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江南

提及江南，感觉江南如画：青山绿水，亭台轩榭，假山池沼；又觉江南如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还觉江南如梦，恍惚中浮现长长的雨巷，鲜艳的花纸伞，丁香般的女孩，曼妙的身姿……江南如此美好，怎么不忆江南？

第一次听妻妹提及《江南》，感觉自己难以读懂。美到窒息的画面，对于“色盲”的我，的确是一种奢侈；第二次听妻子谈到《江南》，她特别喜欢小说的封皮，犹如触摸自己的肌肤，真实而亲切。在她俩的熏陶下，我怀着一颗好奇心，走进了格非的“江南”。

通过网上得知《江南三部曲》是清华大学教授格非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酝酿构思，沉潜求素，到2011年终于完成定稿的系列长篇巨作。作者在坚守高贵艺术性的同时，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叙事呈现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内在精神的衍变轨迹。江南三部曲分别是指：《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  。《人面桃花》写的是民国初年的知识人对精神世界和社会理想的探索；《山河入梦》写的是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梦想和社会实践，而《春尽江南》则对准了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

《江南三部曲》出版后，2015年高票获得茅盾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给予的颁奖词为：这是一部具有中国风格的小说，格非以高度的文化自觉，探索明清小说传统的修复和转化，细腻的叙事、典雅的语言、循环如春秋的内在结构，为现代中国经验的表现开拓了更加广阔的文化空间与新的语言和艺术维度。

“犹抱琵笆半遮面”之后，我终于拿到了《江南三部曲》，开始如饥似渴地翻阅之旅。经过半个月的下“江南”，我记住了那个三部曲中皆出现了地方：花家舍。山也还是那座山，岭也还是那道岭，花家舍还是那个花家舍，但已岁岁年年人不同了，里面发生的故事也不同。

第一部《人面桃花》中的花家舍，是被劫持的秀米出嫁途中乘船走近花家舍，她在这里看到的是：村子里每一个住户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律的粉墙黛瓦，一样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篱笆围成的庭院，甚至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是一样的。这样的景色，情不自禁让我们想起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秀米亲眼目睹是血腥的画面。匪首们由于相互猜忌，被人利用，导致互相残杀。充满温馨和平的花家舍，却发生了一幕幕血腥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二部《山河入梦》中的刚出现读者的花家舍亦是如此：这是一处小巧精致的乡间庭院，座落于甘露亭旁的深林之中。东侧的小院门并未上锁，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庭院虽小但十分清幽，四周砌有高墙。墙面的几处花窗，姿态不一，透出一些古意。一颗槐树亭亭如盖，枝条探出院外，树冠泻下圈圈月光，清风一吹，不觉令人神清气爽，百虑皆忘。墙角种有芭蕉和燕竹，枝蔓分披；地面遍铺蜀锦碎石，在槐树浓密的阴影中，斑驳成趣。园子多时未经打扫收拾，长满了杂草和野生的芦柴，却又不免让人动了黍离之思。在花园和天井之间有檐廊相接，左右廊柱挂有一副楹联，白漆斑驳破碎，但字迹宛然可辨，原先主人的闲情逸趣，从联语一望而知：安闲莫管稻粱谋    沽酒不辞风雪路。小说中这段景物描写突出了环境的清幽，也体现了小院主人的淡泊名利，然而“甘露”二字，一个小细节却传递出危机四伏信息。我们都读过《三国演义》，知道那里面有个“甘露寺”。“刘皇叔洞房续佳偶”的故事就发生地。赤壁大战后，刘备借东吴的荆州不还，周瑜向孙权献计，以其妹孙尚香为饵，设下美人计，诱刘备来京口联姻招亲，趁机扣为人质，以讨还荆州。诸葛亮将计就计，使孙刘联姻弄假成真，使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此时花家舍甘露亭的小院，也充斥着算计，也暗藏杀机。女主人公姚佩佩被自己的闺蜜汤碧云出卖，喝下带有安眠药的茶水，从而被省领导金玉强暴。由此也改变了姚佩佩一生的命运，杀死了金玉，从而走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最后被逮捕，被枪决。

