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吴刚
[1]
这是我在地狱的第十年。然而我却不知道命运会将我送往哪里。
我在投胎转世前是这里的一个游魂,无奈十年间总是是投胎不成,每次进入轮回隧道都会被一股强大的怨念反弹回原地。鬼差终于不耐其烦将此事告禀阎君,查明情况后,得知我原来是罪不可恕的吴刚。
当年嫦娥因偷吃灵药禁足月宫,这原本不关我事,我那时性情孤冷,整日饮酒赏月不问天事。可我心爱的宠物白虹小兔却趁我酒醉之夜偷偷溜出门跑进了月宫。酒醒后我上门讨要,嫦娥却说,明明是玉帝心善怕自己在幽幽广寒宫孤苦才赐予玉兔作伴,并怒指我这是无理取闹,关门不予理会。我心知擅闯玉帝金口御禁的广寒宫后果的严重性,只好止步于门前,就这样玉兔被她霸占。
我三番两次索要无果,气急败坏下当即去天宫讨公道。可才到宫外就被神兵拦了下来,说我无官无职,丢宠物如此小事不能登堂入凌霄宝殿,更别提觐见玉帝之事。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散仙真的是控诉无门,想想陪伴我上千年的小兔子就这样被人抱在怀里作伴,实在难以就此作罢。我撸起袖子欲要强行冲入内殿时,一只手却有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回头一看居然是月老,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面露慈色。我们曾经一起喝过酒,同为天煞孤星,从心底有种亲近感。他把我拉到一侧问及缘由,想必念旧情想来帮我,听我说完,捻着胡须说道:“此事有何作难,晚上你在月宫门口等我,帮你讨回白虹便是。”
我连连答谢,并言事成之后,共饮琼浆佳酿。
到了晚上我早早候在月宫门外,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还是未见月老身影,眼看星密月明要到卧床就寝时分,我左顾右盼,心急如焚。
当我垂下眼睑,失望地准备往家转时,忽然月宫的门开了。嫦娥走了出来,在月影下看到一抹倩影俯身走来走去,我再仔细打量,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这时蓦地从我脚边闪过一道白影,直直溜进宫门,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我一个箭步蹿了上去。
只差一步,白虹已钻进宫门,我脚步欲停不迭,跟着跌进去半个身子。
“吴刚,你好大的胆,竟敢擅闯广寒宫!”
嫦娥话音刚落,我耳后顿又响起月老铿锵地话语,“慢,听小神一言……”
我刚抬头向声音传来处望去,却看到两个神将从天上冒了出来,我几乎没时间反应即被按倒在地。
这时月老才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兜了这么大圈子设局就为了献媚?”
“是这兔子引我……”
“到现在你还想抵赖!”我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虚伪的嘴脸。
我被押走的时候,白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跳到了嫦娥的怀里,它的眼睛木木地看着我,一定是受惊了。我看看她又乜斜旁边站立的月老,“哈哈哈——可笑!”
凌霄殿上我一言未发,迷迷糊糊被定了个色胆包天,不配为仙的罪名,登时打入地府。
和阎君有约在先,若此次为人依然无法化解心中怨恨,则会自愿跳入弱水河,形神俱灭,若能化解则会奏明玉帝助我重返天界。
[2]
在阵阵涛声中,我睁开眼,看到身边堆满了垃圾。阴沉的天气晦明不分,我动了动手指,凝固在手掌上的泥浆分裂开来。抬手抹掉了眼睑上的破渔网,一股浓重的鱼腥味钻入鼻孔。当海鸟拖着清冷的啼鸣飞向远处,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为普通人。
我缓缓站起身子踱步水里,看看水里的这张脸,清癯,懊丧,前世的记忆涌上心头,我胡乱地拍打海水,水花四溅。
天渐渐黑了下来,冰凉的海水使我平静了许多。当我饥肠辘辘踱步在茫茫海滩时,看到有人缓缓从岸边向海里走去。由于天色太暗,只看到人模样的白色光影,我加快脚步走过去。
走近了,是一身着白衣的姑娘,正走进波涛翻滚的海里。我刚要出声打问,只听到扑通一声,那女子纵身跳进了大海深处。
我赶紧跑过去,纵身跳进水里。入水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游泳。女子费了好大力气,将我拖上了岸。
“你游泳都不会,干嘛救我……”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我坐在她旁边痴痴地望着海平面的海浪,十几分钟过去了。
她终于不哭了,盯着狼狈的我。此时我满身泥污经过刚刚下水救人,冲涮干净了一大半,长长的头发胡子粘在一起。她冷丁发问:“问你话呢,干嘛要救我?”
“你干嘛要死呢?”我反问。
“活着受罪,不如死了的好。”她把头扭到一边,抹眼泪。
“是啊,死了挺好,可我连死都做不到。”我站起身来,弯腰捡起小石子狠狠往海里扔去。
“人怎么可能死不了,你刚刚不救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她突然话锋一转,“可你干嘛要死?”
