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㈠
我始终记得,2014年高考前的那个冬天小镇多雾。
透过结满水汽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会忽然感到莫名的惶恐和迷惘。人总是向往高处,也唯有高处才能冲出迷雾的阻隔,俯瞰江河。
古人赏雾,能描绘出“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样灵动的画面,而如今穿过座座泛着金属冷光的桥面,我只能看见“墩柱横江,楼宇接天”的图景。丝毫没有昔日江南水乡雾锁楼台,吴侬软语的柔情,更像是头戴王冠不可一世的女王,匍匐在她脚边,卑微得只能亲吻她脚尖上的尘土。
于是更渴望那种凌驾一切的高度,所以无论如何只能选择“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即使耗费自己全部的心血,也要像一位虔诚的布道者一样,一步一扣攀上高山。
又或许对美好品德的追随永远没有一个确切的高度。
我的高中时代并没有多少记忆深刻的事情,提及这个词语时,脑海中最先浮现的就是一摞又一摞的书和枯燥的课堂,还有倚在讲台上声嘶力竭的老师。
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是老师眼里的优秀生代表,享受着被捧在班级尖端的骄傲和优越感,我争强好胜、倔强且不服输的性格也是在那个时期被放大到了极限。当时的自己就像只初展尾翼的花孔雀,自信张扬,信从道家的主张——事在人为。
然而经历过中考的失利打击,步入高中后的我,锋芒终于被一点一点地挫平了。
我是拖着残缺的羽翼来到那个传说中的第一中学,踏入校门的那一刻,在我的视角下,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灌输知识的牢笼。
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骑着一辆蓝色小电瓶车往返于家和学校。途中先要经过十字路口的街道,中午或傍晚放学的高峰时期,车辆人群总是熙熙攘攘,热闹且拥堵。街边那个新疆卖羊肉串的烧烤摊总能熏得我眼泪直流。
高三最冷的那个冬天清晨,也是在这个地方,出了一场车祸意外。
南方的冬天阴冷而潮湿,路面时常凝结一层薄冰,冬日的早晨大概也很喜欢赖床吧,黎明前的黑暗总是很漫长。早起摆摊的商贩大叔推着板车横穿马路,恍惚间我才注意到前方一团障碍物的阴影,原本安全的一个转向却又因为那层薄冰的缘故车轮打滑失去平衡倒地了,我整个人从车上甩了下来,当时脑中唯一闪过的念头竟然是:我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受伤!尤其是写作业的右手还有本来就不够聪明的脑壳。于是条件反射地将右手缩在胸前,左臂护着脑袋,以肩着地。
我左上臂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膝盖擦在地上蹭出去了十几公分的距离,冬天血液循环缓慢,所幸衣服也够厚,我并没有感到多少疼痛,但这种失去痛觉意识的麻木感还是让我有点恐慌。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发现车子向前继续滑行了差不多四五米远,商贩大叔坐在上面哎呦呦地叫唤,我想我可能要摊上事了……
身体渐渐变热了一些,应该是这一系列应接不暇的突发事件让我的肾上腺素分泌增加了,左臂开始感觉到火辣辣地疼,膝盖也是,俯下身发现新买的牛仔裤右膝处已经磨出了一个口子,那一层皮肤擦得血肉模糊,正往外渗出红色和淡黄色的液体,我在想,里面的成分有什么呢?应该有红细胞、血小板……还有……还有点后悔,为什么前几天没听老妈的话乖乖穿上秋裤。
商贩大叔眼里露出市井小民的精光,我大概猜到他刚刚应该只是顺势坐在了我的车上,目的不言而喻,打算从我这儿捞一笔不义之财罢了。我打算与他理论,很显然我才是最无辜又受伤的一方,希望他能放过我这个卑微又倒霉的高三学生党。那大叔却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叫嚷着: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除非让你老子过来再跟我谈!
好说是行不通了,我义正言辞道:“我怎么就不能跟你谈了,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国家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都有了,咱们和平解决不行么?我摔得这么重你还要讹我,你家应该也有跟我一样读书的学生吧,我们将心比心,你让我走,我现在还赶得上早读,大叔你就讲点道理嘛!”
大叔也不哎呦了,直接掏出手机拨了自己儿子的号:“喂,我被人撞了,快过来,就在门口十字街这里,”接着转过头朝我说:“我儿子早就出社会了,家里也没块读书料子,你省点力气别跟我扯淡了,快叫大人过来。”
然后一分钟不到,一个约摸三十岁身材魁梧的壮汉从旁边小巷口穿出,径直走了过来,“先报警吧!”他只拿眼角瞥了我一眼,对大叔讲道,大叔表示不着急让我先叫大人过来。
我乖乖闭了嘴,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而且想跟他们理论应该也是行不通了,只好一瘸一拐走过去接了他手机打给老爸,“爸……是我……”
才喊出一个字声音便哽咽了起来,“爸……我出车祸了……”眼泪就像洪水猛兽一样,啪嗒啪嗒从眼眶里倾涌而出坠落在衣襟上。人可以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故作坚强,掩饰自己的害怕和懦弱,却无法在自己最亲近最相信的人面前保持镇定,刚才那个义正言辞的自己和现在泪眼汪汪的自己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老爸还没起床,反应过来后立即紧张地问道:“那你自己没事吧?摔到哪里没?”
“我没事,就是手臂跟膝盖有点痛……地上结了冰,然后车倒了……他不让我走,我没撞到他,真没!”
