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上的父爱
文\海风不咸
(女儿写给天堂父亲的一封信~又一个父亲节来临,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位亲爱的父亲!)
(1)
父亲,你不是第一个抱我的人,但你是第一个给我怀抱的人!
父亲,那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你照例推开前院的门,却看见:
门口摆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我,像只小猫,
安安静静,不哭不闹。
你以为我死了,小心翼翼伸手去摸我的脸,
我睁开眼,看了你。
父亲,那一眼,我们的眼神确定了:
你和我就是父女。
一条破旧的浴巾和半张皱巴巴的纸,就是我的随身之物。
纸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记录着那是我来到世界的第五天。
我脏得像一块煤球,你和母亲洗掉两盆水,
我才有了个小人的模样。
洗干净的我开始哇哇地哭,
母亲抱着我去村头三婶家讨奶,
她家有个比我大半岁的哥哥正在哺乳。
瘦弱的你,跨上自行车,奔到十公里以外的镇子买奶粉。
那天起,我就成了你的开心果,
你忙完地里的活计,不管多累,
回家抱起我,就是你的幸福时光。
在你腿上,我欢快地跳跃,
那是我童年的欢乐。
你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们的小煤球长这么好看了。
我听不懂,却跳得更欢了。
父亲,你一直不明白,
丢弃我的人,为什么就选择了放在你家门口?
是因为家里就两个男孩,没有闺女吧?
不是,不是。
父亲,他们是断定善良的你,不会再丢弃我。
(2)
父亲,第一次呵护我的人是你,我却让你背负不孝的愧疚!
父亲,村里人都说你是大孝子,
母亲也这么说,
奶奶却不这么认为,奶奶说你对她发过一次脾气。
父亲,奶奶每次提起这事,你总会像个孩子,
布满皱纹的古铜色脸上露出腼腆的尴尬,
然后,长长地叫一声:“妈…………”
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奶奶嗔怪地白你一眼,便不再吱声。
慢慢懂事的我很是好奇,便问母亲:“爸爸为什么要凶奶奶?”
母亲撇撇嘴,说道:“还不是因为你!”
原来,奶奶不小心将开水洒在我身上,
大夏天,生出一大片的水泡。
劳作回来的你,看到我的样子,
将端在手上的饭碗摔到地上,
怒道:“我这么好看的闺女万一破相了怎么办?”
说完,你转身又顶着烈日,去了田间。
母亲说,你转身的霎那,眼里有泪。
母亲说,你一直是个刚强的人,从未哭过。
父亲,我是被丢弃的孩子,像棵野草,没那么娇气。
果然,我很快就痊愈了。
从此,你对奶奶愧疚不已。
你明知道奶奶不是故意,却还是忍不住发了那顿脾气。
父亲,你只是恨你自己,对不对?
(3)
父亲,你说,女孩子要保护……
父亲,你总是那么宠我。
上了小学的我,
喜欢坐在你笨重的自行车后,
头贴着你尽是骨头的脊背,
自行车嘎子嘎子一路欢歌地来到学校。
哥哥们羡慕不已,
因为你从来就没送过他们。
我问你:“为什么不送哥哥他们上学?”
你说:“哥哥他们是男人。”
你说,女孩子要保护。
那一刻,我心里满是骄傲:庆幸我是个女孩子!
我一直那么懂事乖巧,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父亲,那时,你多骄傲!
你没有肉的古铜色脸,总是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可是,不知从哪天开始,
我身上长出了反骨(这是你说的名词),专门和你作对。
父亲,那时的你,一定伤心透了吧?
父亲,一直藏在我心里的秘密现在可以告诉你:
那时,我和三婶家里,我分享过他奶水的小哥哥,懵懵懂懂……
可是,父亲,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没有恋爱。
我只是渴望见到他,他也渴望见到我。仅此而已!
中考后,我以几分之差没能上重点高中,心里很是郁闷。
那天午后,我无所事事,坐在前院枣树下托腮看天,
太阳十分耀眼,我将眼睛躲在一片叶子的背后……
父亲,你喊我去看看书,学习一会儿,马上就要开学了。
我在想小哥哥,我们已经两天没有见面了,
所以,你的叫唤声,我没听见。
当你喊出第三声的时候,分贝已经很高很高,
我被你的声音拖回到现实,也吓得不轻。
我大叫:“我不上学了,我不读书了。”
你一把将我拽进客厅,警告我:“不读书就打死你算了。”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陌生而凶巴巴的父亲。
我毫不示弱地对你怒目而视:“你打死我吧!”
