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老板是驴

2020-08-09  本文已影响0人  一九七三

1.

李菲躺在我身边,手摸着我下巴上的胡子,眼神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问我,你准备什么时候辞职。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对她说,你怎么总盼着我辞职呢。她从床上坐起来:我觉得你那位女领导,她对你不怀好意,她看你的眼神不对。我问她:你是说赵晓菁?你又没见过她。李菲拍了我一下:你忘了,之前有一次你加班,我去给你送饭的时候见过她,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敌人。我说你想多了,她看谁都这样,你放心,我是不可能和她上床的——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件事的话。她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她长得还是挺好看的,身材看起来也不错,就是老了点。我说你说的很对,她太老了,那你还在担心什么。李菲点点头:不聊她了,起床吧,你该去公司了。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我喜欢看女人穿衣服的动作。李菲穿衣服的时候总喜欢背对着我,她说她面对着我会不好意思。她的背影比正面更加美好。

我刚到公司,还没来得及在自己的工位坐下,赵晓菁从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叠资料,扔到我桌子上,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皱着眉对我说,不知道等会有面试?休个年假给你休傻了吧。领带重新打一打,五分钟后会议室见。我捡起那叠资料,是三个人的简历信息,右上角贴着他们各自的照片,两男一女,可我觉得他们都长得同一张脸。

面试完最后一个人后,已经十二点半了。我正在整理被我们搞乱的会议桌,赵晓菁问我,这三个人,你什么想法。我说你不饿吗,我快饿死了,你先让我去吃饭行吗。她瞪了我一眼:下午两点到我办公室,还有,以后面试手机别带进来,不然就给我静音,刚才是谁有天大的事找你,一直响个不停。然后她拿着工作证从会议室离开了。我打开手机,是李菲发来的消息,内容是一些食物的照片,我正准备回复,她电话打过来了,问我,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呢。我说我上午有个面试,刚结束。她说,那好吧,我们学校新开了一家餐厅,味道还不错,有空你过来尝尝,我说好。

赵晓菁窝在她的办公椅里,翘着二郎腿,我说你这样翘腿,髋骨受力不均会变形,你不会希望自己下半辈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像是在看精神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重重地放下她的右腿,高跟鞋的鞋跟猛地敲击地板,我倒希望它会把地板戳出一个洞,会有许多蚂蜂从这个洞里飞出来,把她蜇得体无完肤。我小时候就被蚂蜂蛰咬过,半张脸肿得像猪头。

她示意我坐下,面带讽刺地问,吃饱了吗?我说我吃的挺好的,关于上午的三个人,我觉得他们都不太行,硬要选一个的话,就第三个吧。第一个人的简历是三个人里面最有内容的,但他的穿着比我今天早上的领带更不得体,他不重视这次面试,他或许应聘了很多类似的岗位,已经定下了一两家满意的公司——你有没有看到他的黑眼圈,他可能是一个喜欢泡夜店的人,他起身离开的时候我闻到了酒气,一整夜都没彻底挥发掉,大老板应该不会希望自己的助理是一个酒鬼。第二个人,讲话的时候声音太小,从头到尾没直视过我的眼睛,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或许有什么童年阴影,校园暴力?猥亵?他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无法流畅地表达自己,和我刚毕业的时候一样废物,但我比他好一点的是,我是一个会成长的废物,他说自己有五年总裁助理的工作经验,我觉得他在瞎扯。第三个女人,太年轻了,也不是名校毕业,但长得还挺好看的——大老板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希望自己助理到底是男是女,但他是个男的,又不是同性恋,他会对漂亮女人产生兴趣的。你也清楚,大老板有多不作为,他蠢得像头驴,那么蠢驴就不需要一个多聪明的助手了,第三个女人已经足够他用。

