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沙洲
我第一次见到张磊时,他正鼓着腮帮子吹羊皮,手上沾满了血污,熟练地把羊皮和羊肉分开。这是他今天宰杀的第五头羊,当地人都很信赖他,因为他从不撒谎,自己家养的育肥羊和散养羊都很诚实的告诉顾客。我就在这时第一次与张磊说话,他见我是个粗旷的汉子,就请我到他的家里住宿,顺便品尝刚宰杀的羊肉,还有当地人自家酿制的白酒。
当天下午,我随张磊到了他家。他家住在这片土地的最边缘,景色宜人,水草肥美。但由于政府的规定,他们只能在一定的区域放牧,冬天来临之前便储备好牧草准备过冬。张磊家很大,前院住人,一家人平时都起居都在这里。后院有一个大大的羊圈,只要是近期需要卖出的肥羊都关在这里。我运气比较好,因为当天宰了羊,卖出了多一半,剩下的正好够我们吃一顿的。张磊老婆恩娜是个小学教师,平时在村小学教书,回家后的工作就是给三个孩子和老公做饭,做家务。虽然这里比不上城里的条件优渥,但恩娜特别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没有那么多现代社会的竞争,空气又好,一家人其乐融融,给一个富豪都不换。
张磊人很实在,酒量也比一般人大。但他说他嘴笨,不会劝酒,也不愿意劝酒。他认为喝酒是需要缘分的,志趣不相投的人很难做到一块儿喝酒。我从来没有见过对生活和喝酒如此虔诚的人。到了晚上,我和张磊已经喝掉了一整瓶白酒,我们喝的是高度酒,是一个叫“好牧民”的小酒厂酿制的烧酒。因为是自家人亲酿,所以一年的产量很少,酒的度数也很高,非常适合当地人喝,也刚好满足产量。也许是我舟车劳顿身体疲劳了,很快就醉了。但这种酒喝多了不上头,我很少喝到这样的酒。我喝醉躺在床上,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张磊和串门的乡亲在说话。随后我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张磊摇醒我,叫我和他一起去上山赶马。我还迷迷糊糊的,擦了擦眼睛,床下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羊肉汤。我下了床,羊汤碗里撒了一把葱末和蒜苗。喝了一口羊汤,我浑身上下暖和了,我爱吃辣,又在碗里拌了辣椒,稍滴入几滴当地产的老醋,羊肉和羊汤的香味瞬间被激发了出来。饭罢,张磊叫上我去后院看马,张磊家有5匹马,都是纯正的蒙古马,这马个子不高,但后背却很宽阔,耐力强,适合长途旅行。我和张磊徒步走了大约5公里,在一个国家湿地公园旁边座落着一个马圈。张磊先进了旁边的屋里,从里边拿出一个套绳,换了一双靴子,推开马圈的大门进去了。
这座马圈很大,足足可以容纳上百匹马。张磊甩着套绳前进,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我想这可能是他们的习惯。套绳在空中飞舞,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把几匹马逼在一个角落,他不动了,猛的一甩,套绳落在了一批灰黑马的脖子上。那马仰着头,向后退步,甩着飘逸的马鬃,甩着头。张磊开始慢慢收绳,靠近这匹马。“它叫耳仔,是一匹小公马,我几次都想骑它,就是没找着机会,这次它就归你驯服了。”说着,张磊就牵着马走出马圈。
这匹马身材健硕修长,像极了天马。张磊随手把缰绳递给我,进屋又拿出一套马鞍子,放下了马背上。我有些心慌,因为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从没让人骑过的马根本不听管教,骑它就更别想了。张磊看出我有些发怵,笑笑:“别怕,我先帮你驯它,关键看它和你有没有缘分,如果有,其实也很容易。”
耳仔看着我,再看看眼前这个折腾马鞍的汉子,嘴角露出神秘的表情。我还没反应过来,张磊一个箭步,一跃就跳上了马背。耳仔不是吃素的,向后塌陷着屁股准备甩下这个自不量力的男人,张磊一边保持平衡,一边拍着耳仔细长的脖子。耳仔第一招不管用,便转着圈地加快速度,张磊依然保持平衡,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几分钟,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疲倦。这时,耳仔放慢了节奏,慢慢地跺脚,在等着最后的发力。张磊不在乎耳仔的脾气,只是一边骑,一边拍,直到耳仔累了。这时,耳仔突然立了起来,张磊一个后仰,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还好,张磊夹紧马背挺直了腰板,稳住了。耳仔紧接着低下了头,屁股高高地撅着,两只后蹄一弹,便把张磊甩在空中将近半米高。张磊重重地摔在了马背上,没有掉下来。耳仔喘着粗气,吹起嘴边上的毛,放慢了速度。
张磊不动了,耳仔也不动了。此时我才看清,耳仔左耳上有一颗血痣,在阳光下鲜红鲜红的。过了两分钟,张磊跳下马说:“耳仔其实不服气,他还有劲,只是这会儿不想把我摔下来,它想挑选一个主人。”说完,他把缰绳递给我。站在一边看我。
耳仔扭头看我,眼睛里露出不羁的东西。我拍拍耳仔的脖子和肚子。因为我骑过马,倒也不害怕,唯一没有经验的是我们到底没驯服过一匹马。我已经骑虎难下,张磊已经在上面折腾了半天,如果此时我打了退堂鼓,张磊肯定会看不起我。我一脚踏上马蹬,嘴里不停地说:“小兄弟,我觉得我和你有缘,你如果配合我,让我骑了你,以后我把你当亲人看。”看得出耳仔听懂了,我在夸上马背的那一刹那,它并没有移动给我一次偷袭。
