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阿祖

2022-07-30  本文已影响0人  阿无小姐

一.活菩萨
阿祖总是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活菩萨。
从我记事起阿祖就是这样的一个静止的状态,蓝布长衫罩着她瘦削的身体,黑色丝巾一圈圈裹住稀疏的白发。脸上只蒙着一层皱黑的肉皮,随着骨骼的形状起伏,牙齿早已掉光,咀嚼的时候就靠下巴划圈,看起来吃得很香的样子。
我时常坐在她身边,用细嫩的小手指提起她手背上的肉皮,仿佛是在扯一双不合适的手套,幼时的我,时常抚摸着阿祖青筋暴起的手,想知道她的肉都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都下地了,回巢的鸡在四合院里啄石板缝中漏掉的粮食,夕阳拖着余晖缓慢地爬上了房顶,把青黑色的瓦盖上了一层黄,爷爷叼着烟斗走过,青烟就在四合院里缓缓上飘,最后变成一朵云,飘进了二爷的画布。
我就陪着阿祖静静地坐着看这一切,听她讲老故事,只是在光阴挪动中,我们的生命呈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一天天成长,她却一天天在枯萎。

二.强大的灵魂
我总是对阿祖口中那个年代的故事充满好奇,且百听不厌,尤其是她讲到大集体时代,一家人吃不上饭,奶奶脸皮薄,一辈子遵守清誉,不动公家一颗禾苗;二奶奶偷缕了几把麦穗,被当场抓住了,羞得满脸通红,从此再不敢伸手;全靠阿祖千方百计弄口粮,一家人才整整齐齐没被饿死。
后来从奶奶口里证实了,那段艰难的岁月,阿祖性格强势,就算知道是她也拿她没办法,村里没有人敢惹,都知道那个老太太厉害得很。
我突然对阿祖崇拜起来,尤其是看到我平时惧怕的爷爷,已经儿孙满堂了还挨她的拐杖,我亲眼见着爷爷叼着烟斗任由阿祖教训他爱打麻将,而不管拐杖怎么在背上敲,爷爷都只是笑,说就当抖灰了。
阿祖虽然老了,但从未失掉一个当家主母的威严。
长大后走亲戚才知道阿祖的娘家竟然离了一百多公里,我很难想象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阿祖是怎么翻过中间的无数座山,嫁这么远的。
她和曾祖父相敬如宾,曾祖父在我出生后一年才去世,也活到了八十多岁,他们生了三儿两女,其中我的爷爷就是老大,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把孩子拉扯大,成家立业,守护子孙后代发展,以至于现在村里一大半都是我们家族的人。
阿祖40岁,奶奶嫁过来了,升级成公婆的她便不再参与具体的劳作,倒不是因为那双小脚不方便,而是开始专心管理这个家族,她管理严厉,以拐杖为法器,见谁犯错了就立即执法,奶奶和二奶奶年轻时,常挨打,奶奶会找活躲开,而二奶奶就比较老实,常哭着任由阿祖教训。
阿祖不仅在家族里威望高,在整个量州坝都很有震慑力,但她并非无理取闹,而是把强势和讲道理一起用,让人心服口服。
有一次邻居想占我们的地,阿祖拄着拐杖,迈着小脚,没有牙齿却并不影响她大声讲述着那块地的由来,并且清楚的说出于哪一年亲手种了9颗洋槐树,让去数数看对不对,还霸气的质问:“只要我还活着,看谁敢眯我家的地!”。
那一刻,阿祖瘦小的形象变却在人群中无比伟岸,她干枯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强大的灵魂,爆发出的惊人魄力和守护家族的决心!