我的分贝丝毫不比你低。
我看见你古铜色的脸增添了几分老红,
像一块风干了水分、皱巴巴的猪肝。
你腾地举起拳头,却陡然停在半空,声音降低了几个分贝,询问我:
“不读书,你长大以后干什么?”口气明显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我愈加肆无忌惮,我维持着高分贝:“不要你管我!”
你猪肝色的额头上,暴突的青筋像一条条虫子在蠕动。
你细长的古铜色脖子四周,是一条条大虫子在快速爬行。
闻讯赶来的母亲试图拉我走开,
我倔强地赖在那儿,任凭母亲怎么拖也拖不动。
我要在那儿和你抗衡,直到分出高低胜负。
因为我感觉你就快败下阵来了,我几乎胜券在握。
我继续对你叫喊:“打我呀,打我呀,你打死我呀!”
当你的眼睛充血涨红的时候,
你高举的拳头重重地向我的肩头砸下来。
我视死如归般地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当拳头落在我肩上的时候,却宛如一团棉球。
那一刻,我哇哇大哭。
母亲将我拉进房间,问我:“是不是打疼了?”
我告诉母亲,打疼了我才不哭;不疼我才要哭。
后来,你走进房间来,出奇地没有安慰我,
只是告诫我:“你哭好!今天哭够了以后就少得哭。”
我还是没有理你,等我哭完后,我抹干眼泪,走出来。
你坐在客厅门口,脸色凝重。
想起你落在我肩上软绵绵的拳头,我忍住即将再次喷涌而出的泪水,
怯怯地叫了声“爸”。
你没看我,说道:“洗个脸,快去吃饭。”声音很柔和,
脸色也很柔和。
我的叛逆期就此戛然而止。
今天想来,父亲,那些天,你一定是感觉到了我早恋的苗头,
却不知道怎样来保护十五岁的我。
(4)
父亲,你最爱的人带给你一生中的两次哭泣
进入高中的我,又变回了你的乖乖女,你很开心。
我顺理成章地进了大学,虽不算太理想,
却让你心满意足,你兴高采烈,奔走相告,很有些得意。
毕竟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母亲在电话里说,六十岁的你比以前更卖力。
我怨母亲不阻止你:“哥哥他们都工作了,干嘛还要让爸爸那么累?”
母亲叹息一声:“你爸爸他能听我的吗?他怕你在大学穿得不好被人看不起,他还想给你攒嫁妆呢。”
大二那年,八十二岁的奶奶过世,我赶回家,母亲说你哭晕过几次。
父亲,向奶奶发脾气摔碗那件事,一定让你很愧疚。
可惜,已无法挽回,你只能用哭泣来救赎你的心灵。
父亲,我工作第一年的春节,大哥去了大嫂娘家,二哥留学国外,
家里有些冷清。
晚上,我跟你和母亲围在火炉旁聊天、看电视,
我吞吞吐吐告诉你:“爸,我交男朋友了。”
你有一丝欣喜,也有一丝忧郁,我看不出你的表情到底高不高兴。
我索性干脆直言:“爸,他想来我们家拜年。”
他到的那天,你起得很早。
母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你偏要再扫一遍,
放在大红方桌周围、同样大红的四条长凳子,你擦了又擦,摆了又摆,生怕没有摆整齐。
我牵着男友走进家门,叫着,“爸、妈,丁丁到了。”
你和母亲迎出来,站在高大的丁丁面前,你有些慌张,有些不知所措,
古铜色的脸又涨得通红。
父亲,我真不明白,你害羞什么啊?应该害羞的人是他才对。
我出嫁那天,你穿着大哥的那件旧西服——盛装出席。
哥哥的衣服套在你瘦削的身上荡来荡去,很有些滑稽,你全然没在意。
从没抽过烟的你,左手拿着一盒烟,右手笨拙地从里面一支接着一支往外掏,又一支一支含笑拱手递给前来喝喜酒的乡邻和亲友。
看你那么开心,我以为你不会像别人的父亲一样哭,
我和丁丁那么相爱,结婚我很开心,你自然也很开心。
母亲说,那天我走后,你在家里嚎啕大哭,
就像奶奶去世时哭得那么伤心。
(5)
父亲,我不要那个真相,我愿意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你的血液……
父亲,当我和丁丁带着小丁丁回家时,你古铜色的脸再次绽放得如同一朵菊花标本。
你小心翼翼地搂着心肝肉似的小外孙,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百看不厌。
父亲,那时的你,一定是想起了那天清晨,
那个睡在竹篮子里、安安静静的我,
那个出生才五天,煤球一样的我,
那个不知道被丢了几次,才辗转丢弃在你家门口的我。
父亲,我不知道那时的你,是怎样地百感交集!
