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读透李白诗：《诗传》之李白诗传 | 书稿节选

第五章 李白诗传

宰相薛元超自谓平生三恨曰：“做官之始未能以进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五姓者，崔、卢、李、郑、王是也。李分赵郡、陇西两支，李唐皇室托附陇西李氏，然时人目之暴发新贵，不以士族尊之。

史载皇室欲以公主下嫁新科，多以疾辞焉。旧族累世簪缨，民间贵之，甚于皇家。迨至文宗，其势未减，尝谓宰相曰：“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时风之重门第，盖如此耳。

李白，盖陇西行商之后，根基低贱。称先祖返川，复李姓，又称兴圣皇帝李暠裔孙，又称金陵世家，皆虚言以自贵耳。或李姓径伪托国姓，亦未可知。文坛宿老顽童贺知章称之谪仙人者，盖有族系不明之讥也。

门阀有进士之先，寒门有明经正途。皆必录族系以明身世，且商家不得录名，非李白可进身者也；另途制举特科，径以诗文擢进。然律诗为要，又非李白所长；幸玄宗尚仙道，甚有尊为国师者。是故，假隐名山，称好剑术，喜任侠，曾杀人。以此身份，仗剑出川，游历中原。时年二十五岁。

历扬州、汝州、陈州，结识李邕、孟浩然。李邕，字泰和，今湖北武昌(时鄂州江夏)人。少即成名，后召为左拾遗，曾任户部员外郎、括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职，人称"李北海"。书法大家，一时名流，干谒满其门。李白《上李邕》，其词曰：

◎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①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②

【注释】①用庄子《逍遥游》意。②宣父，孔子。丈夫，男子统称，此指李邕。

盖以自言身世不明，兼年少轻狂，冷遇焉，更以大言上奉。大鹏应时则直上九万里，失时仍簸却沧溟水，固也，而李白未必然。李邕，颇有识人之能。

至安陆，娶许氏，乃稍定。作《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备言其志：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自比管仲晏婴，自谓其才可“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且“不足为难”。

谒见安州长史裴宽以求仕，未果。乃入长安，以道士之名寓居玉真公主别馆，以干谒张悦等公卿，均未果。闻玄宗居东都洛阳，乃与元丹丘奔隐嵩山。元丹丘，李白蜀中道友，目为神仙者。悻悻然返安陆，时年三十二岁。

又三年，乘玄宗出猎，进《大猎赋》，极尽谄夸，并归道理以契合玄宗，未果。乃再入长安，诗谄玉真公主。闻贺知章时在紫极宫，因上袖中诗本，以《蜀道难》和《乌栖曲》见赏。

◎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

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李白擅乐府体，殊与时风异调，朝阁尤尚律诗。贺知章，名领一时，口无遮拦，乃言“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呼为谪仙人。于诗作无一字置评。白乃以谪仙人为号，兴夸于世。怀悼诗《对酒忆贺监二首》，仍不忘自炫：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又三年，离长安。后结交吴筠。吴筠，真道士也。初举儒业，进士落第乃隐居入道籍，竟以道名见召京师，常侍玄宗，因荐道友李白。李白终以道士之名，得见玄宗。因兼有诗才，乃奉翰林，以作遣兴之用。时在天宝元年，四十二岁。

初得召，归家别妻子，作《南陵别儿童入京》，盖以为大志将舒。中有句曰：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时玄宗与杨贵妃游冶沉香亭，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李龟年持金花笺宣李白。欣承诏旨进《清平调》词三章。其词曰：

◎清平调词三首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其一喻贵妃之美，其二赋牡丹之丽，其三妃子名花并咏。风流旖旎，藻艳媚态，果然伶人大手笔。

其时，前有吴筠见重，后有狂客名世，自以为得进身正途，乃以道人之名，行仙逸之事；慕四明之狂，极妄乱之态。终以“非廊庙器”，赐金放归。归者，道士归山也。

乃出游洛阳，结识杜甫。是年秋，与杜甫、高适畅游梁宋间。次年，与杜甫东鲁访道。是年秋冬之际，赴齐州（今山东济南一带）紫极宫，请道士高天师如贵授道箓，又赴德州安陵，因造真箓。终成正果。

安史之乱间，避难流离。作《奔亡道中五首》，言离乱之状，兼言自有救国良策。其三曰：

◎奔亡道中五首（其三）

谈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①

仍留一只箭，未射鲁连书。②

【注释】①左太冲诗：“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②齐攻聊城久不下，齐鲁仲连射书于城，陷燕将于退守两难，乃自杀。事见《史记》。

永王李璘趁乱欲居江左自立，广招文士以点缀王事。名士萧颖士、孔巢文、刘晏皆拒之。李白闻而奔徙，以为英雄逢时，大志将遂。作《永王东巡歌》组诗，咏赞永王盛德，盖不知其谋逆。先是，高适窥永王反意，疾辞，潜奔玄宗，陈以厉害。后见召肃宗，对以永王必败，乃引兵平之。高下立见。

◎永王东巡歌（选一）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叛平。因从逆见放，幸遇赦免，作《早发白帝城》，以抒庆幸喜悦之情。其词曰：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乃东归，滞留江夏，作《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长诗，以叙生平。有“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句，言见召永王实为胁迫以自解。又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名句，以赞韦太守诗作。重在汲求引荐，以为朝廷所用：