三.锅巴
我更爱跟在阿祖身后了,用光脚丫子去堵拐仗戳在泥路上的洞,直到每个小洞都和小脚丫长成一体,才拉着她的长衫,跟进小屋里。
那间在四合院西南角的小屋,是我童年最爱串门的地方。
为了方便阿祖起居,里面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刚好匹配我幼时的体型,做饭的铁罐,烧水壶,小板凳,桌子,碗柜,甚至火坑,都比我家的小了一半。我无数次想把阿祖的茶壶换到我家,这样我就能单手提了。
阿祖没有牙,她会把锅巴烤得硬硬脆脆的,以此来当作诱惑孩子们的零食,我那时觉得锅巴简直是人间美味,总是定点就趴在门槛上等待着铁勺的声音响起,像一只听见脚步声就流着口水趴在围栏上的小猪。
多少年后,每当吃到锅巴,我都会想起阿祖的小铁罐,和那铁勺与铁罐碰撞的声音。
后来阿祖不再单独做饭了,搬到了三爷家新筑的土墙房住,三个儿子按月轮流端饭。我经常陪着奶奶一起去送饭,回来的时候带着脏衣服,并且倒掉马桶。
于是阿祖就从四合院的活菩萨变成三爷家屋檐下的活菩萨了,她依然是维持一种静止的状态,每当有人路过说上几句话,都会在人走后问身边的人:“刚才那是哪个?”。
三爷家的夕阳是完整的,阿祖每天都可以看到太阳落山,每个下午她都在门口晒太阳,就这么十年如一日地晒太阳,我也上到了初中。

四.指甲疙瘩
我大概始终不清楚阿祖多少岁了,只听长辈们说她已经九十多了,我很骄傲有一个这么年长的祖辈还健在,她成了我与那些个过去时代的链接,我总是幻想有一天,能够把阿祖讲过的故事都写下来。
阿祖的重孙有很多,她时常分不清谁是谁,但每个人都很爱她,小屋里从不缺来自孩子们的各种水果点心。
有一次二堂姐回来,细心地给阿祖掏耳朵,剪指甲,阿祖的大脚趾顶着一块和自身一样大的黄色的指甲疙瘩,扭曲地杵在那里,因此她的布鞋前面总有一块凸起,走路时常疼痛,她就这么被那块指甲折磨了几十年。
我做梦都想帮她弄掉那个大疙瘩,但一次都只能剪掉一点点,一碰剪刀就疼,直到二堂姐在给她修指甲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整个疙瘩弄掉了,流了好多血。
伤口恢复后,阿祖的鞋子变平整好看了,她开心得像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没想到,在耄耋之年,脚趾还能拥有自由,还能丢掉旧时的桎梏。

五.新旧生命的赛跑
初二那年,大堂姐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快要临盆了,阿祖就真正做到了五世同堂。整个家族都期盼着那天的到来。
但是两个月前,爷爷查出来肝癌晚期,医生说活不过三个月了,爷爷身患重病,二爷常年体弱。村里人都议论着:“看来这回,儿子要走在母亲前面了!”。
按老家的说法,如果老人活得太久把孩子们都熬死了,就是活成了老虎精,吸了亲生孩子的寿数自己活。如果爷爷真的走在阿祖前头,那入棺的时候,按规矩,爷爷是要在最外面穿白色孝服的,这代表,还有长辈未送终尽孝。
在我们家族,目前还没有先例,也并不是一件吉祥的事。
父辈们从天南海北赶了回来,好不热闹,阿祖一下子见着这么多子孙,容光焕发,喜悦之情在布满黑斑的脸上绽放着。
爷爷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了,已经瘦弱不堪,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阿祖依然硬朗,大家都瞒着爷爷的病情,而阿祖会时不时问一句:“好久没有见到老大了!”。而此时,众人都担忧着,爷爷真的要披孝服上路了。
可是七月的最后几天,一向健朗的阿祖突然就卧床不起了,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浑身浮肿,大小便失禁,我拖着她的衣裤站在堰塘中间清洗排泄物,一遍又一遍。
我曾经这样无数次给她洗衣裤,但这次我洗得最卖力。
大人们在议论,身上浮肿了,就快了。
我知道那个快了是什么意思,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手指按压阿祖浮肿的双腿,只留下一个深深的不再回弹的坑。
新的生命即将到来,旧的生命也正在消逝,那段时间,像是新旧生命的赛跑,在这场时光的接力赛中,希望能够传承下去。
8月3号,阿祖走了。

