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伞之二三事(下)

2019-02-04  本文已影响14人  梧鸣

【四、倾斜的人】

讲故事的人已跨出一步在站台雨檐阴影之外,左手擎着那把大伞,右手臂在腰侧虚挽,我走入雨帘钻进大伞,左臂挽住他的右臂,就像钥匙滑进锁孔一样顺畅自然,这柄伞比看起来的还要合适,这幅画面也是。

在我不可信的记忆角落,或许我曾经与一个看起来比我年长十岁左右的男子相爱过,这样经过长久练习的默契,必定不是初次。

肩上有一朵花的人重新打好伞,跟随我们,然后问:“去哪里?”

我亦不知哪个方向是正确的方向,但我想既然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只要走着,总比原地静止离那里更近些。

我们朝着未知的另一个公交车站进发,老左就这样出现在途中。那柄上世纪五十年代造的笨重黑布大伞仍然耐用,只是压得他瘦弱的身体愈显疲态,大家从来知道老左的右腿有陈年旧疾,因而只是怜悯地看着他的每一步,他总是只向前探出左腿,右脚跟随着在地面拖行,重心在左一拐一拐地扭着行进,这种姿态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想替他使力,直到他终于站定。

“老左,你好。”我与他碰个对面,别无选择只得打招呼。

“左该好,右该唔好。”他仍是那种惨惨的苍凉的腔调,喜欢追述过往苦难的人总拥有这种调子作为自己所属群体的标志。一根颤悠悠被风碰动的老琴弦,哑哑的,哀哀的,响着,余音拖得很长。

“那也是个下雨天。”老左对谁说起话总以此打头。

“下雨天就没有事情做。在房外吸烟也是一股潮气,要不了多久那点火就熄灭了,还能怎么办,无非打牌游戏,后来小癞头输了三根烟就来了脾气,把牌掼在地上很胡乱地骂起来。我实在心疼牌,那是一副硬纸背面印花的有塑封面的工厂造的好牌,我花了工资很不容易地买来的,与别的小工自己画的自制的很方便作弊的纸牌不同。因为这副牌的公正,我或多或少也成了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叫他们喊我老卓,想要借牌玩耍就要叫我老卓,他们嘻嘻哈哈说你也没多大年纪,一样在煤堆里讨生活,一样衣服脏了没有老婆给洗,偷偷昧下煤块回去只能孝敬你妈,你亲爸都不知道在哪里,你去问问你亲妈你姓什么她怎么生下来的你,你去叫她走街串巷问问那么多睡过她的男人哪个姓卓,唏,怕不是哪个糟老头乐完就死留下个你,你去到东郊坟头去找你爸,看看你爸姓什么你就姓什么。说到这时候我就同他们打起来,打也没个输赢,大家手脚添伤,实在不如打牌。衣服混脏我们都想起来家里没有老婆给洗,他们的胡闹劲儿就过去了,我那个难受劲儿也过去了,我就问他们还要不要打牌,要打牌要借牌就叫我老卓,他们就嘻嘻哈哈地起哄一样喊叫老卓老卓,抢过牌就去玩着赌烟。

“我当时绝对不到二十年纪。我亲妈也说不清楚我生日,有时把我说的老上几岁,有时把我说得小一些,但我自己看自己和院里开杂货店家的儿子、修水管装窗玻璃家的女儿差不了多少,他们不到二十我也就不到二十,我到学校做工烧锅炉,介绍我去的人先说我没满十六可以像以前学徒一样只包吃住,但后来叫我干活的人又说我起码有十八了要出更多力气,要是出更多力气就能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年岁几时出生倒也是好的,我那时候心里嘀咕我不想糊里糊涂走上一遭儿,世上谁知道自己几时死,可不能连几时生都糊涂过去。我就问他们我到底多大年岁,我只知我不到二十,他们就呸我,让我滚,有时叫我傻狗有时叫我傻烧煤的有时候看见什么想起什么我就是什么,不变的是那个‘傻’字跟着我,像那些来上学的学生们的姓。烧煤的人都是善良的人,虽然有时候他们取笑我同我打架,但他们从不叫我‘老傻’,单这一点就可断定他们都是是好人。好说歹说学校里的人给我发了工资,第一个月工资很少,我给亲妈买了双夹棉的软鞋就不剩什么了,我就买了副牌,买牌他们更笑我傻,但我要他们叫我老卓。学生见先生总叫‘老师’,校长发薪资时也笑眯眯叫他们‘老杜’‘老殷’,一边叫一边递过装着钱的纸包。就没人这样亲热又恳切地对待我,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那样的纸包,头儿只会啐一口唾沫打发乞丐一样扔给我轻飘飘的几张小额纸币。我想老什么一定是一种很尊重的称呼头衔,我虽然烧锅炉也是在学校烧锅炉,我知道字不多,但我趴墙根听课知道‘卓尔不群’这四个字,什么叫不群,牛是一群,猪是一群,牛猪在一起就不群。我和我身周这些不一样所以总不能成一群。我想我就应该姓卓,我让他们叫我老卓,叫我老卓好像我觉得我自己的的确确明明白白是个人了。

