈儿包放在桌子上,掀起裙摆优雅地坐下,她在这种场合显得很松弛,总是挂着浅浅的笑。爱莎看着她细长的脖颈、低胸领口下的白皙皮肤、以及上面挂着的缀满珠宝的项链——这是那些时尚杂志上常见的画面,不知道是时尚杂志塑造了她们,还是时尚杂志以她们为蓝本绘制的图画。自己也要学习上流社会的礼节吗,也要被这些层层叠叠的衣饰束缚住吗?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成不了贵妇,但也许艾米可以。
“天哪,爱莎,你太惊人了。
梅莱娅眼中放着光,盯着爱莎,像欣赏一幅名画。
“我早就说过,你是最优秀的裁缝,很早你就展现了这方面的天赋,你缺的只是机遇。”
“威朗尼夫人,还要感谢您的一路支持。”
爱莎知道像她这种小城市的裁缝,能走到今天,成为一名高级时装设计师,光凭天赋远远不够。
“爱莎,听着,我想跟你合伙开家时装店,用我们的名字作为品牌。”
爱莎有些迟疑,梅莱娅继续说,“用你和我的名字的首字母组合在一起,你看怎么样?”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要趁热打铁,明天我将送你台电动缝纫机,这玩意才配得上咱们的时装店。”
威朗尼家现在正陷入财务危机,买电动缝纫机的事,爱莎很怀疑她只是说说而已。
“威朗尼夫人,其实......我想用艾米的名字作为时装品牌。”爱莎拿出本杂志,指着封面上艾米的照片,“艾米提供给我了很多时装设计的灵感。她有着大胆的想象力,对时尚有着敏锐的嗅觉......而且,你看,她还是模特业的新星。”
“噢,爱莎,我还没听说以模特名字命名的时装。”
“夫人,艾米能够驾驭各种时装,包括帽子、皮包,甚至珠宝首饰......她站上秀台的时候,就像一位女王。”
“爱莎,我知道你很爱你的表妹......她在舞台上的确很亮眼,不过......”
梅莱娅头歪向一边,思索了下道:“品牌名称的事情,还要考虑它是否能带来正面影响力。”她探过身子,低声对爱莎继续说道:“别看艾米现在风头正劲,可她太年轻了,你看她走秀的时候,那些男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有啊,我有次听兰德尔抱怨,说走在街上,她经常对那些倾慕她的公子哥抛媚眼......我怕有一天兰德尔都留不住她喽。”
“夫人,艾米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如果她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五)
破天荒地,梅莱娅邀请爱莎来到她的别墅,给她的现任老公——集中营的威尔逊指挥官量衣服,以便给他制作一套西装,参加下周为小女儿举办的生日宴会。
威尔逊一家打算把女儿的生日宴过得隆重些,据说是为了消除小女儿上个月遭受惊吓带来的晦气——当时一名给他们做仆役的囚犯,被当场射杀在玛丽莲的眼前。除了邀请这里的几个同事,还有当地的一些名流。
梅莱娅家漂亮的大别墅与集中营的火葬场只有一墙之隔,房前是长满鲜花和绿草的花园,里面甚至还有菜圃,结着时令蔬菜。挨着菜圃有方池塘,岸边坐落着一个石亭,内部摆着沙发,铺着地毯。爱莎能想象出威尔逊一家在上面围坐野餐的情景,温馨又浪漫。
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到那座豪华的白色建筑物门前,爱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高墙那边的烟囱,轻叹了口气。
爱莎不是第一次见威尔逊先生,不过以前只是远远望过,今天近距离观察才发现他的一只眼是个玻璃球。他是梅莱娅的第二任老公,在纳粹征服欧洲时期步步高升。在这里工作,不用去前线搏命,住在大别墅里,还有很多油水可捞,圆了他和梅莱娅一直以来的梦想。爱莎想起梅莱娅的第一任丈夫,顶着公爵的头衔,其实只是个家道破落的公子哥,祖上产业挥霍殆尽后,梅莱娅便迅速投向了这个德国军官的怀抱。就在那之后,梅莱娅的大脑也发生了“化学反应”——不知怎么的,爱莎总觉得没有比这个词更准确的形容了。
威尔逊没有了在集中营训话时候的凶狠,很平静地配合着爱莎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爱莎不止一次听党卫军骂他们是臭虫,虱子。不知道威尔逊如此贴近犹太囚犯作何感想。爱莎找了个理由,也许这里的环境让自己变回人了吧。