赵晓菁说,你是在写推理小说吗,柯南·道尔先生。我说这就是我的看法,我已经汇报完了,就先走了。她抄起手里的钢笔,朝我砸过来,墨水溅了我一身。我把断裂的钢笔捡起来,放回她桌子上,抽了几张纸巾,大致清理一下地上的墨水印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晚上我去找李菲吃饭,她们学校新开的那家餐厅味道确实不错。李菲问我,你们公司,怎么永远都在招聘,我说我们大老板一直不停地换助理,我也没有办法。她又问,我快毕业了,你们公司有没有合适的岗位在招实习生,我可以试一试,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工作了。我说,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李菲有些不高兴:为什么,你嫌我烦?我说我不嫌你烦,但你相信我,我们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矛盾只会越来越多,就像我跟赵晓菁一样,她今天差点用一支钢笔杀了我,你看我身上的几处墨水痕迹,就是她的杰作。李菲的目光落在我衬衣上:不去就不去,但你也别拿我和那个女人做比较,她是个疯子,我不是。我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你说的对。

李菲问我,你们大老板,为什么总是不停地更换助理?你这个月都面试了好几批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以为离职的助理是被他开除的,后来才知道是他们主动请辞的,或许大老板有什么常人难以接受的怪癖吧,没人可以长期地忍受他。李菲继续问,那你见过你们大老板吗,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我刚来这个公司没有多久,我只是人力资源部的一个小职员,他这种层级的领导我平时是没有机会见到的。我们公司的办公楼是自建的,一共六层,第六层原本是他的办公室和财务部门的员工共用,后来他想把六楼重新装修一下,就把财务部的人都赶到了我们这一层。我听运营部的人说,原本的六层全改成了娱乐休闲场地,有健身房,游泳池,羽毛球室,浴室等等,供他一个人使用,我觉得他这样做很蠢。李菲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不是大老板么,自己的公司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我说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只是财务部的人搬下来之后,WI-FI变得很卡。李菲“噗”地一声笑了:这也算个事儿?我说你不懂这种感觉,我本来就恨透了我的工作,网变卡了连偷懒都不能不能偷得爽一点。李菲说,你为什么会讨厌你的工作,你应该学会爱上它。我不想再和她争论:等你以后工作就知道了。李菲很固执:我以后一定会做我自己喜欢的工作。我说那你比我厉害多了。

2.

林盛眨着眼睛,做出一副单纯的表情,对我说,赵总告诉我,我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你?我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但赵晓菁不可能跟你说这些——你别多想,面试对我来说就跟挑白菜一样,跟你同批面试的另外两个菜叶子都烂得差不多了,比较下来,确实是你更合适一点。林盛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多亏了你,等会儿下班,我请你吃个饭吧。我说,吃饭我就不去了,我晚上有约。她有些不高兴:不过是吃个饭而已,你怕什么。我说我不是怕,我能理解你刚到新公司想抱团站队的心情,但你选错人了,我人缘很差,领导和同事都不喜欢我,你跟我耗一起是没用的。你刚毕业,可能不太了解,你是总裁助理,所有人都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只要把大老板搞定了,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人欺负你。她凑近我身边,低声问:搞定?哪种搞定?我告诉她:好好工作。

大老板似乎对林盛很满意,提前半个月让她转正了。赵晓菁对这件事很有意见,也无可奈何。当林盛跑来我们部门填写转正申请表格的时候,赵晓菁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当初采用林盛的建议是我做出来的,我知道最终她会把所有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林盛填完表格离开之后,赵晓菁对我说:你,来我办公室。

我看了一眼她的桌面,确认没有任何尖锐到可以用来当作武器的物品之后,才拉开凳子在她面前坐下。她对我说:你还挺会选人。她的嗓音刻薄又尖锐,像是十个指甲在不停刮擦黑板。我说,我知道你是在嫉妒,只是我没搞明白,你是嫉妒大老板对她好,还是嫉妒她比你年轻貌美——又或者兼而有之。赵晓菁拳头紧握,凸起的血管清晰可见,我知道我的话激怒她了,我和她每天都在不停地做激怒彼此的事情。她沉默了一会儿,情绪稍微有所缓和,对我说,你看着吧,她最终会和之前那些主动请辞的人们一样,离开这里,我说她离不离开我倒无所谓,我期待有一天你能离开。我以为她听了我的话之后,会把面前的一打A4纸朝我砸过来,但她并没有,脸上挂着不可揣测的微笑,眯着眼着对我说:你最好祈祷她不会太快辞职,不然倒霉的人可就是你了。

