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连载(16)
国人有句俗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来一点都不假。二〇〇九年六月十三日上午,个体户印刷厂老李给我打来电话说新的《萝卜白菜诗文报》已经印好了。我正准备把好消息告诉贾立志。对方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不准备陪我走了。电话里传出乱嘈嘈的声音,贾立志好像正在和他母亲争吵。对方言语很不客气,指责我在他母亲面前说了他的坏话,说以后再也不和我打交道了。”我听后一下子懵了!这两天我并没有见过他母亲的面,仔细想想,我也没有说过他什么坏话,正准备辩解,贾立志已把电话挂了。对方传来的信息,气得我差点把手里的小灵通摔掉。心里暗想:这个贾立志,你要原来不答应跟我走,我也就不打算走了。现在报纸已印好了。又说不跟我走了。印三千张报纸四百元钱,看似不多,对于我却不是个小数目,这不是耍笑人吗!你不走也罢,还要找借口诬陷我说你的坏话;回忆往事,感觉自己并没有对不起对方的地方,贾立志为何变卦?“时而近神,时而近魔”,对方的表现简直让人不可思议,无法忍受。已近中午时分,我连饭也没心思吃,抱着满腔怨气,骑自行车出去到老李印刷厂拿了一张印好的报纸,转向那个刻骨铭心的老地方,衡器厂宿舍丫字路口的水塔旁边,准备找贾立志及其父母说清楚。
我骑着自行车刚走到丫字路口,就碰上刘利苹推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正准备还身锁门。看见我说:“薛老师来了,我正想找你呢,却不知道你的电话。进家里坐吧!”我说:“来的不巧,打扰你出门办事了。”刘利苹说:“不着急,我也没什么事,在家里闷得慌,想出去撒撒心,正好你就来了。”说完,推开街门让我进去。从南屋檐前提了个马扎凳子,顺手支开放在地下,说:“屋里热,咱们就在院里坐吧!”说完,又忙着找杯子要给我倒水。我摆了下手说,“不用倒水,我不喝。”接着问贾立志去哪里了。刘利苹说,刚才和我生过气,中午连饭也没回来吃,打电话也不接,我也不知道他在啥地方。”我说:“哪老贾呢,老贾也不在?”刘利苹说:“你来时老贾刚出去,出去找他的冤家去了。”
我问贾立志为何和她生气,并且无中生有,指责我说他的坏话。刘利苹说,贾立志的性格要强,脾气太倔,一句话不合心思就难免和人翻脸。指责我说他的坏话,也不是纯粹的无中生有。贾立志决定不跟我走的主要原因,是听上外人的话了。我问他听外人什么话了。刘利苹说:“外人也不是一个,有和他近的,有和我们近的,还有和你接近的。”我问这些外人说什么来。刘利苹吞吞吐吐地说:“薛老师,我这人不好说闲话,想想立志答应跟你走,又反悔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今上午我娘俩就是因为这事争吵起来了。他指责你说他的坏话,你有点误会,不是在我跟前,而是在别人跟前。我说的这个别人,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你仔细想想,你有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听对方这样说,我突然记起《朱子治家格言》中的两段话“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接着又想起我信仰的基督耶稣。于是我心头的怨气瓦解冰销。我摁了摁上衣口袋,心里暗想:报纸虽然已经印好,但是也怪自己过于心急,对方不走是对方的自由,怎么好意思说别的呢?想到这里,我点了下头,说:“好吧,咱们今天就谈到这里,我回去想想再说。”说完起身告辞。
