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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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孙阿姨林方茹睡一个帐篷。
孙阿姨母女俩睡一张席子,我单独睡一张。在帐篷里边,我假装和林方茹显得特生分,不主动开口找她说话。只要有空,我就埋头看书。我跟一戏精似的故作姿态,时而唇咬笔头冥思苦想,时而若有所悟微微颔首。等孙阿姨夸我学习用功顺带批评林方茹的时候,我立马接话说,孙阿姨,林方茹可比我聪明多了,她特招老师喜欢。
孙阿姨微微一笑,说,我听方茹讲,你很会写作文,是个大才子。平时你们俩在一块儿,可以多交流学习。上了初中后,你也别忘了在学校里多关照关照她,阿姨先谢谢你。
我忸忸怩怩道,阿姨您放心,林方茹上了初中保证也招老师喜欢。她身上没啥缺点,不像其他女同学,上课开小差,扯小辫,嗑瓜子儿,让人讨厌。
林方茹羞赧地别过头去。
孙阿姨忽然叹了口气,说,方茹不比其他孩子,从小跟我吃了不少苦头。
妈——林方茹打断孙阿姨的话,面露不悦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以后你别当我同学的面儿说这些了,显得我多可怜似的。
孙阿姨尴尬地笑了笑,稍作辩解道,小刘又不是别人,我把他当你兄长。好好,妈不说了。你们俩也出去透透气,别在帐篷里头闷坏了。
我和林方茹前后脚从帐篷里出来,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好过。山上暑气蒸腾,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空气中弥漫一股尿骚味儿,野屎味儿,狐臭味儿,还有一股热辣刺鼻的泥巴味儿。我们捂着鼻子穿过密集的帐篷区,穿过晾在挂衣绳上五花八门的充满汗臭味儿的衣服,走向一片草色泛黄的开阔地带。
草地周围的杉树林不知被谁砍掉了,一桩桩低矮的树墩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突兀。
我凑近其中一株,俯身去数上面的年轮。
一股新鲜而又敦实的味道扑鼻而来。
“你猜这棵树的年轮是多少?”
我指着树墩问林方茹。
她站在另一根树墩前,目含悲悯,面露忧伤。阳光从她身后直刺而来,使她脸上、胳膊上的绒毛在我的肉眼下纤毫毕现,让我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抚摸秋天芦苇絮的畅快感。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曾和吴胖子私下讨论过林方茹。吴胖子虽然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但丫内心十分猥琐,他看女生就像庖丁解牛,放眼皆是裸体。我们初中有四大校花,他分别以“金莲”、“玉环”、“太平公主”、“飞燕”命名。其中胖子对“金莲”最为深恶痛绝,胖子言之凿凿说,“金莲”走路的时候双脚迈太开,胸部发育明显,一看就是破鞋,而且坊间传闻,晚自习后她常和不同的男生在杨柳镇的夜市出没。
“太浮浪了,”胖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道,“这个岁数就知道偷汉子,我们毛都没长全呢!”
但林方茹是唯一一个在胖子的嘴里幸免的活口,这点我很感激他。或许正因为如此,有时我对胖子的话坚信不疑,比如他对女生的看法。
胖子说,林方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像一个圣洁的修女。
我想起了我和林方茹走出帐篷外,站在被人砍掉躯干的树墩前。我细数年轮,她沐浴阳光。我们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保持沉默。也许她对一棵树的年轮并不感兴趣,也许她只是沉浸在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里。她用手摸了摸年轮,像一位老收藏家抚摸他珍藏多年的古董。
我说,这棵树的年轮有三十五岁。
“不知道我们三十五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还不是那样。”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故作深沉地说,“毛主席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要是我们真死在这儿,我也一定——”
“一定什么?”
“去他妈的,我答应我妈等她老了还要给她钱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