“有了牌我才是老卓,小癞头那次把牌掼在地上我就不答应,但我要先把牌归拢起来再和他理论,不能让混了煤渣的脏雨水更多地破坏我的好牌。我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捡成一副,小癞头的话也一点一点说成一股,他之前胡乱骂嚷,现在则像忽然想通了一样找到宣泄的目标,指着老南方的鼻子说你拿了五根烟,地富反坏右你算是富,又是坏,你该被吊起来打。

“我们谁都说不清地富反坏右是什么,单知道是一句很严重的话,因为国家说这句话严重又不好,它就比我们平常骂别人母亲祖宗的要高明很多,想一想也是,这个人不好,就应当让他自己承受那些严重的话,而不应当牵涉到家里人,所以我有时候对于学校里面一些教师给家长看成绩单的行径,也很不以为然。我们那天都无事可做,又难得有机会说这样高级的话,一个个都来了精神,把老南方揪倒在地踩着他衣服不让他起身冲着他喊:‘地富反坏右!’‘你是地富反坏右!’

“老南方起先以为不过同往常一样是个玩笑,就像对待玩笑一样抵挡着,后来我们声音越来越高越大,加入这场闹剧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不是一回事了,就害了怕,突然使了死力挣扎脸涨得很红说:‘不是这么讲的哦!这样讲是要革命的噢!’

“我们叫他老南方不仅仅因为他讲话带很重很可笑的南方口音,年纪又大,的确也因为他知道东西比我们多,识很多字。所以老南方知道革命我们都不意外,意外的是我们平时说着玩的话竟然还和革命有关联,这么说我们也能参加革命?

“大家便放了老南方还扶他坐好,准备听他讲革命,那时候我们的认知中,革命就是农民起义,就是陈胜吴广太平天国传奇故事,近些的就是革命出来个新中国,新中国好不好一样有人吃得饱有人吃不饱,我们还是做工,但是革命就是很厉害的,像是水浒一百单八将轰轰烈烈。但老南方坐好了就叹气,问急了他只说:‘文化大革命呀’,反来复去地:‘文化大革命呀!’我们既不知文化也不懂革命,都有种异样的羞愧尴尬。还是皮狗站起身说这个革命他偷听广播听到过,见我们纷纷看向他,皮狗就像任何一个第一次受尊敬的人一样不好意思地挺了挺胸膛,他说:‘文化大革命是从下往上彻彻底底的革命,是全民参与打倒一切的革命。’见我们聚精会神地盯住他,就又挠了挠头说这都是广播里说的他就听到这两句,仿佛为了对得起我们的注意力,他又很快地补充说他还知道两个词‘批斗’和‘大字报’,应该也和这个革命有关。

“那天后来我们都忘记了打牌赌烟,甚至忘记了老南方,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贡献一点关于文化大革命的知识见闻,每个人都讶异地发现自己不是那么无知,到后来当然又回归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传奇故事。小伍说他知道有一个漂亮女人嫁给了一个中学数学老师,后来几个年轻学生闹文化大革命革了他们数学老师的命,漂亮女人成了漂亮寡妇,每天那几个男学生都……嘿嘿嘿。小伍的故事里总有漂亮寡妇和嘿嘿嘿,至于为什么是嘿嘿嘿,我们想是因为他没见过几个女人,以他贫穷的脑子实在想象不来更多,讲不下去了就只能嘿嘿嘿。但小伍的故事背景、地点总是因时而变,不断地根据不同场合我们兴趣不同往里添料,加上我们和他一样有关女人也想象不到更多的什么,所以寡妇和嘿嘿嘿的传奇故事我们百听不厌。还是小癞头清清嗓子把大家拉回现实:‘既然学生会革命,我们也可以找学校里的学生嘛!’这提议一出大家都叫好,可谁去找,谁都说去不了,谁都不去,他们就想叫我去,我本来也不想去,可他们叫我老卓,一叫我老卓,我心就软了,好像是什么义不容辞必须肩负的义务,于是我说‘好。’,就像他们向我借牌一样。

“第二天我趴在窗格,盯了很久才看见一个比较熟悉像是好说话样子的学生,我上前拽住他的袖子问:‘你知道怎么参加文化大革命吗?’他听了这句话就再也没有计较过沾上去的那些煤灰了。