梅莱娅没有让爱莎回党卫军大楼,而是腾出别墅的阁楼给爱莎作了缝纫工作室。她说她的三个孩子的衣服经常需要缝补。更重要的是她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她的那些阔太太朋友,都有升级衣橱的需求,以后会有好多订单,显然爱莎是最合适的人选。她还答应爱莎给她找帮手。当然这里面不会有报酬,或者说报酬就是延长了她的生命,并且是健康的生命。
爱莎有了独立的“工作室”,可供选择的资源更多。梅莱娅不知从哪弄来一些动物皮毛,让爱莎制作皮草服装。甚至有次威尔逊的卫兵还送来几只刚猎杀的狐狸,幸亏爱莎早年干过屠宰,才不至于无从下手。这些皮毛切割起来很麻烦,需要极高的手艺,缝制时用到一种锋利无比的三棱针,得小心谨慎以免被弄伤。再经过鞣制、晾晒和洗刷,温暖的皮草服装才能穿在身上,散发出性感的魅力。
有天,爱莎缝完孩子的一件夹克,天色已经很晚,她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仆人放在一旁的晚餐,准备去外面散散步。
走到二楼的时候,一名男仆正在威尔逊的书房外鬼鬼祟祟,她好奇地凑过去,男仆抬头看见了爱莎,吓了一跳,随即冲她挤挤眼,便迅速走开了。爱莎侧耳倾听,里面传来女人的喘息和男人的低哼声。没想到梅莱娅会在这个时间享受欢爱,爱莎想夫人会不会吸进窗外飘进来的轻烟,伴随着交媾,一个灵魂投胎成功。好可笑,受害者投胎到加害者家里。
忽然,她又觉得不对,威尔逊夫人不是今天去罗格夫人家了吗?
(六)
爱莎早上刚来到店铺门口,就看到门上被人贴上一幅下流的漫画,一名犹太女人只穿着镂空的内裤,躺在地上,一名德国军人正举着皮鞭对其殴打。下面写着:别买犹太佬的东西!爱莎一把撕下漫画,跑进屋里。
自从上次从巴黎回来,国内的气氛越来越糟,希特勒先是驱赶走了在政府内任职的犹太人,又指示全国各个行业推出对犹太人的各种限制政策。爱莎被迫在衣服缝上一颗黄色的“大卫之星”,以标识她的犹太身份。可是艾米坚决不肯,她去找兰德尔,兰德尔对艾米的态度变得模糊不清,忽冷忽热,有时候甚至从他的嘴里蹦出纳粹的宣传语,令艾米吃惊不小。她摔碎了一只插着玫瑰花的花瓶,大声抗议。
不久兰德尔去了柏林,从国防军调到了党卫队,升了好几级。兰德尔的来信不多,通常前一封还在表达热烈的思念,下一封又变得冷淡。爱莎告诉艾米,兰德尔的大脑正在进行剧烈的“化学反应”——这个词,是跟她的一个教化学的前男友那里学来的。
巴黎时装展后,梅莱娅和爱莎很快就注册了品牌,并重新租了个排场的店面,就在她们即将步入正轨,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梅莱娅却疏远了她。门不登了,电话也几乎不接,都是佣人来应付几句。前些日子,据说跟她的公爵丈夫离婚了,又找个德国军官,搬到汉堡。爱莎尝试联系她,想让她帮忙弄到一张去往别国的签证,也没得到她的任何回音。
情势愈发艰难,爱莎的服装店被低价强行收购,失去收入来源。犹太人被圈禁在固定街区,哪也不能走动。她们储备的生活用品和食物每天都在减少,国外的亲戚邮寄来的物资还经常被纳粹查扣。
过了阵,兰德尔却突然出现了,他像饥渴的猛兽般扑倒艾米,艾米的欲望也被点燃,两个人疯狂地缠绕在一起,仿佛这是最后的告别。兰德尔哭诉,他多么的不易,各种审查让他无法抽身。他又说,让艾米假扮成日耳曼人,逃离这里。可在他们付诸计划之前,艾米和爱莎就被带上了开往集中营的火车。
(七)
艾米的生日到了,她和梅莱娅小女儿玛丽莲的生日是在同一天,可艾米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爱莎已经做了最坏打算,这里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失踪,结局自然是化成尘烟。大家早已麻木,只不过爱莎还心存希望,这种希望比没有希望更折磨人。爱莎把礼物收好,想着日后如果能出去,便把这些东西埋进她的坟墓。
威尔逊别墅变得异常忙碌。他们一家穿着爱莎制作的崭新服装,不停地招呼着来访的先生和太太。
晚宴开始了,爱莎独自来到公园,漫步在草坪上。月光清幽,微风阵阵。别墅里面传来悠扬的歌声,伴着舒缓的爵士乐,在夜空上荡漾。不知道高墙那边的人会不会有人聆听,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与外部的链接,提醒他们外面还有一个自由的世界。想起当年和艾米在裁缝店的日子,风华正茂的艾米,用甜美的歌声陪伴了她无数个夜晚。她们用汗水浇灌的梦想,一点点生根发芽,每天起床都能感受到离梦想更进一步。可惜那个绮丽的造梦时代,永远也不复返了。