从贾立志家里回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刘利苹最后说的那句话。检点自已究竟做错什么事了?去北京宣传文化,路上发生的两次不愉快,都是贾立志发脾气引起的。特别是从北京回转路经保定,去陈家会找那个王薇,半路上对方又说走不动了。提出来要乘出租车……难道能怪我吗?想来想去,又想起在北京市那几天发生的两次小不愉快。一次是5月28日,那天是农历端阳节,我们推着自行车在大栅栏转游。街上有人卖粽子,贾立志提出来想吃粽子。我过去问了下价格,三元钱一个;身上正好有九元零钱,我便掏出来买了三个粽子。贾立志看见说,他就要吃两个。我说,我不爱吃粽子,三个你全吃了吧!听我这样说,他还是吃了两个粽子,脸面上却流露出明显的不愉快。还有一次是,过了端阳节的农历五月初八,那天是贾立志的生日。我原打算找个小饭店,买两碗浇肉面,一凉一炒两个小菜,再来两瓶啤酒,大约需要四十元钱,以示庆典;贾立志却提出来想吃“肯德基”。我是最不喜欢吃洋饭的。特别是美国的肯德基,想起儿时最憎恶的“美帝国主义”五个字就饱了。想想对方过生日,应当尊重对方的意见。“肯德基”三字我常听人说却没有见过,当时我还以为是“肯德鸡”;想来鸡肉肯定不会便宜,何况“肯德鸡”是外国名吃。于是我心里早已打算好了,只给贾立志买一只“肯德鸡”。我买点别的。我们骑着自行车打听了好几个人,拐了三四个弯,大约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在马路旁边找到一家肯德基店。走进店内,站在售货窗口旁边认真观看食谱,我才发现“肯德基”原来不是我想象中的“肯德鸡”。卖的食品非常之多,鸡肉汉堡、牛肉汉堡……蝦堡套餐……各种饮料五花八门。以套餐为主,价格贵的“四五十”元,便宜的“十二三”元。我对贾立志说,咱们买一份普通的够你吃就行,我不喜欢吃油炸食品,等会我出去买点别的吃。就这样,由贾立志挑选,花三十四元钱买了一份牛肉汉堡套餐。贾立志把牛肉汉堡放在桌子上。转身过去拿塑料杯子里的饮料,失手摔在地下,自己又花钱重买了一杯。我发现对方端着重买的饮料过来,脸色扉红,似有不快。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虽然不爱吃油炸食品,但是我最爱吃粽子。我天生食粗,吃饭从不挑食,只要吃饱就行。那天我应该最少买上四个粽子,这天我本来该陪对方一起吃肯德基套餐。然而,根本原因是缺钱。我这样想着,感觉当时好像有点对不住对方。我又反过来想,贾立志曾经对我说过,他是为了国家利益才跟我走的。这样一说,我便认为自己并没有对不起对方的地方。结合对方借了我的一百元钱……于是,我又生了去找对方说清楚的念头。后来想起《圣经》中的一段话:“那落在好土里的,就是有人听了道,持守在诚实善良的心里,并且忍耐着结实。”(路加福音八章15节)。接着又想起古贤郑板桥总结出的人生哲理“难得糊涂”。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不过去找对方了。因贾立志突然变卦,原计划彻底泡汤。下步又该怎么走?《觉醒》不能正式出版,怎么能对得起主动帮我出书的直山老师?
厨房里的节能灯泡坏了,老婆让我出去买灯泡。我怀着闷闷不乐的心情,从家里出来,骑自行车去到玄城西吴五金日杂小商品批发市场。在我开五金日杂店经常光顾的老张灯具批零商店买了一个15w的荧光节能灯;转身出门,迎面碰上一个带草帽的人,点头与我打招呼。对方随手摘下头上的草帽,问我认识不认识他;我稍一定省便认出来了,上前握着对方的手,说:“你不是孙小虎吗?”对方笑着说:“许多年不见,我还当你不认识我呢!”我说:“咱们原是祖上交情,怎么能不认识呢!”孙小虎说:“你说的对,咱们是祖上交情。既然是祖上交情,那咱们就得按规矩称呼。我叫小虎你叫大承,但是论年龄我比你大,论辈分我更比你大,因此你不能叫我孙小虎,你应该叫我小虎叔才对。”我听后连连点头:“说的对、说的对!按道理我应该叫你小虎叔。”见到孙小虎,引我想起我爷爷薛仁道和孙思孝的父亲塌鼻子哑巴以及槐树堡赫赫有名的“齐天大圣”孙之绍。
孙之绍生于一八八四年农历七月初六,猴年猴月猴日,貌犯猴相、足智多谋,钻研周易八卦通晓天文地理,常为邻居们排忧解难,似有先见之明。因此被附近村民们称为齐天大圣。更蹊跷的是其人只有生年却无卒月。此事说来话长:孙之绍生有三儿一女,大儿子孙思考,和我养父年龄差不多。大学期间跟随孙中山参加革命,后来杳无音信;二儿子塌鼻子哑巴孙思孝比哥哥小五岁。中间夹着个的女儿从小体弱多病,孙之绍依据其生辰八字命理推算女儿不宜婚嫁,为其取名思妙。孙思妙九岁生了一场重病差点丧命,从此以后身体更加弱不禁风,十四岁的时候,孙之绍将女儿送到五台山显通寺削发为尼。解放后共产党号召破除迷信,寺庙众僧解散。一九五〇年春季,孙之绍将女儿接回身边;当时,塌鼻子哑巴正和春兰打的热火朝天。不知什么原因,过了些日子,春兰好像看破红尘似的,带着大宝到她的娘家郝庄长期定居。从此哑巴又成为光棍汉,当时孙小虎刚满四岁;孙思妙终身未嫁,孙之绍祖孙三代相依为命。
