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我应如是
作为一个女人我生错了时代,但恰恰我又生对了时代!
我人生的起点,是一个叫归家院的地方,那里是吴江非常有名的妓院!我五岁时被卖至此,跟着江南名妓徐佛学艺,她就成了我名义上的干娘。我对家的记忆只有那开满山路的九里香,它也成了我最喜爱的花。
像人被货物样的挑选,是我们这里每个女孩子的宿命,而我从十四岁走到四十六岁,仿佛就像隔世,从未敢想...
我本名杨爱,后更名杨影怜,到最后的柳如是,这是我的三个时代,柳如是的时代是无疑最凄美的,我一个人活了别人的三世,也忍受了别人没有的三世孤独。
从五岁我就住进了归家院,那个每天晨起练武白日习文夜里抚琴的地方,我被一点点教导着往名妓上面发展,一转眼,我已经十四岁了,那条归家巷口,曲曲折折幽径丛深,被我踏过的尘土早已扬不起来灰尘,我的命运也在那年有了一次巨大的转折。
吴江的周家,是当地富甲一方的豪门大户,十四岁那年我就给年逾花甲的大学士周老爷为侍妾,周老爷是状元出身,他学富五车,对于我的到来,不仅让他感受到年轻人的活力,也在诗词海洋里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
白日里我经常坐在他的膝盖上读书,他教我读诗学文,教我诗词歌赋,所有的知识他都对我全权相授,也就在那时,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存,我知道那并不是爱情,但是却让我从此明白了今后的人生。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因为我的聪颖,将大半的知识都学了个遍,也就在那时候我知道了梁红玉的事迹,我慢慢的埋在心里,将诗词的世界融进我的血液,我知道,未来的路还从未开始。
我不知道周老爷还能在世多久,与他有夫妻之实更是有师徒之名,于我而言,我期待着给他养老送终,但是我的出现让他的家庭大变,少不经事的我,加上老慢昏花的老爷,我被无情的扣上了私通下人的罪名,庆幸我没有被浸猪笼没有被活活打死,也就在当年我离开了周家,离开了那个让我对人生启蒙的地方,或许这一遭在所难免,但是,我知道,未来等着我的将是更大的挑战。
不得已,我只得重操旧业,离开了周家以后,我流落到了松江,在结束我第一段人生旅程之后,我决定改名,唤作杨影怜,取自顾影自怜之意,那个时候或许真的是一番踌躇后,身心俱疲,不自觉自我怜惜起来了。
那个时候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像我如果不知诗词何味,倒不会每每想之,一旦了解到其中的乐趣,就不能自己,所以频频着儒服男装,文与诸人纵谈时势、和诗唱歌,也就在那时结交了很多复社、几社、东林党人。包括我的一世蓝颜知已儒商汪然明,然明是徽州盐商之子,富甲一方,更因其重情任侠,义薄云天,被士人称颂,甚至可以说,凡有诗文处,皆有汪然明。
1633年,芒种季节,在苏州的醉仙楼里,我们姐妹众人争抢花榜娘子的头衔,白门妹妹和小宛妹妹也在其中,我比她们稍大四岁,可能也是平白沾染了俗人的很多士气,几番阵仗下来,我得了花榜状元,白门得了榜眼,小宛则得了个探花。
也就在那年,我遇到了他,云间三子的陈子龙,早就闻得他的才情,醉仙楼相会,平时相交的文人雅士皆在,期间他尤为突出,我竟对他一见钟情,不能自已。
1639年,春分季节,松江边上,在我自己的画舫里,子龙得榜归来,到我处团聚,我从船头盛满江水,转到船心煮热了好温酒,一江春已暖,杨柳依依,我会心的对子龙一笑,他脸上拂过春日的忧伤又似祈盼和无奈,待我斟满了两杯暖酒,一杯递在子龙的手中,一杯轻轻拂过我的鼻尖,我嗅了嗅,轻轻地放在桌边。
子龙开口对我说,他有好事与我分享,我对他说听完他说的我也有好礼送给他,他5年2度赴京,如今总算高中了,马上走马上任赴浙江绍兴府司理,这便是他的好事。我的好事便是我终于脱籍从良,换得了自由身,我以为,我终于可以配得上他,他也真的会迎娶我。
时下大明将倾,子龙以以身报国之由而不能带上我,而我在心甘情愿做了他五年的情人之后,我终于明白,是时候该梦醒了,我请求他再最后陪我游一次西湖,他以家事回绝,从此,我便散了这个梦,彻底尘封在往事红尘中。
端午泛舟,汪兄,草衣道人,子龙还有我,我一换男人装扮,此次我是打算做最后一次诀别,就如最初一样,席间,子龙递给我一本书,那是我亲自书写的《戊寅草》诗集,不过是被子龙找能人工匠花费数月给我印刻的,我拿在手里轻翻几页,末后书写陈子龙赠杨影怜,我当即说道,我已经不叫做杨影怜了,如今我姓柳,字如是!
如今,此后,我都姓柳,字如是!