君登凤池去，忽弃贾生才。

后游历金陵宣州一代。因病投当涂县令李阳冰，卒于上元三年，终年六十二岁。作《临终歌》，其词曰：

◎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可与《上李邕》同观。

李白，字太白，自号“谪仙人”。盖川地行商子，未明姓氏。自言李姓，曾居绵州青莲乡，因号青莲居士。幼即入山，多从道士游，离川后入道籍，然行事颇与道家者流异趣。虚造身世，多自相矛盾。汲求干世，自言有管晏之才，世人终未见其能。云游天下，喜结交权贵文士，见召玄宗，以诗才用之。盖仙道以鸣世，诗文以会友，而欲以伸将相之才为终旨，不期止于诗名，而竟以诗名传世也。

现存诗九百八十余首。雄阔无际，凭空而来，笔法多端，又无定体，殊异人间诗家轨则，已入出神入化之境。兼为人捭阖纵横，阔达无拘，遇者皆惊慕为天人。世称诗仙。

初慕陈子昂、司马相如，非独以川人故也。“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之论，与陈子昂“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同意。司马赋有“不似从人间来”之誉，亦足引为同调。故其乐府、歌行，追二子之风，又远过之。以《蜀道难》、《将进酒》、《行路难》、《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梦游天姥吟留别》诸篇为著。

◎将进酒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②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③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④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⑤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⑥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⑦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⑧

【注释】①将（qiāng）进酒，乐府曲名。将，请。②高堂，高大厅堂。③会须，正应当。④岑夫子，岑勋。丹丘生，元丹丘。⑤钟鼓，富贵人家宴会中奏乐之乐器。馔（zhuàn）玉，菜肴精美如玉。⑥陈王，陈思王曹植。平乐，观名，在洛阳西门外，汉代显贵游宴之处。恣，纵情任意。谑（xuè），戏。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⑦言少钱，言钱少。径须，只管。⑧五花马，本玄宗内苑名马之一，后泛称良骥。销，同消。

赐金放归，与岑勋、元丹丘隐居游历嵩山诸地，时年近五十。言时光催老，当及时尽欢。不失用世豪气，以待卷土重来。忽而悲时，忽而尽欢；忽而兴叹，忽又豪气冲天。喜怒皆点到辄止，笔锋划过，尽皆披靡，唯见满篇酒气豪情。语近呼嚎，喷薄恣意，不可捉摸。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②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③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④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⑤

【注释】①谢朓楼，南齐诗人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在今安徽宣城。又称谢公楼。叔云，叔叔李云。李云，古文大家，任监察御史、秘书省校书郎。李白称叔，然并非族亲。②对此，指当长风秋雁之时。酣高楼，于高楼酣畅饮酒。③蓬莱，此指东汉时藏书之东观。汉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蓬莱文章，借指李云文章。建安骨，汉末建安年间，三曹七子诗风骨遒上，后人称之为建安风骨。小谢，谢朓。此用以自喻。清发（fā），诗风清新秀发。发，诗文俊逸。④逸兴，兴致飘逸豪放。王勃《滕王阁序》：“遥襟甫畅，逸兴遄飞”。壮思，雄心壮志。卢思道《卢记室诔》：“丽词泉涌，壮思云飞。”⑤散发，不束冠，古人束发戴冠，散发表示闲适自在。此形容狂放不羁。弄扁（piān）舟，乘小舟归隐江湖。春秋末年，范蠡辞别越王勾践，“乘扁舟浮于江湖”。

赐金放归，游历宣州，遇李云，登楼践行而作。题为登楼送别，但无一字言登楼送别。似畅饮时忽发感慨，截取而成。言去者去矣，今者怀忧，你我均徒有大才壮志。此愁难消，不如散发扁舟。突兀而来，从空抓取。情感波折，起落无端。中间换韵，不着痕迹。

五言、七言、三言，间杂随性，不可预测。更有散句，似赋文亦失整齐者。然气韵雄浑，一气呵成，毫无阻隔。来时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去时如神龙入海，见首不见尾。当是时也，诗风初出靡丽，新成格律，诗风形制皆入大观。其乐府歌行之另类，与时宜迥异，又不知头尾，时人几无以置评。故贺知章有疑曰“公非人世之人”者，颇有此中味。

又善五言七言绝句，皆兴感突来，不及雕琢，戛然成作。如流星倏过，光彩乍现。如弩手突发，一箭中的。前人之风格体式、炼字造意者，盖无以评之者。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作于“酒稳安陆，蹉跎十年”期间。时天下升平，少年英发，并无别愁。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盖作于晚年。时近花甲，可谓万事看惯，心事趋静。众鸟飞尽，孤云自飘，唯有敬亭山相伴无厌。言有相伴，似更孤独。斯人老矣。

王维诗，篇篇无我，皆做旁观者。有我时，亦是画中他人耳。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独坐者，谁也？李白诗，处处有我，字字是我。无我时，诗中情物亦是我。杜甫以诗为史传，李白以诗为自传。故读李白诗，虽千古以下，其人亦如近在咫尺，气息直冲发际，何况时人乎。南华经易人心性，李白诗摄人魂魄。何怪乎触之则心生仰慕而不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