孙思妙身体不好,只活了六十九岁。孙思妙去世三年以后,这时,哑巴已经七十多了。孙小虎三十三岁早已取妻生子。一九八〇年农历七月初六时逢又一个猴年猴月猴日,孙之绍宴请四邻热热闹闹地过了九十六岁大寿。过完生日的第三天清早,有人看见塌鼻子哑巴站在家门口指手划脚,哇哇大叫。孙之绍突然失踪的消息很快便在槐树堡传开了。春兰离开槐树堡,我爷爷薛仁道还在刘家院里住着,闻讯去到隔壁,率先走进孙之绍住的房间。当见室内打扫得非常干净,床上被褥叠得十分整齐。锅台上摆着一个小碗,碗内剩着半碗小米,米上插着一柱点燃的单香,业已燃至根部,室内烟雾缭绕、香味扑鼻,人去屋空;更加奇怪的是,后墙上有孙之绍用手指蘸墨写下的十句成语:“上下与共,马首是瞻,左顾右盼,矛盾激化,灯红酒绿,将计就计,难得糊涂,习以为常,魂牵梦萦,空空如也”。当时我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望着对面墙上的四十个字百思不得其解。回忆三十多年前他与孙之绍第一次打交道时的情景,忽然间想起对方出门常用的蓝布搭链。孙子绍年事已高,好多年不出门了。那个蓝布包就在刚进房间的门口挂着,还有昨天过寿我爷爷送给他的龙头拐杖全不见了。孙之绍年近百岁却是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不知什么原因,刚刚过完九十六大寿却离家出走了。孙之绍离家出走,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除了那个祖传的蓝布搭裢,还有我爷爷送给他龙头拐杖啥都没拿。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为何不辞而别?独自一人出门,能往哪里去呢?当天上午我爷爷去玄城火车站详细问询。一名留短发的女检票员说,凌晨十二点三十五分,西安开往大同的列车到站,她注意到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小个子老头(孙之绍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看上去好像七十多岁),穿一身蓝布衣,肩上搭着个蓝布袋,手里提着一根龙头拐杖。老人从检票口经过时,还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检票员说,老头肯定乘那趟列车走了,那趟列火车虽然是从西安开往大同的,但是列车路经的并州车站是个大站。从并州站中转开往北京,上海,广西,山东,河南……等地的列车,四通八达。老头只买了去并州的车票,下步去向何处?无从考证。孙之绍一去不复还。他在墙上写下的十句成语,至今无人能解。
孙之绍的故事,早些年爷爷给我讲过多次,我却不大当事。大概与我改行从事文学创作有关;今天碰上哑巴的儿子孙小虎。突然对孙之绍其人其事生出兴趣。孙之绍故居与我爷爷待过的刘家染房仅一墙之隔,位于槐树堡中间地段。孙之绍离家出走杳无音信……许多年过去了,国家经济高速发展。孙家的日子却越过越紧,从来没有感到富裕。孙之绍走后的第十年,孙小虎在爷爷住过的房间开了个小卖铺,并在院里养了几十只老母鸡。孙小虎进城给小卖铺进货,正好和我相遇。经过交流我与对方约定三天以内回村里去,登门造访“齐天大圣”住过的宝地,看看槐树堡的街景,以及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六棵老槐树,顺便了解一下老邻旧舍的生活状况。
我的性格独特,做事惯于雷厉风行。碰上孙小虎的第二天上午,我便骑着自行车回到槐树堡。爷爷早已去世,母亲和我在城里一起生活。我已有好几年没有回村里了。时逢春夏之交,走近槐树堡村口,龙天庙后的霸王槐枝繁叶茂首先映入眼帘。另外发现进村的路口上竖起一座八米多高的青石牌楼。牌楼上面石刻“槐树堡”三个隶书。上款庚寅年建,下款任石山书。字体苍劲有力。左右石柱上割着一副行书对联:“坚持改革开放;稳定压到一切。”(电脑字体没有落款)我看后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些年全国各地乡村到处兴建牌楼,我见过附近村庄的大部分牌楼全是水泥筑成的仿古样式,唯有槐树堡与众不同。我生性喜欢石头,我站在青石牌楼前观看,感觉牌楼古朴庄重样式不错,却是有点当心遭遇台风或是地震,石牌楼倒塌酿成人命事故。