父亲,也正是那次回家,我看出你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从前,干瘦的你像一个机器人,没有肉,却刚劲精神,充满活力。
而那次的你,却宛如一根枯朽的木头,随时会折断粉碎。
我再三追问,母亲才说:“近一年来,你胸下痛,近期,更是一宿一宿痛得睡不好觉。”
你坚决不让母亲告诉我们兄妹三个。
父亲,难怪那一年多里,你说山里空气好,又有老邻居,总之找了一大堆理由。
目的只有一个:不去我们兄妹任何一家居住。
我逼着你随我们一起回省城,
你坚决不同意,你怪妈妈多嘴,你说你身体好得很。
父亲,那一刻,我好害怕,我害怕失去你,
我打了电话,二哥开车赶回来,一起把你绑架到省城。
当你的诊断书出来时——肝癌晚期。
我将小丁丁丢在丁丁手里,便不顾一切放肆地哭。
母亲劝我:“你吓着孩子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父亲!我的心好痛,我怕失去你。
哥哥他们害怕有人围拢来看笑话,也劝我:“爸爸不是还好好的吗?当务之急不是哭,我们想办法给爸爸治。”
我止住哭,模糊的眼睛无助地看向两个哥哥:“可是,爸爸很快就会死了。”
说完,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滚落下来,
大哥二哥也眼睛一红,泪水滚落出来。
父亲,你被安置到病房住下后,
看到我哭肿的眼睛,你心里全都明白了,其实,一年的疼痛,你是早有预料的。
哥哥他们编着谎言骗你,我没有加入他们行骗的阵容,
你眼中从小到大开朗活泼的女儿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我们兄妹三家人一起去医院看了你,
离开时,你说:“明天你们都不要来,周末好好在家带孩子,三儿一个来就行了。”
“三儿”是你最爱叫的我的小名。
那天,距离医生给你下的死亡判决期限还剩一个月。
挂完早上的药水,你说:“三儿,陪爸爸出去走走。”
父亲,你是看不见自己,你的样子就是一具行走的人体骨架,我哪敢带你出去走?
见我犹豫,你已经下床穿好鞋子。
你拒绝了轮椅,你说要和我一起走走,
父亲,你强忍着痛想陪女儿走最后一次。
我赶紧上前搀着你,来到楼下草地,三三两两的病人在亲属的照顾下行走散步,空气凉爽静谧,微风掠过,几片枯黄的树叶从树上飘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草丛里。
秋季的天空,很高很高,高得没有边际,我生怕一松手,你会飘上天,像只风筝一样,飘到我再也找不见你的地方。
我找了一条铁艺椅,我把随身带来的浴巾铺在上面,扶你坐下,我挨着你坐下。
父亲,我想让你靠在我肩上休息,一直都是你在呵护我,你也该靠在我身上歇歇了。
父亲,你却不肯,你坐得笔直,神情肃穆,气氛顿时有些异样。
我疑惑地看向你,你清了清嗓子,看着我说:“三儿,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爸爸,您都胡说什么呀?病糊涂了!”我压根儿就没相信。
于是,你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全部。
末了,你说:“你的亲生父母也不远,你是他们家的第三个女儿。”
父亲,你说着,从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张揉皱的小学作业本纸:“这是你亲生父母的地址和电话,当年你上大学后,他们来找过你,被我骂走了。去年,他们再来找你,留下了电话,我让他们等着消息,我慢慢告诉你。三儿,你不会怪我吧?”
父亲,不等你说完,我一把抱着你,泣不成声:“爸爸,你是我唯一的父亲……我血管里流着你的血液……”
说完,我松开抱着你的手,拿起那张皱巴巴的纸,我将它揉成粉末,扔进了垃圾桶。
父亲,一周后,你进入了昏迷状态,
我一直在病床边握着你骨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
这双手,第一次给我了温暖的怀抱,第一次牵引我蹒跚学行;
也是这双手,握成拳头像一团棉球将迷茫的我打醒。
父亲,昏迷后的第三天,你带着依依不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知道,天堂的你,一定绽开着菊花标本一样的笑脸注视着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