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2017-12-04  本文已影响0人  烨七生

一、木婉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叫木婉兮。

我守在这一方破院里三年了,期间来过几拨人,或是因为避难,或是因为好奇,最后都会尖叫着逃走。

我不记得我的家在哪里,从我醒来,就一直在这房子里,饿时食物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厨房,渴了桌上便有一壶沏好的热茶,房子四面竹树环绕,无兽叨扰,屋前庭院种有几树果子,倒也方便不少,省了我下山的麻烦。

那些尖叫着逃去的人,无非是见了我这丑陋的面容罢。一条条蜈蚣似的疤痕盘踞在我的双颊,可我依稀记得,昔日的我,曾是艳羡无数娇娥的美人啊,再往深处回忆,便头痛欲裂。也罢,如今的日子倒也清静得很,闲时在果树下饮茶听风,心情极好便种上一两株鸢尾。

转眼三年,春来院子里已是一片淡紫,甚是悦目。只是总有一两个瞬间,这一大片紫色的鸢尾会莫名地灼痛我的双眼,有好几次甚至牵动我的愤怒踩坏了许多的幼苗。如此阴晴不定,也不知道是否这就是我本来的性子。

这宁静的岁月也不过持续了三年,便被那个忽然闯进的男子打破。

那夜无月,黑漆漆的密林里只我这一盏孤灯固执地照亮着周围。忽地有人用力拍打我的房门,我起身带好面纱,门外却没了声音。待我打开房门,一人直愣愣扑倒在我的脚边,看样子,他伤得不轻。

因了我这无欲无求的生活,屋子里并没有疗伤的药材,我不知如何是好,那人似乎伤在胸膛,无奈,我只好先替他用清水擦洗干净,守上一夜,若能醒倒也无碍,若不能醒,等天一亮我再出去采药。

趴在床边,半夜惊觉有人拂上我的发,轻轻抚摸我的脸,小声呢喃,小傻瓜,别怕。

小傻瓜,听着这三个字,怎的心忽然颤了几下,我终于睁开眼,却见那男子依然在沉睡,身上已经不烫,呼吸也很均匀,显然是转好的征兆,我一颗心算是落了下来。虽说之前也有伤者误闯,却不见得我如此对待,莫非,此前的我认识他?

约摸着天快亮了,我起身去厨房熬热粥,等我端来热粥,已经是人去床空,余温尚在,却不见了人影。真是个奇怪的人,好歹也是救命之恩,一句感谢都未收到便离去,亏得我还替他多熬了一碗热粥。

后来隔三差五那人便一身伤躺在我的门外,也没听见经过院子里扰动花草的响声,仿佛是直接落到我的门外,直到有一次,我正在果树下纳凉,他忽地就出现在我的椅子后面,吓得我叫出了声,可转头一看,他依然是一身伤躺在地上。这次不同的是,他醒着。

“我…我…我是安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他是,不是他叫,那么,我和他,以前定是认识的罢。

“你既识得我,为何这么晚才来寻我,而且,还是以此种奇怪的方式出现。”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东西,如若不问,恐就会渐渐被平淡无奇的日子给销蚀了。

“婉兮,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啊。”

见我依然疑惑,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拉着我,走出了院子。这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踏出这院子。他拉着我踉跄地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言一语,一直走,直到出了竹林。

远远地,我看见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墓,四周种满了我最爱的鸢尾。

“婉兮,对不起,这么晚才来接你。”他说。

一帧帧画面在我脑海里飞速地翻涌,漫山遍野的鸢尾,刺目的喜服,摔碎的酒杯,绝望的泪,还有那一把将我置于死地的大火。

我伸手,揩去脸上不知何时溢满的泪水,旧伤已不觉疼,心口的伤却像被利刃重新划开,汩汩淌着鲜血。

原来,我早已归土,这尘世,已与我毫无相干。

眼前刻的碑,是我的名字,吾妻,木婉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叫木婉兮。

二、安歌

我这一生,只倾心于一人。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她的名字叫木婉兮。

婉兮本是当朝宰相之女,因其母亲身份低微,又难产而亡,她生而不得恩宠,被秘密送到安府作丫鬟养。初见她时,她仍在襁褓中,我时年四岁,尚不知今后的种种,只当又多了一个玩伴,甚是欢喜。