我推着自行车钻过牌楼爬上进村高坡,站在气势磅礴的霸王槐下,心里思绪万千。有几个耄耋老人坐在庙后的台阶上聊天。我只认识其中两个年龄比较大的,一个是我家对门院里的王大伯;另一个是领我爷爷贩卖大烟土的王二虎。其他两人感觉面善,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还有一个干脆不认识的。王大伯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带着老花镜,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王大伯见我对着他微笑,扶着老花镜欠了欠身子,用怀疑的口气问道:“这不是薛仁道的孙子大承吗?”我微笑着说:“王大伯,认出来了!”对方捋着山羊胡子说:“噢!多少年不见又蓄了一头长发,差点不认识了。”王二虎在旁边插话,说:“原来是薛仁道的孙子呀!我说怎么看着好面善。”我微笑着说:“二虎大伯,许多年不见人都老了,我看你的精神还是很好!”
王大伯听后,笑着说:“大承,王二虎是你们家的大恩人,可以这样说,没有他就没有你们薛家的今天。别看王二虎只和我大四岁,可他和你爷爷共过事。称呼不能乱了辈分。”我听后恍然大悟!赶快上前握住王二虎的手,说:“噢!王大伯说的对,按辈分我应该叫您二虎爷。”王二虎笑着说:“无所谓,无所谓,现在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叫啥都无所谓。”听母亲说王大妈比她大一岁,王大伯比王大妈大三岁。我母亲八十一岁,可见王大伯已经八十五岁了,精神还是不错的。我问王大妈的身体状况,王大伯告我说,老伴的身体比他强多。八十多了还是耳不聋眼不花,而且没有掉一个牙齿,四肢灵活头脑清析,看上去就像七十多岁。老俩口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大女儿毕业于并州师范大学,分配到玄城中学当老师,德才兼备,嫁了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二女儿不爱学习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为了看顾双亲,招了个当医生的上门女婿。在家里开了个私人门诊药房。两个女儿都不缺钱,老俩口的生活非常幸福。我本来想去家里看看王大妈。王大伯告说前两天大女儿叫上她走了。王大伯要领我去家里坐会。我说大妈不在我就不进去了,说完与王大伯告辞。绕到龙天庙前面,看见庙门上面新挂了一块錾新的木刻牌匾;黑底描金“龙天庙”三字十分醒目,牌匾巨大,把庙门上原有的石刻牌匾完全遮了。更显眼的是庙门两旁增添了两根二尺多粗六米多高的浮雕盘龙石柱。
听见庙院内“叮当作响”,并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有心进去看看,推了推庙门,发现朝里面关着,便打消了念头。转身走到槐树堡西门前,抬头望着门匾上的“襟山带河”四字定了定神,然后走进堡内。我把自行车靠墙放下,站在“槐北一号院”门口,相看门旁两个面目俱废的青石狮子,街门上的斑斑驳驳的陈旧痕迹,以及门匾上幸存的“修德”二字,心里五味俱全百感交集。凝视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我有心进院里看看,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想起临行前忘记问母亲拿上钥匙,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不进去就不进去吧!我相信天意,我想是天意不让我进去,怕我进去触景生情引发更大伤感。烈日当空,中午的阳光把槐树堡的东西街道折射成阴阳两极,许多村民都在外面盖起新房,堡内有不少房屋坍塌,街面上显得破败不堪,行人寥寥无几。