两个月后,林盛辞职了。

她抱着一个大纸箱从我的工位经过,然后停下来,对我说,你帮我搬下东西吧。她神色慌张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箱子,跟在她后面。我陪她走到地下车库,她拿出车钥匙,打开了后备箱,我把手里的箱子放了进去,回头看了一眼林盛,她正在流泪。我问她,你怎么了。她用手胡乱抹了一下,说,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说我们知道什么。她瞪着我,就算你不知道,赵晓菁也应该知道。我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忽然笑了,脸上有两条明显的泪痕,看起来古怪诡异,她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你们大老板,他是个畜生。我问她,他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可以报警。林盛忽然放声大笑,整个停车场回荡着她奇怪的笑声,我被她笑得头皮发麻:你有病吧到底发生什么了。她说有病的不是我,是你们,是这个公司,然后她钻进车里,车屁股喷出一股污浊的烟。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李菲,她充满鄙夷地对我说:你说的那个林盛,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又很年轻。我说是。她说,那这就对了,她估计被你们大老板给睡了。我说你怎么每天想的都是睡觉的事。她说,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但你喜欢装正经,我只是说出来了你的想法而已。我点点头:原来你这么了解我,我都不知道我每天在想什么。

林盛辞职之后,一连两个月,没再听赵晓菁提起重新招聘助理的事情。后来赵晓菁把我叫去办公室,对我说,助理不再从外部招聘了,流程走的太麻烦,找的人也不够可靠,我跟他推荐了你。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有病,随便把我调来调去,是不是特有成就感。她说,你有意见跟大老板说去,不过话说回来,我猜你在他手下干活超不过一个礼拜,到时候你主动辞职,公司还省笔遣散费——这倒令我挺开心的。我想拿着那支钢笔,扎进她的脖子。我扫视了一下她的办公桌面,没找到它。

李菲希望我能够尽快辞职:你们那个大老板,性格上肯定有缺陷,换了十多个助理了,现在轮到你——他该不会连男的都睡吧。我说,我还不能辞职,我辞职了,咱俩一起喝西北风?李菲温柔地看着我说,不会的,我研究生马上就毕业了,等我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大不了我养你几个月嘛。我说,你可能在学校呆得太久了。辞职的事情先放放,助理也没什么不好的,并且开出的工资是我现在的很多倍。李菲翻了个身,然后说,你自己决定吧。

3.

他坐在办公椅上,背对着我,看着窗外一片阴霾,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架着一根香烟。我小心地敲了敲门,他转过身,是一张僵硬的脸。

这是我入职两年后,第一次见到大老板。我以为老板该有的外表,都是矮胖油腻的。他很瘦,脸部骨骼分明,肤色很暗,眼窝深陷,给人一种病恹的感觉。他的毛发看起来旺盛得有些反常,胡子从下巴延伸到鬓角,看起来精心修剪过。他看到我之后,指了指套间外的另一张办公桌,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忙去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脖子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两下奇怪的声音,像嗓子里卡了痰。

我在我的工位坐下,看了一眼桌子上摆放整齐的办公用品,有一支钢笔摆在正中间的位置,和赵晓菁试图用来谋杀我的那支一模一样。我旋开笔帽,在一张空白的A4张上随便划了几根线条,下水流畅温和,不挂纸。这么好用的笔,她怎么舍得用来发泄愤怒。

自从我当上老板的助理之后,赵晓菁一直等待着我辞职的那一天。我们偶尔在电梯间会遇到,她明明无比得意又想装作毫不在意,操纵我的工作显然给她带来了不少快感。我看到她这副样子总忍不住想笑,有一次我真的笑出了声,她紧接着用一种看废物的眼神看着我,在她眼里我和精神病人没有太大区别。

