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一)
引子
2016年以前,28岁的钱苇菁从来不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会主动要求回国,而且,是以国际顶尖咨询公司Rogers&经理的身份。
一年前的九月,钱苇菁从母校斯坦福商学院毕业,成为Rogers&Plao Alto办公室新晋经理的一员。那天下午,金发碧眼的Vickie Rosen在毕业典礼上笑靥如花,一如从前般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Jeanne,等今年年终的评定结束,Robin和Ian给你正式提了经理,我们就去登记结婚,让Rogers&加州的LGBT联盟证婚,好吗?
那一次,Vickie的嗓音前所未得温柔,甜腻软糯得犹如钱苇菁童年记忆中的棉花糖。不同的是,苇菁记忆深处的棉花糖不是弥漫在话中的甜,而是铺洒在身边的蜜。在彩虹糖串起的少女时代,她曾以为这绕指柔情可以永存。
钱苇菁目不转睛地直视着Vickie。那一刻,Vickie浅蓝的眼珠里闪烁着真挚的光芒。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眼神却青春洋溢如二十五岁的年轻人。钱苇菁明白她的真诚,若不是因为爱情,这个理智严肃的中年女子也不会散发着如此光芒。平心而论,即使年龄相差悬殊,她也不愿拒绝这美好的温柔乡。可就在在点头答应之时,钱苇菁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Vickie,明年5月,我想作为EM(注:Enangement Manager,即咨询公司的项目经理一职)和中国团队做个国企的战略改革项目––你知道,上海的 Jeffery Liu和Eliane Baker早想把那家国资委下属的食品包装厂拿下来。完工之后,我立马赶回来和你结婚,也就稍微晚几个月,你看行不行?
Vickie答应得不假思索,苇菁的理由充分合理。在Rogers&湾区办公室,她和Vickie的恋情早已尽人皆知。身为高级合伙人,Vickie也深知下属对俩人的关系议论纷纷。Rogers&固然是北美最多元,最包容,对性少数最友好的公司,但在更多时候,文明意味着专业,进步代表着原则。无论是Vickie项目团队的analyst(注:咨询公司初级分析师)还是隔壁生物医药组的Principal(注:副董事,级别仅次于合伙人),都不可能继续坐视两人在工作上如胶似漆,混淆公私边界。作为中国人,钱苇菁参与中国本土项目简直在正常不过。要知道,当初和她同进Rogers&的几位中国同事,都打算干上几年之后回中国办公室,以便早日当上合伙人。相比之下,决意留守湾区的钱苇菁更像个可笑的二愣子。而且,向来争强好胜的钱苇菁也不愿继续待在Vickie的羽翼之下,她渴望带领自己的项目,自己的团队,让所有人看见她的实力,而不是那个只会和Vickie勾肩搭背,用政治正确护身的亚裔小姑娘。
而回国的真正原因,钱苇菁却始终不曾出口。外人不会问,她自然不必说。事实上,即使旁人一再追问,她也会坚定地守口如瓶,让那腐朽老醋般陈旧的秘密埋藏于心,就像腐烂在心头的红玫瑰––如果,她还愿意将玫瑰的残存毒刺称作秘密。
钱苇菁到达上海浦东机场时,iphone 6x屏保上的显示时间是周六下午2点13分。那几乎是她千挑万选的好时间,既不用在旧金山机场赶早班飞机,也不必乘红眼航班,回家时地铁早就下班,还得面临黑车劫色的风险。谁知飞机即将降落时,刚才还映射着金色阳光的云层突然由白变灰,弹指一挥间的功夫,飞机透明的小方块玻璃上已然溅满雨丝。等钱苇菁拖着大包小包走进航站楼,硕大的暴雨已经如同子弹般倾泻在落地窗外的停机坪上,混杂着远处沉闷的雷声,将钱苇菁心中原有的笃定冲刷得一干二净。
靠,说好的上海今天晴到多云呢?国外的天气预报啥时候这么不靠谱?我一回来就下暴雨,上海的老天爷是和姐有仇么?