木府于安府是救命之恩,上下一百多人,亏了宰相出面,才被赦去灭门之灾,养一个丫鬟报恩,自是不可推脱。只是宰相府特地吩咐,既是丫鬟,便当作下人使唤,不必当千金伺候着。这话一出,婉兮自能走会爬起,便开始接触一些杂活。

三岁以前府里上下都叫她小傻瓜,后来父亲为了检验我那些日子是否在用功念书,便让我替她起名。我打小对这个突添的妹妹好奇得很,模样生得也是极为乖巧,和外面大街上吵闹的小姑娘很是不同,娴静温婉,少言寡语。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刚刚触及诗经里的这话,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父亲也是极为满意。想必管家妈妈应该不少教训她,常常见得她手脚上新增一些伤痕,后来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向父亲讨来作我的贴身丫鬟,至少这样,她悲惨的人生可以少一点痛苦。

岁月不留人,转眼她做我丫鬟已十载有余,正是及笄之年,我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她唤我少爷,替我煮茶温酒,为我研墨添灯,知我冷暖,懂我忧愁,我教她写字读书,吟诗作画。这些年的相处,我们早已暗生情愫,断是不能轻易嫁娶的。

我在父亲屋前跪了整整三日,求他网开一面成全我和婉兮,可最后即便昏倒在大雨中也只换来父亲一脸的愠怒,朦胧中看见婉兮不顾大雨跑来扶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嘶声力竭。

等我醒转过来,方才从另一个往日与婉兮情同姐妹的丫鬟那里得知,我这一睡便是一整月,婉兮被父亲鞭责一百,躺了大半月才勉强能下床。我挣扎着去找婉兮,却意外看见管事家的小儿子正搀着婉兮的手,替她整理肩膀上的伤痕。作为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婉兮没有一丝推脱之意。

我自是羞愤难当,心痛得快要窒息,却不知是为她的轻浮还是为我的深信不疑。自那以后,父亲将婉兮派遣至后院浣衣坊,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再去寻她,无数个日夜,我耳畔都回响着关于她和那个男子的蜚语,以及昔日她同我许下的誓言。她曾同我说,生生世世,不负此心,我曾与她许诺,此生非她不娶。

终有一日,府里上上下下都在耳语着,婉兮要成亲了。

十六岁的婉兮,于次月初三,将嫁给管事的儿子。婚礼经父亲同意,就在后院里操办,我知道这是父亲为了让我死心设下的局,我万不信婉兮会如此待我,我找到婉兮,质问她,逼她说一切都是父亲的安排,可最后换来的却是她的一句,她心甘情愿。

大婚当晚,后院一片嘈杂,虽无鞭炮锣鼓,也处处听得见欢笑声。

我绑着一捆麻绳出现在婉兮新房时,想必已经是疯癫的模样了吧,婉兮掀去盖头时的苍白脸庞,倒映在昏黄的烛光中,两行清泪成线滴下。

她哑着嗓子对我说:“安歌,我腹中已有他的孩子,你…成全我们罢。”

我凝视了她许久,原本打算捆也要将她捆走的我,后来不知是如何走回房间,也不知是如何度过那三年的。

只知那日以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安家少爷得了失心疯,谁也不认得,谁也靠不近。

我清醒着,一直清醒着,那个叫清如的丫鬟来告诉我婉兮的死讯时,我也只是睁着两只眼睛,她死与不死,与我还有何干系?