助理的工作内容比我想象中的轻松,我做好“转达”和“记录”就可以了。他经常不在办公室,我闲下来还能玩会儿手机。当我助理的工作满三个月后,大老板对我说:这层楼的设施你平时也能用,没事儿了游游泳健个身,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我有些底气不足的说了句:好的,很抱歉我……他摆了摆手,示意让我出去。

晚上我准备下班的时候,听到泳池那边传来动静,我以为是大老板在游泳,后来听到的声音愈发不对劲:像是有人在水里发疯了一样拍打水面,水花的声音杂乱又没有规律。我走过去,泳池边上散着几件衣服,泳池中间漂着一头驴,正在用前蹄不停地击打水面,我愣了一下,准备打电话给保安,这头驴靠着它两只前蹄划到泳池边缘,蹬了上来,走向那堆衣服,头拱进西装外套的下面,身体一阵抖动,尾巴跟着屁股一起甩来甩去。这头驴扬起的前蹄变成了两只手,血管在上面交错缠绕着,等我目光上移,驴的耳朵消失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大老板的脸。我感觉到一阵阵耳鸣,雪花点的图案密密麻麻地涌到我的眼前,最后变成了一团黑色——我晕了过去。

我的老板,是一头驴。这就是他的秘密。

我从办公室的沙发上醒来,大老板正坐在椅子上,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右手夹着一支烟,烧出了很长的灰烬,但还没有掉落。他看到我醒了,指了指茶几上的一杯热水。我坐起来,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他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对我说,你现在应该知道,之前的那些助理,为什么会不停地离职了吧。他说话的声音虚弱又疲惫,却是一副精神抖擞又僵硬的表情,眼睛像金鱼一样往外凸着,我看着他眼球上细密的血丝,胃里一阵翻滚。我没有回答他,起身又去接了一杯水。他继续说,我不知道赵晓菁是怎么跟你讲的,其实是我选中你的。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他说,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我说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挺在乎钱的。他笑了:那就更好办了。

李菲问我,你是不是已经破了你们公司的纪录了。我说,可能吧,没人能在助理的位置上工作满半年。她说,或许你们大老板也折腾累了,我不会再催着你离职了。我的眼前浮现了那头湿漉漉的驴,一身粗糙黯淡的毛发。我对她说,现在的工作,能让我摆脱赵晓菁,还能拿着比以前更高的工资,我觉得挺好的。李菲看起来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论文快搞完了,跑了几个校园招聘,都还不错,以后可以帮你分担一些。我扭过头,避开了她看向我时过于温情的眼神。

在知道了大老板的秘密之后,他对待我一反之前冷漠的态度,甚至有些亲密,这让我很不自在,我没有过为一头驴打工的经验,况且现在这头驴已经把我当做他的朋友了。有几次和其他部门领导的一些重要会议,他允许我进到会议室旁听,做记录。赵晓菁对于我在这种场合的出现十分不满:我没能如了她的愿主动请辞,反而得到大老板的信任,并且赚的不比她少,她看我的表情像是看苍蝇,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尖锐的钢笔,通通扎进我的眼睛。

会议正式开始前,在我给她倒水的时候,她故意撞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把水浇进了她的笔记本电脑里。她对着我大声嚷嚷:会不会做事啊,蠢得跟头驴一样。所有人都望着我,我看了一眼大老板,他脸色铁青,两只手一直在颤抖,眼里带着愤怒瞪着赵晓菁,然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话。

当天下午,赵晓菁就被开除了。我把这件事告诉李菲,她特别兴奋:幸好当初你没辞职。有意思,本来她想把你逼走,没想到自食恶果——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开除的啊。我告诉她: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她没听明白,也没继续问下去,她忽然想起来:对了,我找到工作了,是跟你一样的职务,总裁助理。我本来觉得专业不对口,想放弃,但工资给得还真不低,只是这位大老板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气无力的,他该不会有什么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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