汪兄见我心中不悦,让我搬去他在杭州城里的湖庄上,他知我心高气傲,立誓要嫁给比陈子龙更有名、更出色的人,他知道我的心迹后,不但放弃了爱的幻想,还竭尽全力帮我寻找能够与我相配的人。东岳文综的钱牧斋是他多时的好友,我新的旅程也在悄悄起航。
盛夏,我独自一人去了杭州西湖旁的岳武穆,听到,一家仆在庙里高声呐喊期盼他家主人走好,了解后才知道,大明王朝已经到了需要文官上阵带兵的地步了,我一时悲愤,在岳武穆题下了一首诗:
钱塘曾作帝王州,武穆遗坟在此丘。
游月旌旗伤豹尾,重湖风雨隔髦头。
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
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
恰逢钱牧斋被邀请到万松书院讲习,路过此处,我也便跟着到书院听他讲习“杜诗精解”,期间提到在岳武穆听到一年轻士子题诗,说的正是我的那首,顿时让我感觉眼前这个人不仅知识渊博同时胸怀天下。
汪兄从杭州城里给我的找来了很多才子,为此还广发英雄帖,打着“非诚勿扰 无才免谈”的招牌为我选夫,席间,汪兄说道几千年来就许男子五湖四海挑女子,如今自己怎不能反过来挑一回?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若说才情当然担得起很多人,但是有志向的又有几人?若是有一人,我倒觉得学问当属虞山钱牧斋!这是我当时对汪兄的回答,他却深深的记在心里,还为我们当起了媒人。
我常去的地方还有一处,便是草衣道人的花间草堂又唤作“净居”,草衣道人擅书画喜舞文弄墨,便得三张好书纸也想着给我一半,我常写的诗文她也是不落数的品读。一日,我到她处作客,却没想到在这里开启了我和钱牧斋的姻缘旅程。
花间小院,又是雨后,我诗意正浓,提笔写了一首小诗,并在口中读了出来: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钱牧斋从后堂进来,嘴里对尾联那句“桃花得气美人中”赞不绝口,我正对着他,眼前比我大三十六的男人,正是一副仙风道骨,寒暄几句,方知当日岳武穆中题诗的正是我,他看得我一时害羞,不知如何。草衣道人恰巧出现,让钱牧斋与我和诗一首,我仍记得那首诗: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这便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流。
1639年,小宛结识复社名士冒辟疆,后嫁冒为妾。犹记得当晚的烟花好美,照亮了小宛出嫁的路,小宛是在半夜出嫁的,这是我们这行人的悲哀,即便脱籍从良,仍然改变不了自己低微的身份,生活在黑暗里,浮生如梦,我自顾自怜,不知道我的命运又将如何?
1640年,小雪,我到常熟看牧斋,到了钱宅我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和我一般大了,我一身男装打扮,一来是为看望牧斋,二来是为了我新写的《湖上草》若是能得到刊印出版,那便是我这两年最大的慰藉。后来,牧斋确实没让我失望,诗集卖的很火,也就在那年,牧斋新建了一间“我闻室”后又建“绛云楼”和“红豆庄”,再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1640年,寒夕,我到了牧斋新建的庄上,满院的九里香,我俯身闻了好大一会,抬头即见“如是我闻”四个大字的题幅,正中门口挂一条幅,大字书写“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一切是别人不曾给过我的,如今我好像都拥有了。
牧斋要纳我为妾的消息,被文坛士子们所不容,是为近女色而误天下的罪名,作为东林党人的领袖,牧斋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们的心,牧斋赐我为河东君,视我与江山社稷同等重要,并以匹嫡之礼迎娶我进门。
我是白天出嫁的,我没有蒙着盖头,我要亲眼看着自己出嫁,看着这一路的风景,牧斋用船载着我们绕着杭州城一圈,路边上桥头边百姓们争相扔烂菜叶砸鸡蛋,我们也毫不在乎,牧斋当即一言: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平生百岁忧!
1641年,立秋,在常熟,牧斋接到洛阳要失守的消息,自叹饱读兵书却无用武之地,我拉着牧斋到画舫上散心,与他走在船头,我对牧斋说道,还记得当年韩世忠在京口长江的江面上亲自指挥战船,梁红玉则身披红袍亲执桴鼓,使金人终不能渡,而我们如今面临国破家亡,希望能彼此成全。牧斋满口答应了我,我也以为我可以圆了自己的梦,不做亡国奴。
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先帝自缢,牧斋受命于危难之间,在南都镇守城池,我跟着一道去了南都,满人的铁蹄践踏了扬州城,屠城十日,南京不保。我认为的时机到了,我希望牧斋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要么与南都共存亡,要么以身殉国。
牧斋自作意愿,将南都献出去,他以为他向满人提出科举共世恢复儒学道教就可以保存中华文化经世不休,所谓的明可亡天下不能亡,就可以洗清他叛国求荣的罪恶,牧斋的心始终关系他的仕途地位,他所谓的孔学孟道又将自己至于何地。
花朝节,祭奠花神的日子,那个当初争得花榜娘子的日子,如今,我决定再邀牧斋游湖,此次,我不打算上岸了。酒过三巡,牧斋为我画了一朵九里香,当湖水轻拂湖面,小船轻轻摇曳,我问牧斋怕不怕死,牧斋说他不怕,我道此生做不成梁红玉,与其献城后背负起叛国求荣的罪名,还不如自求清白。牧斋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去计较时节的规律,我知道他终究是怕死的。
他问我,如果他殉国,我又何为,我自笑之:你殉国,我殉夫,天经地义!
牧斋用手摸了摸湖里的水:这水太冷了,下不得...
我泪如雨下,终究是我看错了人,不是湖里的水太冷了,是我的心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