钱苇菁快步走向托运行李寄存处,抱怨之语几乎脱口而出。可就在她响亮粗哑的声音如鲠在喉时,手机铃声响了。大洋彼岸的Vickie故作平静,却依然抵不住慈母般的忧虑––
Jeanne,你到了吗?听说上海突然下雷阵雨,很多航班都延误甚至取消了。
“哦,我到了,你放心吧。”钱苇菁的右耳和肩膀夹住手机,双眼扫视着传送带上七零八落的箱子。“不过我还是他妈的想骂人,Vickie,你知道我把我那蕾丝边的白色小伞放哪了?我蓝色行李箱的最下面,上面至少叠着两包卫生棉条,四件换洗内衣,一件Blancika西装和套裙,还有送给我爸妈几大盒进口零食!”
“行啊,Jeanne,看来你得淋成落汤鸡了。”Vickie有意无意地调侃道,“万一过几天发了烧,我就能找理由来看你,顺便拜见你爸妈了。”
“Vickie,你能不能稍微积点口德啊。”钱苇菁右手一把抓过行李箱,在箱子旁半蹲半坐。“我一会儿打车回去,怎么会淋成落汤鸡?再这么咒我生病,当心明天一觉醒来变成老女人!”
“老女人怎么了,难道你不会老吗?”Vickie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不话说回来,你这运气也真够可以,十几年没回去,一回家就被暴风雨热烈迎接!”
“算了吧,Vickie。”钱苇菁拖着箱子向外走,体态终于恢复了正常。“你不知道,我十二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候,夏天的太阳就跟火炉一样挂在天上,真叫一个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就差没把人烤成木乃伊!我现在也算明白了,上海的天气还真不待见我,当年的世博会标语可能是假的!”
“假就假呗,想那么多干嘛,上海世博会都过去几年了。”Vickie冲着钱苇菁的耳膜飞吻道,“honey,我先挂了,记得代我向你爸妈问好!”
钱苇菁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急促的断线声。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出机场大厅,只记得机场门外的围栏上布满水滴,前排旅客的阳伞磨蹭着栏杆,雨水飞溅在肉色丝袜上凉得生疼。雨水顺着低矮的屋檐淌下来,笔直落进一个中年男人敞开的衬衣领口,冷得他上身发抖。那一刻,他或许也不曾料到,这从天而降的雨水会让他胸口冰凉,正如钱苇菁不曾预料命运的寒冷与温度。
出租车终于挨到了钱苇菁。她几乎是一股脑地钻进车厢,甚至懒得把行李放进车尾的后备箱。司机抬高脖颈,从后视镜微微看她一眼,就立马踩紧油门,超机场外的内环高架驶去。
钱苇菁身体紧贴着汽车右侧的玻璃,望着窗外的楼宇和招牌飞驰而过。她极力控制着大脑,思绪却犹如高速运转地车胎般轧过记忆的纸片––外婆苍白的脸色,刺耳的哭嚎;外公骤然昏倒时的躺椅,以及再次见面时ICU监视器上近乎笔直的曲线;自家屋顶上的景观和初夏飘来的晓风;弥漫着消毒水味的洁白病房,还有白色床单上雪白的手腕和手腕内侧红到发紫的伤痕......
就在钱苇菁精神恍惚之际,母亲稳重而坚定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苇菁,既然决定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我和你爸努力工作,就是想给你别人没有的机会。”
那是2004年7月,钱苇菁正要从上海前往加州那天。飞机再过不到一小时就要起飞,钱苇菁双腿叉开,目光涣散地坐在行李箱上。母亲半跪在面前,黑色细高跟几乎倾斜了大半。此时,这个上海第一批外企职业经理人,国际知名4A公司中国区高级合伙人,爱穿阿玛尼powersuit的女强人眼圈泛红,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全然不见平日的优雅干练,语气却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苇菁,你记住,等你读完湾区最好的私校,考上最好的大学,拿到世界一流公司的offer,像你爸妈一样有地位有身份,一切都会过去,世上再也不会有多管闲事的人来给你 添麻烦......”
钱苇菁的热泪流下来,泪水划过脸颊,与四周湿露的空气混作一团。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经过职场历练,接受异国文化的女人能说的所有实话。只是在实话背后,有些更为隐秘的现实犹如坚冰般冰冷,砂石般沉重,若不是Vickie的笑脸和Rogers&的光环,钱苇菁甚至终生不想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