忽然有人喊爱莎的名字。爱莎站起身,擦了下眼角。一名洗衣工跑过来,告诉她威尔逊夫人找她。
梅莱娅脸蛋红扑扑的,看来喝得不少,她扔给爱莎一件衣服,说是孩子玩闹时候弄掉了扣子,让她抓紧处理。爱莎刚准备上楼,梅莱娅又叫住她,迟疑了一下问:“爱莎,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爱莎一时有点蒙,不知怎样回答。
“爱莎,如果有一天战后审判,希望你能为我说句好话。”说完,梅莱娅转身向门外走去,罗格夫人等在那里,她们经常约在一起打牌,今天晚上更是要玩个通宵。
关于外界的消息,爱莎偶尔偷听到一些,据说战局对纳粹很不利。梅莱娅突然跟她说这些,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衣服上的扣子很特别,翻了半天屋里也没有合适的。爱莎想起一楼的储物间有从营地那面搜刮来的一些衣服,便拿起剪刀,准备去那里找找。此时已是夜半,客人们都已散去,大楼里面恢复了平静。刚到二楼的楼梯口,威尔逊先生晃晃荡荡地迎面走来,见到爱莎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爱莎赶忙伸手去搀,威尔逊却趁机搂上了她的腰,说自己的衬衣开线了,让爱莎过来给她缝一下,说着便拽上她的手臂,直奔自己的书房。威尔逊的书房不大,书架占据了一大面墙。他拿起一本书按下后面的开关,书架向一侧移动,后面的墙上出现一个入口,走进去,是个隐藏的小卧室。精致的双人床,铺着厚厚的蚕丝被。
威尔逊一把将爱莎扑倒在床上,撕开她的衬衣,脱下她的裙子。威尔逊强壮有力,爱莎奋力去推开他,犹如撞见一座大山。但爱莎没有放弃,不停地扭动,尖尖的指甲在威尔逊身上留下血痕。威尔逊伸出手,给了爱莎重重一巴掌。
“贱货,你还敢反抗!”威尔逊那只冷冰冰的玻璃眼珠在灯光的映衬下闪着寒光。
他转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根绳子,将爱莎捆了起来。
威尔逊取出根烟,点着,猛吸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他用嘴一吹,烟圈便飘向了爱莎。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艾米的下落吗,告诉你,艾米就在这个房间。”
爱莎吃了一惊,看看周围。
威尔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轻轻抚摸着灯罩,像把玩女人的肉体。爱莎蓦地发现那上面有朵娇艳的玫瑰图案。“啊!”她叫出了声。
“还有这个。”威尔逊扔给她一副手套。里面的毛弯弯曲曲。
“为什么!”
爱莎双手捂着头。
“是兰德尔把艾米献给我的,哈哈哈!”他开始狰狞地大笑,喷着浓重的酒气,“兰德尔和艾米被我捉奸在床,兰德尔怕我把他送到军事法庭,就把艾米献给我享用了,哈哈哈!”
“前阵子,她惹恼了我,就被我宰了。不过我没有把她送到火葬场,这么完美的人体,送到那里太可惜了。”
爱莎使劲晃动身体,想挣脱绳子,当然是枉费工夫。
威尔逊脱光了自己,露出白花花的肥肉,爱莎想起骨瘦如柴的同伴,不禁一阵恶心。
威尔逊褪下了她最后的屏障,重重压在她的身上,随即进入她的身体,开始辛勤地起伏。
爱莎也配合着呻吟起来,威尔逊更起劲了。“指挥官先生,可以松开我的手臂吗,我好想抱着你。”
“开心了吧,我的美人。”他解开了爱莎的双手。
爱莎一只手在威尔逊的背上轻柔抚摸,威尔逊哼哼唧唧,开始加速冲锋,就在他刚吐出那个最高昂的音符时,一把剪刀划向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丑陋的白肉轰然歪倒在一边。
“今天我要扒掉你的皮,把你的肉体献祭给上帝。”
楼外传来一声巨响,书架上的书纷纷掉落。紧接着,战机的轰鸣声,爆炸声连成一片。慌乱的脚步声四起,有人喊,盟军来了。
她嘴角一勾,“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深呼一口气,握紧剪刀,一丝不苟地割开威尔逊的皮肤,每一寸都不放过,柔软的,粗糙的,就像裁剪不同质地的布料。
“艾米,你在天堂等着啊,我将用这个纳粹的身体给你做件保暖的衣衫。”
“艾米,在下一个明媚的清晨,我会领着你去田野采摘带着露水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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