六.告别
她终究还是走在了儿子前面,终究还是不舍得让自己的孩子穿着孝衣上路,终究不是人们口中熬死孩子们的老虎精。
那天我正在上自习,校长破天荒地在教室门口喊我的名字,等我到校长办公室才发现我所有堂兄弟姐妹们也都在,原来是阿祖去世了,我们这些重孙子,都得赶回去奔丧。
我们一群十来个孩子,在黑夜中从镇上沿着马路往家走,大家都不说话,从小在一个家族长大,阿祖的离世,是众人第一次面临亲人逝世,悲伤的情绪,还不太会表达。
临近回家,老远就传来哀乐,不知是谁先带头喊了声阿祖,所有小孩就都哭着喊起来,一路进到了四合院,白色的灵堂占据了大半个院子,阿祖的棺材就摆放在堂屋正中间,去世的当天就入了棺而当晚是追悼会。
唢呐声,敲锣打鼓声,哭声不绝于耳,四合院到处都是人,为这个老人在人间的最后一场热闹捧着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头上都被栓上了白色的孝布,背后拖着一节麻绳,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披麻戴孝……
所有的孝子贤孙人手拿着三根点燃的香,围绕着灵堂给众吊唁的亲戚下跪,举行追悼仪式,由于爷爷病重,已经不能支撑长跪,只是被搀扶着叩首三下后,就由大伯代替他们完成所有该孝子完成的仪式。
我跟在队伍后面,想起无数和阿祖一起看夕阳的画面,想起她讲过的故事,想起她瘦削的脸庞,泪如雨下。
到最后,法师会带着再开一次棺,让众后人看最后一眼。我们按辈分年纪排着队,围绕着棺材灵堂转圈,听着法师振振有词,我端详着那尊放了几十年的棺材,自我懂事就在堂屋里放着,自小我就在上面爬。
奶奶曾给我介绍过:“这是你阿祖的,那是隔壁阿祖的,那是你大爷爷的……”,我那时并不知道老人满六十岁都会提前备好棺材,集中放在四合院的堂屋里,我只认为棺材是死人用的,就应该埋在坟里,而阿祖和大爷爷都还活着,为什么棺材却在这里呢?
如今我看向旁边放阿祖棺材的地方空出来了,我总算明白了那些棺材的用途,而那尊被我爬过无数次的棺材,正被两只长板凳驮在堂屋正中间,涂满了刺鼻的黑色油漆,在烛火中反着黑光。
当厚重的盖板被众人缓缓挪开,法师揭开盖在阿祖脸上的黄纸,阿祖的容颜出现在泛黄的灯光下,我排队走到跟前,看了一眼阿祖的样子,身着黑色绸衣,双手放在两边,嘴巴微张,只是不可思议的是,一贯瘦削的脸,竟然因浮肿而变得格外圆润,使她看起来,再不像我熟悉的阿祖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随送葬的队伍看到他们把阿祖的棺材放进了坟茔里,孝子贤孙在经受法师的仪式之后,每个人都要往里面填进一抔土,我捧了一捧冰凉的红土,学着众人的样子扔进了坟茔,在漆黑的棺材上留下了泥印,心里告别,我想这是我作为后人,最后为阿祖做的事了。
很快坟堆就成型了,坟头种上一株巨大茅草,把纸扎的人偶和别墅混着纸钱一起烧掉,然后就是死者生前的所有衣物,在熊熊燃起的火堆中,我看到了前两天我刚洗完的阿祖还没来得及穿的那件,随着火焰一起,干干净净的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七.崩塌
我终究还是没能把阿祖曾经讲过的故事写下来,我只是知道,没有阿祖的守护,这个家族多年的稳定结构也变了。
阿祖去世的第十天,爷爷去世了,享年73岁。
爷爷去世的第二天,堂姐生了,是个儿子。
半年后,二爷也去世了,享年68岁。
一年后,三爷的小儿子也因病去了,才29岁。
放棺材的堂屋,从未有过的宽敞。
家里连续去世四个亲人,那两年,我老从学校回家参加葬礼,老在披麻戴孝,流干了有生之年的所有眼泪,我的童年世界就此崩塌。
我时常看向阿祖常坐的地方,空空的椅子依然守在原地,多想时光倒流,阿祖还坐在那里,我握着她干枯的手,看阳光爬上爷爷的烟斗,二爷不慌不忙的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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