后来的花家舍成了“一条砖木结构的长廊将花家舍分成东西两个部分，无数条更为狭窄的小游廊向两边延展，通往公社的各个机构和各家各户。远远望去，这条长廊就像一条黑红肥壮的大蜈蚣。”这段环境描写，传递更多的是社会信息。貌似公平合理公正的花家舍，实际却是独裁和禁锢，人们没有自由，没有个人隐私，都被一个驼背变态的八斤（郭从年）控制着。从花家舍寄出或寄达的信件都会受到严格的检查，还有自己秘密的组织101。姚佩佩最终被逮捕，就是他们通过姚谭两人的信件，锁定目标。天真的姚佩佩，至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发现，可能还以为是谭功达出卖了自己。

第三部《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长廊左侧是鳞次栉比的茶褐色街区。黑色的碎瓦屋顶。黑色的山墙和飞檐。右侧则一律是新修的别墅区。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屋顶。每栋别墅的屋脊上都装有镀铜的避雷针，像一串串冰糖葫芦。此时的花家舍成了奢靡浮华的度假胜地，一个黯然销魂的安乐窝，成了一个纵情声色的销金窟。“你只要有钱，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干。甚至可以做皇帝！”此时的花家舍，迎合当下有些人价值观念。金钱利益第一位，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唯有你对我有用没？白小娴的爱憎分明君子之风，在他们眼中已无可救药，已经愚不可及。为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利益，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去上，可以热脸贴冷屁股，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甚至身体和灵魂。呜呼哀哉！

《江南三部曲》中，作家毛尖很喜欢这第二部《山河入梦》。她评论道，“格非以《山河入梦》的力量平衡了一个时代，在爱情都变成脱衣舞的世界里，夜夜夜宴，黄金金金，小说却以感人至深的梦想，为我们最深处的绝望拉上了帷幕。”《山河入梦》处处充满荒诞，格非将历史的荒谬和人性的荒谬，展露无遗，一字一句，孤独又蕴藏神秘。这部作品让我们看到，“总有一些脆弱的人，用天真与激情，支撑着我们那些高贵的理想。”就像小说中秀米，谭功达还有谭端午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他们都是唐吉诃德的人物，有点骑士风采，又有点木讷，与世俗格格不入。但他们的追求，总能给我们带来一点微光。

我也特别喜欢《山河入梦》，主要原因是文中的一个小人物白小娴——主人公谭功达曾经的恋人。她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给人一种朴素清新的形象。当不谙情事的县长谭功达同她单独相处，有点急不可耐，想冒犯她。刚开始她被县长的冲动吓懵了，继而摸到灶铁，像猛张飞喝断当阳桥一样，劝退了谭功达。脱离险境后，向叔婶哭诉，说县长是强奸犯。此时的白小娴没有世俗想的那样顺理成章，投桃报李，而是毅然决然地拒绝。后来当谭功达受到撤职处分，她的叔叔白庭禹成为代县长，想在谭功达身上“再踏上一只脚”，让侄女白小娴来控告曾经被谭功达强奸。白小娴却没有落井下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引用了叔叔以前劝慰自己的话“你们说那不叫强奸，那叫操之过急，是为了革命事业后继有人的前奏曲。即便是马克思和他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会发生这样的事”。到了第三部，白小娴还跟谭功达的儿子谭端午往来，关心这个失去父爱的孩子。白小娴的善良单纯，犹如一张白纸，在她眼里没有世俗和功利，唯有爱憎，敢爱敢恨。白庭禹夫妇、汤碧云、杨福妹之流辈怎能同她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人兽之分。在世俗的眼里，只有利益，不谈什么感情。人成了一只冷血动物，泯灭了人性。

《江南三部曲》不止读来古风古韵，它的设计也别具匠心。设计师几易其稿，深刻体会小说的内容。整套书三本《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封面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只完整的凤凰，暗合书中凤凰冰花的意象。封面使用触感古朴的云萱纸，摸上去是特有的褶皱感，与河水的波纹相得益彰，非常淡雅。内封选用素简的山川河流，贯穿始终，沉静悠远。内文用纸也极其考究，手感特别舒适，拿到手中软软的，摊开是微微泛黄的书页，配上格非典雅的文字，让阅读别有韵味。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朝闻道，夕死可矣。希望每一位读者，爱上如诗如画如梦的“江南”。里面虽有痛苦和丑陋，但不乏骨肉相连的亲情和冰心玉壶的友情，总能让人看到一丝微光。有了希望和光明，明天一定会更好。

倘若再有闲暇时光，我将再下“江南”，重温旧梦，重读经典。

后记：

我希望读者在看《江南三部曲》的时候，能够从作品里面找到他自己，看到他自己的灵魂。——格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