我推着自行车走到孙之绍家大门口。正好碰上孙小虎从院里出来,看见我乐得眉开眼笑。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欢迎!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一只披头散发的长毛黑狗随后从院里窜出来朝我“汪汪”狂吠。孙小虎大声吆喝:“谁来了也要咬,回去!”长毛黑狗非常听话,夹着尾巴跑上走了。我随孙小虎走进院内,首先看到靠墙角的虚谷槐。被用树枝筑成的篱笆围成扇形空间,里面圈养着几十只母鸡;其中有两只大红公鸡挺胸昂首,在鸡群内巡视择偶“咯咯咯咯”……噪杂声不绝于耳。虚谷槐挺着大肚子蹲在墙角默默无闻,犹如一位久经沧桑的老者。树稍枝繁叶茂,折射下的槐荫,成为群鸡的大保护伞。靠右面的院墙修着一牌鸡窝,上下两层,看上去好像二层楼房。篱笆扎得齐齐整整,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月亮门右边被篱笆围住少了空间,左边摆着一长流花盆,栽种着各色花草。月亮门上的长方形磚雕匾额“方圆阁”,以及两旁对联“借月登楼无论冬夏;随风入座不分春秋。”爷爷生前常对我讲,早些年我也亲眼看过。此时,我站在月亮门前品味墙上古色古香的文字,却是另外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孙小虎把我让进孙之绍住过的西房,室内墙壁粉刷成雪白,里外间都摆满了自制的木头货架,货物品种繁多,摆放却很整洁。孙小虎递给我一个凳子让我坐下,问我喝不喝茶。我说我从来没有喝茶的习惯。说着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屋里转游着四处察看。
孙小虎看出我的心思,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康师傅”纯净水塞在我手里,笑着说:“别着急,先坐下喝点水。”然后,转身到里间屋,挪开对面的一个摆放小学生文具的货架,露出两张用图钉压在墙上的报纸。孙小虎轻轻地拔掉图钉揭去报纸,露出未经粉刷的一片旧墙;随之,孙之绍用手指写下的十句成语映入眼帘:“上下与共,马首是瞻,左顾右盼,矛盾激化,燈火酒绿,将计就计,难得糊涂,习以为常,魂牵梦萦,空空如也。”孙小虎指了指墙上的字说:“这是我爷爷睡觉的地方。这里原来有炕,我爷爷好睡土炕。爷爷和我最亲,我未成家以前一直和爷爷在这间屋里睡觉。”孙小虎说完,用手擦了擦含泪的双眼。
望着超凡脱俗的字迹,引我回想起儿时爷爷领我看过孙之绍写在外面屋墙上的早期书作。便对孙小虎说:“我记得你爷爷还有在墙上写下的几个字呢!”孙小虎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啥。我爷爷年轻时在外间屋写下的八个字:’卑居一宇、顺从二间’,我开小卖铺整修房屋,感觉没用,一时糊涂,拿涂料塗了。刚把那几个字涂了,我父亲正好进来看见,跺着脚把我好一番教训。因此爷爷后来写下的这四十个字,我不但没涂,而且还当做文物古迹保护起来了。”孙小虎说完,做了个鬼脸,忙着往墙上重新钉报纸。我摆了下手,说:“且慢,你给我找块纸,我须把这十句成语记下来,拿回家去好好研究。”孙小虎顺手在货架上拿了本小学生数学作业本扔给我,说:“有的是纸,你写吧。”又探身在另一个货架上给我取笔。我摆手制止,说:“笔就不要了,我身上有,纸用一张就行。”说完,拿起放在柜台上的记账本子,反转扯下一页。从身掏出笔来,将孙之绍写在墙上的十句成语,按其次序“从右到左竖行书写”如实记录下来。
我帮孙小虎把报纸按原来的位置钉在墙上,把货架上的东西摆好。然后,问对方孙之绍看过的许多古书放哪里了?”孙小虎叹了气,摊开双手摇着头说:“告你难免不信,我爷爷真是太奇怪了!他走后除了炕上留下一副行李,啥都没有留下。他穿过的所有衣服,包括他看过的许多书籍,一夜之间就全被他塞入炕火烧了。