“你在哪里,我现在立马过去……”
我还想说几句,大叔却抢过手机:“我被你女儿撞到了,你现在快过来看看怎么解决,十字街路口这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透着资深小贩的杀伐与果断。
大叔父子俩扣了我的小电瓶车,钥匙握在大叔手里。天已经从事故刚发生时的擦黑变得透亮了,经过的清洁工阿姨和其他早上出来摆摊的小贩时不时都要拿眼神觑上几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陆陆续续又有四五个学生或上班族在结冰的路面上滑倒,我想不通为什么偏偏就我这么倒霉被坑呢?如果我再早那么几分钟或者晚几分钟出门是不是就不会遇上这样糟心的事了?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没有早一分钟也没有晚一分钟,就让你给碰上了②。充满了残酷现实揭露下的满目疮痍,却往往不存在张爱玲式的浪漫。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嘈杂声四起,我却觉得自己的灵魂静默地立在这车水马龙之中,木然站在马路边,孤立无援。只好撸起衣袖裤脚检查自己身上疼痛的来源,像只受伤的幼兽,默默舔舐伤口的血渍,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吓人。膝盖上破开的地方已经凝固,左边小腿前侧蹭破了皮,长度有二十公分左右,左臂感觉微微肿了一圈,不过幸好都是些皮外伤而已。
老爸赶过来时我又没出息地哭了,特别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但考虑到自己也老大不小,当街掉泪已经很没面子了,只好抑制性地抽抽噎噎着。老爸要带我也去医院做个检查,我实在放不下高三的课程,又觉得皮外伤没必要,最后从大叔那要回了车钥匙,背过身推起小电瓶车隐忍地哭泣着赶去学校上课。
当时觉得,好像一背过身,这个以矛盾的方式充斥着冷漠的世界就被我抛在身后了,我的背影可以掩盖住正面的溃不成军。上一刻还飞扬跋扈叫嚷着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周岁的姑娘,始终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学生罢了。
一路啜泣着走到了教室门口,早读还有几分钟结束,班主任躲在走廊抽烟,见我走近,立马掐灭了烟头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抽泣着回答他:“对不起……老师,我、我迟到了……”
老师很是无奈,“迟到一次就算了嘛,我又没说你,诶……你哭什么?”
“我、我撞人了,他还报警……但我没碰着他,车子刚好滑过去而已……呜呜……他要讹我怎么办,警察会不会来学校抓我……”
“你放心,只要没撞上交警可以调监控,他没办法讹你,学校有门卫、老师,他们还敢来抓学生?你安心上课,别哭了啊。”
班主任年纪跟我老爸差不多大,给我的感觉也像父亲一样,沉稳而温厚。他还有个非常中国风的名字“咏春”,同学们私底下都叫他“春哥”。我一度觉得班主任跟央视主持人白岩松的长相八分神似,平时看着挺严肃其实很幽默,据说唯一爱好是搓麻将,虽然无法想象,但是莫名地很戳萌点。
后续交警队做笔录、带大叔去医院检查一系列的事都是老爸替我解决的,我被小心翼翼地从那场事故当中剥离,甚至连做笔录的交警都没见着。每天依然早出晚归,两点一线,按照既定的生活轨迹徐徐前行。
那个清晨却像个烙印一般留在我记忆里,固执地挥洒不去,我再也没办法像之前一样自在如风地骑行,稍微拧过头一个加速电流,手臂就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仿佛已经形成了一个并不愉快的肌肉记忆。我从家到学校的时间,由十分钟变成了十五分钟以上,跟同学一起放学总是落后一截,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三毕业,后来便不怎么碰那辆曾经与我朝夕相处过的蓝色小坐骑,快不了了,以后都快不了了。
我从未跟人提及过“车祸后遗症”的事,倒不是因为觉得很羞耻,我只是不希望自己一直记恨故事里那些冷漠的人们,那个年纪的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气愤,不去偏激,所以只能尽力用忽视去遗忘。我宁愿只记得丰翼羽毛庇护下的安稳无虑,也不要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③。
经过那个十字路口再继续直行,接着要穿过两座百米长的名人大桥,桥下河水潺潺,广阔的河面偶尔还会泛有一两只小舟,也不知道是现下里仅存的渔夫还是打捞漂浮垃圾的工人。
最后滑过一道长长的斜坡,可以望见“××县第一中学”几个反光的鎏金大字。左边一排早餐铺子飘出汤粉还有包子的馨香,越靠近校门口附近还有许多流动的摊点,什么鸡蛋煎饼、饭团、拌粉拌面之类的;右边是一片亟待开发的商品楼,几年后的物价可想而知,肯定迅速水涨船高。很多家长愿意租在学校附近带到孩子高考结束,尽可能给自己小孩提供一个好的学习和住宿环境,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不负所托扶摇直上。这个社会原本就是残酷的,高三的压力来自各个方面,那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自信且张扬的人总是让人羡慕又嫉妒。
一直到上了大学后,我才渐渐明白,成功的意义有很多种,其实不必把自己逼入绝境,这种填充式的鞭策教育固然有显著的效果体现在分数之上,但失去的,那些时期应该体验的快乐,以后真的再也无法体会。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少一点遗憾,在恰当的年纪做恰当的事情吧。
注释(怕有人get不到我的点,作为一个三流小写手,还操着颗班主任的心):
①高山仰止:意为品德崇高的人,就会有人敬仰他。后比喻对有气质、有修养或有崇高品德之人的崇敬、仰慕之情。
②出自张爱玲:“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③出自王尔德《自深深处》:“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
笔底知交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