我坐在马背上不敢动,怕我惊扰了它,如果不愿意,我肯定要被它摔下来。我没穿专业的马靴,也没有西部牛仔的马刺,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老骑手的”鲁莽的勇敢。我不拽缰绳,只是不停的念叨:“没事的,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属于我,我不会虐待你,更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你要给我面子,别让我摔下来,我的右胳膊已经被摔断过一次了,这次就别对我下手了,我不是坏人。”我拍着马背,抚摸着他粗细相间的鬃毛。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左手甩一下缰绳,试探耳仔的反应,它没有动。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左脚向左移动,右脚跟上,其他身子也向左,低着头向前走。我心里一震,又是一阵狂喜。我知道耳仔已经接纳我了。这时张磊已经跨上一匹纯黑色的马,跟着我向前走。
我们穿过草原,穿过一片湖区,顺着芦苇荡中间的石子路向烽火台走去。“他怎么知道我想去烽火台?”我心里想。我回头看张磊,张磊点头示意,继续,别打扰你们之间的默契。耳仔昂起了头,鬃毛随风舞动,在我的手臂上扫来扫去,我能感觉到它的心甘情愿和惺惺相惜。此时,远处的烽火台越来越近,它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它更破,更高,更大。上面布满了弹孔,还有人为凿过的痕迹。
两个人,两匹马,一座烽火台,一阵微风。我们都不动,看着眼前的烽火台。我看出张磊眼睛湿润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始我们的谈话。我知道这座烽火台有两千年,它历经千年而屹立不倒,是不是在想我们证明:人的身体可以老去,但精神可以一直这么强大下下去。
“这地方我小时候仔细看过,这是第二次这么仔细看一堵墙。”张磊说。
“我是第一次,以前骑马的时候只顾着跑了,现在这样看一座古老的烽火台,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说。
草原和戈壁的日落总是比城市和村庄晚一些。老人们说,如果这时候的云彩是火红的,第二天肯定是个艳阳天。我看了看远方的云,火红火红的,我真高兴,想不到老天爷也帮我的忙,好让我在这个地方过的尽兴一点。
天色渐暗,张磊示意我们该回去了。我骑着耳仔,耳仔甩着头,得意地走着。耳仔明白,我不是它的主人,我是它的朋友,我们有更深刻的理解。此后的几天,张磊忙着宰羊,手法一如既往的精湛。我有空就骑着耳仔走进草原,这里更适合耳仔,想必对它的蹄子更有好处。
很快到了周末,客户打来电话质问我:“你们的服务咋回事?你们不是讲优质服务吗?你们公司这个人太牛了,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完全可以投诉你们。”我只能尽力安抚顾客,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张磊看我一整天都板着脸,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怎么了老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张磊,他的表情始终如一。
“老哥,这样的事情现在太多了,现在的人都不愿意体谅别人,平时看不出来,只要触碰了他的利益,瞬间可以变成猛兽。”张磊说。
张磊有资格说这话,因为他和我一样在大企业上班。经验比我丰富,职位比我高,薪水是我的十倍以上,他如果说什么,确定是自己的经历。
“兄弟我听你的,好还是不好全听你的。”我说。
“你应该听自己内心的,而不是听我的。”他说。
张磊在大企业上班时,一切都顺风顺水———名牌大学毕业,业务是公司里最好的,人际关系处理的很好。直到有一天,他被这种高压的,毫无人情味的折麽搞崩溃的时候。他开始反省自己走过的路,如果再这样下去,会被活活地憋死。
一个月之后,他提出了辞职。带着妻儿走进了这片沙洲。一晃几年过去了,张磊成了一个标准的牧马人。张磊说:“我从小看《牧马人》这部电影时就想,我什么时候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如果我能实现,我愿意亲手筑一座泥坯房,再养几十匹马,在苍茫的大地上放牧。”
张磊悟性比我高,他宰羊的功夫远近闻名。而我活的半辈子,仍然没有一项技术可以拿得出手。
我和张磊之后成了好友,他愿意我这个粗糙的汉子走近他的生活。从那以后,耳仔就成了我专属的坐骑,有好几个富商看上这匹马,以很高的价格想要购买。但张磊说:“你们能看上我养的马,我很高兴。可是这匹马已经有了归属,他不属于我,它是我兄弟最好的朋友,很抱歉我不能卖给你。”
去年大雪,沙洲被大雪围困,马儿没了粮草,张磊急得直跳脚。我驱车赶到了沙洲,眼前的一幕让我震惊,张磊和马儿住在一起。我问他:“兄弟,你住在这里取暖都是问题,更别说保护自己了。”张磊憨憨的笑,说:“我尽量加高了围墙挡风,把草料分配得很均匀,避免哪匹马体温过低被冻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汉子,心中想起了电影中的牧马人。也许他不是物质最富足的人,但在心里,他是真正的富豪。他不曾逃避,也不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只是想一心把自己的马儿和家照顾好,当好一个合格的牧马人,其他的都随风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