我是个酷爱文化嗜书如命的人。听了对方的话真的不敢相信。别的不大关心,我只关心孙之绍读过的许多古书。我打开孙小虎给我放在柜台上的纯净水喝了两口。自言自语地说:“你爷爷一生最爱读书,怎么舍得把书烧了。不可能连一本书都没有留下吧?”孙小虎说:“真的连一本也没有留下”。”说话间来了两个顾客,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割了二斤豆腐,买了两瓶啤酒。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称了三斤鸡蛋,割了一斤熏肉。两人进门也不多说,买上东西便匆忙离去。我对孙小虎说对方好像不是槐树堡人。孙小虎说:“你的判断正确,他们两家全是从山上搬下来的。”说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方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四十分。孙小虎转身出门走到院里,站在月亮门前大声喊叫:“彩凤,准备做饭吧!多放上一个人的面。仁道叔的孙子大承来了。”
听见里院有女人应声:“噢,知道了。”孙小虎转身进屋,接住前面的话茬,说:“目前槐树堡的外来户,估计快占村中人口的三分之一了。这些年地下的煤炭全被挖空,矿区的许多民居变成危房,老百姓没法住了,加上交通不便,粮食不值钱,许多山里人难以生存,都想方设法搬到离城近的村庄居住。槐树堡的老邻居大部分都在外面盖起新房搬出去住了,堡里住的尽是外来户。”我本来不打算在孙小虎家里吃饭。赶上饭时,对方已经告诉老婆做了安排。便不好意思推辞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应该买点东西看看孙小虎的父亲哑巴孙思孝。事先没有准备,我环视了一下小卖铺里的食品。香蕉、苹果、梨子全不好看,只有箱装饼干牛奶拿上还像个样子。我问了孙小虎两样东西的价格。饼干二十五元一箱;牛奶四十元一箱。当时我身上只有三十元钱。我把身的钱全掏出来放在柜台上,说要买一箱饼干。孙小虎问我买饼干干啥。我说要过去看他父亲。孙小虎说:“过去看就对了,还买什么饼干。”我说:“许多年不见,你父亲是我爷爷的辈分,不管多少总得买点礼物。”孙小虎说:“你拿上去吧,我不要钱。”说着拿起柜台上的钱塞进我上衣兜里,转身从货架上提了箱饼干,放在我面前。我说:“你不要钱,我就不拿。”说完又把钱掏出来放在柜台上。
我们只顾争执,听得院里有人咳嗽。两人同时转头,原来是哑巴孙思孝鬓发花白,身上披着黑夹袄,手里拄着丁字拐杖,在门口站着。看见我们的举动,故意咳嗽了两声。我看见孙思孝瞅着我微笑。赶紧从屋里出来,握住对方的手说:“思孝爷爷,您还认识我吧!”孙思孝瞪大眼晴审视了一会。脸上终于露出微笑,口里“啊噢,啊噢”连连点头,伸起左手指了指耳朵,然后又拉住我的手,朝身后摆了摆头,示意让我到家里去坐。我转身进屋要提准备好饼干,发现不见了。孙小虎把三十元钱又塞进我的上衣口袋,一本正经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啥话都别说了,啥东西也别买了,人生在世要相信天意。”
孙小虎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女儿嫁给邻村一个修摩托车的。夫妻两人在家里种地稍带开个小卖铺。孙思孝年事己高和儿子在一起生活己经十几年了。孙家里院没有西房只有两间东方,还有正面的三间老窑洞。孙小虎两口住在正窑洞里,孙思孝从大到老一直在东房里居住。那天在孙小虎住的窑洞里吃过午饭,孙思孝并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似的,盘腿坐在炕上,先是拽了我一下,然后举起拳头在空中乱捶乱砸;时而双手相靠从下而上做扶拢状;时而又伸出三个指头连连摇晃,时而又展开双臂做搂抱状……指天划地“哇哇”大叫,憋得满脸通红,似不解心头之恨。最后又把双眼闭上,双手挡在眼前,老态龙钟的头颅摇得就像货郎鼓。