“要是心不灭,人怎么会死呢,天地都灭不了你。”我继续扔着石子。
她望着月亮开始沉默。我扔石子扔累了,有气无力地说:“你家在哪,能不能去吃个饭,要是有住的地方就更好了,茅草屋也行。”
她还是沉默不言,站起来拽拽身上已经半干的衣衫,捋捋长发,开始往前走。
夜里的海风猛劲,凉爽,没有白天黏糊糊的咸咸味道。我只好跟在她后面,想不到来到人间也会碰到落魄之人,看到活生生的人哭泣自杀,与自己竟然有几分相似,不觉一阵苦笑。
街上廖无人影,家家关门闭户,灯影绰约,偶尔能听到屋舍内一家人传出来的嘻嘻哈哈的吵闹声,也有夫妻拌嘴的争吵声,偶尔有野猫穿过,给这冷清的街道带来一点动静。
一条长长的街直到走完,她还是未能停下脚步。我满腹狐疑地跟她来到郊外一处遗弃失修的山神庙前才停下脚步。
“只能睡这了。”还未等我开口她率先开口道。
“你没家人吗?”我忍不住问。
“不睡你可以走。”她没好气地大步推门进去。
虽说是山神庙,可庙里破旧不堪,借着月光看一具神像都没有,只有墙面上挂有黄色旗子,依墙有一个香案,一堆干瘪的贡果,和一摊摊蜡油香灰。
屋里四处透气,加上夜深露重,着实有些阴冷。我从庙外捡了一些柴回来,正愁怎么起火。姑娘利索从缸边的一破木凳上捡起火石,笼起火,看来她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这时胃里饥肠辘辘,庙里翻了半天,除了墙角的残破炊具,什么都没有。我又捡了一些柴回来,出去觅食。
我出门绕到屋后没走多远,看到一处草丛凹处中有粼粼发光的东西。刚定睛看清是个很小的水塘,突然一只白色的动物从水塘跑了出来。我迅速反应过来,今晚就吃它了,撒腿去追。星光下看得出是一只兔子,眼看这小东西越跑越远,我使出自己残存的发力制住了它,本想这这水塘边上解决了它回去烤了吃,可白虹的影子总在脑海里浮起,我提着它的耳朵带了回去。
这兔子看到了姑娘后,在我手里悬空蹦跶起来。
“放了它吧。”姑娘从我手里接过兔子,温柔地抚摸着它微微颤抖的耳朵,走出门把它放到了地上。
我欲言又止,看到那小东西消失在远处的月光下。
我只好又出去挖了点野菜,回来架起锅煮了吃。
锅里热气蒸腾,火光映红彼此,我们隔锅对坐。她搅拌着锅里的汤菜,透过热气看到她明朗消瘦的面容。
“你叫什么名字?”屋里气氛有点压抑我开口打破了安静。
“允瞳。”她吐了一口气,“我是从遥远的无极山来,我们部族在与外敌的战争中覆灭,我爷爷用尽最后力气将我送出危地,我一个人走了好久,来了到了这里。”
“那你活下来不容易干嘛要寻短见?”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爷爷从小将我养大,每逢这日他都陪在我身边,做我最爱吃的烧鹅,还会找人为我做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如今……”
她不再搅拌锅里的汤菜,转过身去拿碗筷。我想她一定湿了眼眶。我垂目不去看她。
吃过汤菜后,她倚在墙角发呆。入秋的天气冷风渐起,见她似乎睡着后我在庙里找了件破旧的裘皮搭在她身上。我把头埋在干草堆里愁肠百结。
我在寒冷中惊醒,发觉天刚破晓。看她在睡着,我轻手轻脚收拾屋内的东西,在天上的日子我最见不得脏乱的屋子。
屋子收拾差不多时候,我在整理炊具时还是发出了声响惊醒了允瞳。
她醒来不好意思冲我笑了笑,阳光照进了屋里,晒到她半边脸,半是金色的头发蜷曲着,看上去好似一个瓷娃娃。我告诉了她水源的位置,她慵懒地伸了伸腰去洗漱。
她回来时我在清扫门前屋外的野草乱木,她好似一下子长大,变成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模样。
她不由分手和我一起收拾,修葺庙屋。中午我们只吃了点采摘的野果。直到夕阳西下我们终于收拾好了屋内屋外。这时的屋子有了木头简易制作的床椅,锅碗瓢盆也收拾到了旧桌子上,完全没有了庙的样子,也算是给这废弃屋子换新颜。
我和她说,等天一冷我就走,她只是点点头。
[3]
白天我去翻垦一些荒芜的土地,打算来年让她种一些瓜果蔬菜。天渐渐冷了她则是去农户家里挨门讨要一些蚕宝宝,此刻它们还是蚕蛹,待到春天它们就会破茧而出生出许多卵,再变成蚕来养。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天终于下起来雪,我想想自己此生的目的,没理由继续留在这里,雪停住后我推门走了出去。
“是你这个小东西!”我刚迈出门口停了下来。
允瞳落寞地走出来瞭望,见状快速跑了过去。她弯下腰怜爱地将那只曾经差点作为晚餐入肚的兔子抱在了怀里。我看她心疼的样子,我其实早知道她总是偷偷将新鲜的菜叶留到屋外不易察觉的地方,供它食用,许是昨晚天气太冷雪又大,它没能脱身。此时它抖得厉害,允瞳抱着它为它哈气。
“这样也好,你今后也有个伴儿。”我一边说,一边向远处走,天涯白茫茫,不知路在何方。我心里好几次想回头看她一眼,这个朝夕相伴的说不上是什么关系的人。我继续向前走着。
“你能不能留下来,我们三个一起生活?”