可是那个丫鬟却跪在我的床前,哭着说不是那样的,婉兮一直都爱我,从未叛过我们的曾经。她说,婉兮待她不薄,她生时不能替她受苦,婉兮死后她也要替她了却心愿。

后来我四处访道寻仙,终是找到一位可让我同婉兮见面的高人,可需得将自己伤得半死不活,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才有机会接近已死之人的魂魄。那位高人带我去到已经被烧毁的半山竹楼,那里曾是我和婉兮避暑的地方,山后种着一大片婉兮最爱的鸢尾。他说,婉兮的最后一魄,就在这里。

于是我日日雇人伤我,让清如照看我,待我寻得婉兮,定要同她说声对不起,如若不慎我也死了,就将我同她葬在一处,碑刻吾妻,落笔为夫。生不能同住一屋,死后定要同眠。

好在,我的痛换来的是我的婉兮,我终于是寻到她了,她记起我时,我已经与她一般,是一魄游魂。此后就在此处,与她一起,有她的地方,才是我安歌存在的世界。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我有一妻,名唤木婉兮。

三、清如

我是安府的丫鬟,清如。

我的好姐妹,木府的弃女,她叫木婉兮。

婉兮生得极为漂亮,胜过街上众多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自小同她一起长大,任何东西她都与我分享,从不亏我,也不嫉恨他人。她爱慕着安府的少爷,可谁都知晓,安府唯一的少爷,是绝不可能娶她作妻的。婉兮自是知道,可她说,安少爷誓死要娶她为妻,那她死也不会弃他而去。

婉兮转眼已是及笄之龄,安少爷也是娶妻的年纪,一日我听得老爷将为少爷娶妻的消息,急急跑去将消息告知了婉兮。那日晚上安少爷便去老爷屋前长跪,求一段成全。

可三日后换来的却是婉兮的一顿毒打,安少爷昏睡不醒,半个月以来,老爷命下人对婉兮万般折磨,非要逼得她放弃安少爷。婉兮誓死不从,不知昏死过去几次,安少爷醒来跑去看见的,是刚刚醒来的婉兮,那时的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管事那儿子,也只是陪她做戏罢了。

后来老爷将我捆绑在后山的竹楼中,威逼婉兮,如若她再不知悔改,便将我处死。我区区贱命一条,不值得婉兮为我如此,可她应许了,依了老爷的计谋,与管事的儿子演几场戏,让少爷彻底死心。

婉兮成亲那夜,少爷跑去房里寻她,我听得后来的人说,那夜的少爷站在婉兮房里许久,直到老爷派人将他扛走,他也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再也没有生气。而一袭红袍加身的婉兮,装着满眶绝望的泪,昏倒在桌旁,洒了一桌的瓜果,也打碎了一对精美的酒杯。

城里的人都在说安少爷得了疯癫,已经神志不清,婉兮却已经死去多日。

那日婉兮昏倒后,被老爷绑至竹楼,一把火扔在床榻,想将我们困死火海。我手脚都不能动,是被呛醒的婉兮将我救出,她用力把我推出门外的最后一瞬,一条横木砸中了婉兮的脸,婉兮倒在了火海中,我哭着喊着叫着,声音哑了,眼泪干了,竹楼没了,火灭了,婉兮再也回不来了。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我的好姐妹婉兮,死在了最美丽的梦里。

此后我日日烧些吃的用的于她,怕她饿着冻着,怕她伤心,怕她做噩梦。我也知道,她最后一定想再见见她的少爷,告诉她的少爷,她未曾负他,她的心中,始终只他一人而已。三年后我总算寻得机会,乔装混进安府,将这一切都告知安少爷,至少,他应该去看看,看看他的婉兮。

安少爷混沌地过了三年,听得我一席话,连夜同我处处寻仙访道,终是有机会见婉兮一面,只是这法子,非常人能受,因着安少爷对婉兮的愧疚,我答应他的哀求,必要时救他于疼痛中,待他真正寻得婉兮离去时,再将他们葬于一处,墓旁一定要种满婉兮最爱的鸢尾。

日日都虚弱得床也不能下的安少爷那日回光返照般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他总算把婉兮找到了,他要去陪她了。我知道,他们定是无人能再拆散了罢。

安少爷去时,脸上挂着许久不曾见过的微笑,这笑,也是因了他的婉兮罢。

因为那是,他舍其一生爱着的,婉兮啊。

我的好姐妹,名唤木婉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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