哑巴孙思孝的举止吓得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孙小虎皱着眉头朝父亲连连摆手。彩凤站在地下抿着嘴想笑。我问孙思孝老爷子今天是怎么啦?孙思孝唉了声说:“不别见怪,我爹肯这样表演,一遇上他看得起人就难免表演一番,今天在你面前表演是说明他看得起你。”我问他父亲那样表演是想说明什么?孙小虎说:“对他的表演我从来没有认真研究。因此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有的我只是与目前槐树堡村事对号入座的一种估计。比方说村里人都知道,这些年每任村长都难免捞挖,甚至一个比一个狠。村干部不自觉乱批宅基地,村民们也就跟着胡来,村子周围,特别是靠公路的不少整耕地,都让不自觉的村民们有的私自修了房子,有的私下卖了。最明显最严重的一件不合理事,是有个村民竟敢把承包下二百亩地私自出卖得了三百多万,竟然无人过问。我想我爹伸开双臂做搂抱状,是指村干部贪得无厌。伸出三个指头连连摇晃,是指那个村民卖地得了三百万的事。别的表演我就不大明白了。”孙思孝不会说话,耳朵却能听见,坐在炕上点头微笑,并伸起右手食指,嘴里“哇哇”叫着,朝儿子坐的方向点了两下。孙小虎没有吭声,只是看着父亲笑了笑。我问孙思孝这些年村里还有什么稀奇事情。
孙子孝说:“槐树堡闹村事赫赫有名,市里省里都挂上号了。村里的稀奇事太多了,第一件稀奇事是,为了打倒独断专行恶霸村支书黄宝寿,村民集体上访市里省里闹腾了二十多年,致使槐树堡十几年没有村委领导班子,最后总算把对方扳下来了,其不知对方早已吃饱喝足,结果是王宝寿利用关系承包了玄城东郊区域环境绿化。转入更安全油水更大的地下工作。对立面扶立的新支书闫兵兵“青出于蓝胜于蓝”更加独断专行,上台不到一年便把他的亲戚朋友发展了好几个党员干部,想方设法霸占了靠公路的十几亩土地,利用公款建成十几间门面,后面是库房,每年获取租金三十多万。其它不说光此一项便富得流油。槐树堡的人都知道,王二虎的孙子王兵兵,原是社会上的混混,曾经当过兵,通过在交警队任职战友关系早些年在公路上截送超载车辆,发了横财。疏通有关渠道,以“火线入党”的特殊方式,当上槐树堡村支部书记后拉帮结派,四处伸手捞取不义之财,扬言本人一天没有壹万元开支不得过活。”
我听后笑着说:“你说的这些事,于当今时代并不稀奇,因为我关注的社会面较广。槐树堡的村事,与我在玄城道听途说以及网上见闻,相比之下属于小巫见大巫。只是你最后说的那句话,王兵兵得势后扬言:’本人一天没有壹万元开支不得过活’。听后真让我感到稀奇,不但是稀奇,而且是太可笑了。”
孙小虎说:“可不是。我听人说,玄城北关的村长刘二牛在澳门赌搏一天就输了两千万。有知情者说,刘二牛一年的个人开支下不了三十万。据王兵兵说刘二牛是他的师傅,由此可见,王兵兵的口气超过他师傅十倍还多,这种人真是太可笑了。”
我说:“王兵兵的话确实可笑,更可笑的是,如此可笑之人,竟然能’名正言顺’地登上槐树堡村党支部书记的宝座。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切全是天意!人力不可为之。就像有句俗话说的’笔墨当随时代’。现在书法界盛行丑书,前后不言而喻,二者如出一辙。
孙小虎说:“你后面的话文诌诌的,我有点听不明白。我只是想王兵兵这样说话没尺码的人,老天爷偏让他发了横财,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许多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却是过着非常贫困生活。你刚才提到天意。难道说天意就是如此不公平吗?”
我说:“天意是真的。对于天意的公平与否,我是这样想的:甜食好吃对人体有害;苦菜难吃对人体有益。席梦思舒服对人体有害,硬板床难受对人体有益。贪官污吏吃着山珍海味活着提心吊胆,难免吃出病来短命夭折或因贪得无厌而蹲监狱。劳动人民吃着粗茶淡饭活着心安理得,大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再加上千古不变的“因果循环善恶有报”,我认为这就里老天爷对世间天地万物以及所有人类的公平。自从世界进入文明时代,人类就开始寻求真理了,特别是当今时代人类社会发展成为高科技顶级文明;现实生活光怪陆离瞬息万变。就我国神州大地而言,目前国人的所作所为若用华夏传统文化做等秤实乃不可思议,说严重点简直是背道而弛。面对许多不可思议,人们对真理的渴望与追求更加迫切;然而,有句俗话叫“文明反被文明误”,其实这句话也是真理,可惜许多人“大惑不解”。说句不谦虚话,经过三十多年的反复思考,我感觉到先人遗留下的千古俗话全是真理。换而言之,若用抽像的行式概括总结,真正的真理只有四个字。”
孙小虎看着我,问道:“哪四个字”?