我心头一动,忍不住回过身。
“好吗?”她悲戚的声音里,带有某种割舍不掉的东西在颤动。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我们生活在了一起。她靠在我的肩头脚下的兔子围着我们转来转去。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你心思挺深,不过你定是一位大英雄。”
“我,你这样想我!”
“嗯,我们部族也喜欢大英雄,你一定是。”
“你喊我后羿怎样?”我看到眼前两人一兔的情景信口说道。
“后羿就后羿,反正我是没听过。”她起身拨弄起小兔子。我这时却后悔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想起因嫦娥带给我的恨,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春天来了,一切和预想的一样,土地种上了庄稼蔬菜,屋旁栽种了许许多多的野花,蚕宝宝也开始出世。兔子对我也不再陌生,有时会主动跑到我脚下小憩,我曾多次把它当成白虹。
可就在这年的夏天,天空跟神话般出现了十颗太阳时,我知道这是天数。土地干涸,大地干裂,村子里不断有房租着火,每天有人死伤,百姓苦不堪言。
允瞳开始变得忧郁起来,终于在屋后水塘里的水干时讲起,她爷爷在的时候讲过,他们部族无极山有把轩辕帝用过的神弓祭祀在神坛,说不定可以消灭多余的九个金乌。只可惜肉身凡胎,即使找到神弓没有神明谁又能办到。
“你相信我是大英雄吗?”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嗯。”她木木地点头看着我。
我们带着小兔子,跋涉千里路终于来到无极山。
我动用自己不多的神力终于拉动神弓那一刻,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可撑起弓那一刻我才发现根本没有箭,加之我在天上时就法力有限。只能划破脉搏将气血凝练成箭,一只只将金乌射杀殆尽,直到剩下一只时,我倒了下去。在倒地的一瞬间我看到允瞳撕心裂肺的模样。
醒来时,我成了世间的大功臣,人们都欢呼着“后羿……”
允瞳和兔子却不见了。我找郎中问话,那老头支支吾吾地说我当时失血过多,允瞳的血配型正好吻合,结果,她把自己所有的血都输给了我。
“她人呢,人呢?”我大声呼喊着。
“回英雄的话,听姑娘吩咐,怕你醒来后难过,她殒命后立马火花掩埋了……”
“埋在哪了?”我跳起来,拽住了他的衣领。
我颤颤歪歪跑到后山时,新起的坟堆上竖起了墓碑。上面写着“嫦娥”。
“嫦娥,嫦娥……”
众人见状以为我为爱人的死已经变成了疯子。
“她的名字怎么叫嫦娥?”我咬牙问。
“回英雄……”
“快说,少废话!”
“她爷爷在世时喊她允瞳,不过在这部落中,她确确实实叫嫦娥,不敢撒谎。”
天大的玩笑也不过如此,我跑回神坛,高高举起神弓。冲天喊道:“我没忘记自己做过神仙,我救得了苍生,可谁又能救救允瞳,既然救不了,我断不会让她一人走。”
我用劲全身所有的神力和气血,与神弓一同毁灭在神坛之上。
我毁了神弓天庭降罪,好在救苍生有功,只能做个无官无职的散仙。允瞳救后羿有功,世间为她请愿,封了神,不过怕再生前世情念,禁足在月宫。
月老为我斟满酒,道出白虹是当年那只兔子,为了报恩想为我们牵线搭桥,哪知天庭律法森严。嫦娥也忘记了凡尘的事情,她只记得她爱的男人叫后羿。 而天庭谁人不知我是吴刚。
酒后月老告诉我:“你们也不是完全没机会破除天命枷锁,只要你能砍倒月宫门前那棵桂树,还有一线生机。”
之后,我每天夜里无人时都会去月宫门前砍月桂树,渐渐我发现,每次砍树时候,窗幔上透出允瞳抱着白虹看向我的模糊影子。
尽管第二天桂树树干又会恢复如初,可我发现我们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