我斩钉截铁地说:“因果循环”。
孙小虎说:“那还用你说,谁不知道个因果循环呢!”
我说:许多人看似知道,却不重视,更不把其当做真理,只是人云亦云,糊涂对待……因此,我才敢说世人“大惑不解”的话。
我和孙小虎尽管谈论,彩凤在旁边坐着默不作声。见我们杯子里的水少了便拿起放在灶台上的暖壸加点。孙思孝仰卧在窗前折叠起的被子上,闭着眼睛,好像进入梦中。听了我的最后一句话,突然睁开眼晴坐直身子,朝我竖起大拇指扬了两下,嘴里连声“噢噢”。然后,伸手比划着,想要写字的样子。我从身上掏出圆珠笔递给对方。孙思孝右手接过圆珠笔,用左手牵着我右手,在我手心里按照左右顺序,写下一个“口”字、一个“共”字;又牵着我的左手,还是按左右顺序,写下一个“马”字、一个“扁”字。写完帮我把四指收拢。然后把笔还给我,很严肃地朝我点了头。孙思孝的表现让我感到一头雾水。对方是哑巴不能用正常语言交流。我只是觉得孙思孝这个哑巴非同一般,对方写在我手心里的四个字,值得我回去仔细研究。
我掏出身上的小灵通看了看时间,已快下午四点,感觉时间不早了,村口的霸王槐与孙家院内的虚谷槐看过了,还想出去看看其它四棵老槐树。正准备告辞,突然想起来时看见村口新竖立起的石牌楼,还有村中正在整修的龙天庙。我问孙小虎石牌楼是何时竖立的,是谁主张整修龙天庙。孙小虎说:“还有谁呢!两样工程全是由王兵兵着手操办的”两座石牌楼去年就竖起了,一座牌楼三十万,两座牌楼花了六十万……”我打断孙小虎的话,问道:“怎么又成两座牌楼了?”孙小虎说:“村东一座、村西一座,不是两座是什么。”我说:“噢!原来村西也立下石牌楼了,我以为就是村东一座。”孙小虎说:“可惜槐树堡只有两个村口,要有四个村口,王兵兵还想立四座呢!听说还欠着人家修牌楼的人钱,今年又开始翻修龙天庙,庙院内还有大戏台,听说整修龙天庙的花费更大。古人有句俗话叫: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现在当官的是思思谋谋搞修建,因为修建能从中发财。”我问孙小虎,村里立了两座石牌楼,王兵兵能从中捞挖多少钱。
孙小虎说:“这下就问住我了,只是听人说两座牌楼花了六十多万,至于究竟花了多少,王兵兵从中能捞多少?我想没人能够说清。因为现在上上下下搞工程都时兴暗箱操作。这事你不妨问问咱们村的安生,安生眼目宽见识大,即使说不清也能有个估计。”
我听后连连点头:“说的对,说的对,抽时间我要和安生好好聊聊。”
孙小虎从家里送我出来,走出月亮门,发现长毛黑狗就在圈养鸡群的篱笆前卧着,看见我不但没有吠叫,还站起来摇了几下尾巴。孙小虎弯腰抚摸着长毛犬的狗头,说:“这家伙虽然长得丑,脑子却十分的灵,并且是百分之百的忠心报国。看见了吧!今上午见了你一次,就对你有印象了。有它在不但能看守门护,鸡也不用人操心。黄鼠狼一见它就吓得跑了。”我沒有心思与孙小虎共同欣赏他家的长毛犬。我站在被篱笆围着着虚谷槐前徘徊不定;扭头望着月亮门两旁的对联反复思考。
孙小虎身后跟着长毛犬,把我送出大门,我站在刘家染房街门前,盯着街门上挂的铁葫芦锁,回忆儿时爷爷领我在院内玩耍的情景……突然想起寄情文学事业以后,经常诵读的一首古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还,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书,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