“当天晚上我们就在锅炉房门口专用于打牌的空地上集会,学生赵国新尽力想维持气氛严肃,大家为了掩盖自己的无知都尽力地插科打诨,就像两方角力较劲。赵国新说这事儿办起来很简单,贴张大字报就可以开始,大字报你们不知道吗?一张纸,上面写满别人的罪行,任何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瞧不起你的欺负你的都可以往上写,任何脱离群众标新立异的都可以往上揭发。小伍举手说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一个穿黄裙子的漂亮姑娘,白白净净的,他很喜欢,就上去抓着人家手臂要同人家交朋友,岂料那姑娘骂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还说他:‘无赖流氓’,这算不算是仗着自己优越就欺负人?我们都笑了说不算不算,说小伍的确不是东西看着样子就是流氓无赖,一天净知道调戏漂亮姑娘。赵国新就敲敲地面——没有趁手的桌子,只能用地面凑合示意一下——叫大家安静,说要写些严肃的能上台面的事,我们都不知道我们身上什么事是能上台面的。皮狗又怯怯地说他有一次不当心撞上了一个学生,那学生指着衬衣上污渍让他赔偿嫌他煤灰脏,皮狗说没有钱,那学生就打了他一巴掌叫他走,皮狗那天回来时还跟我们说这学生就是不一样,巴掌都比别的人巴掌值钱,皮狗以前挨打从来都是白挨,这次却省了一笔赔偿的钱,他就像赚了一样高兴,当时跟我们一顿吹嘘感慨甚至扬言要用这一巴掌换来的钱请客吃饭,现在却委委屈屈地对赵国新说我搬煤烧锅炉我也是劳动人民,没有煤他们哪来热水,他嫌我脏让我赔这是不是脱离劳动群众?我们又笑了说皮狗皮狗一身脏狗皮,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赵国新又敲敲地面说这个事件倒是能上台面了,可是写上去咱们不够理直气壮啊,学生固然态度不佳,但皮狗撞人也是有错在先,何况这学生也没有拿到钱,‘地富反坏右’,就是富都算不上啊。大家这时说出了兴致索性只管顾抱怨着骂骂咧咧,这个说教师们都狗眼看人低百般刁难欺压小工,那个讲校长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时常说办学困难拖欠薪资,赵国新又叫安静安静,他说教师、校长都是要反对的对象,但现在革命力量还很弱小,反对他们时机还不成熟,最重要的是刚考过一次考试这成绩还没出来,实在应该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啊。

“想来想去还是小癞头叫还应该是老南方,老南方打牌赢烟最多,又好掉书袋,说南方口假清高,自己就是劳动人民还不愿与劳动人民为伍,今天我们为了光荣的革命集会他也不在——最关键的是每次打牌他都赢多输少,几回下来他烟总是最多,谁能说他没有在牌上做手脚作弊?这个人很坏的。我对于批评老南方没有太大意见,但怀疑我的牌我就不太高兴了,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小癞头顶嘴,赵国新就说这个好,材料很典型嘛,接着说。我们都狂欢如过年参加庙会看祭神,老南方就是那将宰作祭品的牲畜,牲畜乐不乐意这样的命运谁会理会呢?反正‘牺牲’——光荣嘛,既然人选已定——就好比毛色鲜亮体态健壮的牛羊已给选好,我们只需搜刮出他的罪行——摁倒它,捅上几刀,便可以收获血一样鲜亮活泼的革命啦。

“我说老南方喜欢摆谱,他多认识几个字就总想拿捏我们,每次要我们说很多好听的话才肯读报或者讲故事给我们听,他就连吐烟圈都想吐得比别人圆。我这么说实在心虚,我也喜欢别人叫我老卓,并且实在希望自己烟圈能吐得好些,但我看见赵国新点着头在白纸上写字时就又庆幸起幸好我是个没用的人,不像老南方招人讨厌,有用的人如老南方就总是招人讨厌,人们要用他们有而自己身上没有的本事,却又不得不恨他们比自己有本事,那一晚上我脑子里好像有很多突然到来的称得上启示的想法,还没等我想清楚就消散了,只有些我不认识的黑字的形状持续转啊转啊转。

“赵国新文字做得那样好。鸡毛蒜皮的事情让他写得就很像典型材料。说老南方巧取豪夺积累资本,以个人思想辖制劳苦大众,矫饰造作脱离群众处处彰显优越感,我们听着都很难相信只是赢烟、讲故事之类的事,都觉得这个人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第二天晚上老南方就给吊起来了,赵国新身后跟了一群半是为了发泄半是为好玩的学生,都愤愤地朝老南方吐口水,俨然是领袖的赵国新挥一挥手不用做动员他们都知去寻找下一个斗争目标。

“我不记得持续那么久那么热烈荒唐的神话一样的大革命是怎么开始的,好像就是因为小癞头输了烟把牌掼在地上开始的,早知道我绝不买牌,这也就没人叫我老卓,没人叫我老卓我不可能去找赵国新,老南方就不会叫人给吊起来。小癞头那时候跟着赵国新有了帽子戴,他人模人样地斗争这个斗争那个,让大家叫他赖革命,这名字实在和他一样不伦不类,倒也相配。不伦不类的赖革命最喜欢叼着烟想起来的时候就到锅炉房用皮带打老南方,时轻时重省着气力能打很长时间,他嚷着:‘叫你赢老子烟,叫你抽老子烟,呸!’

“我每次去看老南方他都不说一个字,只哀哀地流泪,真的很像乡下那些知道自己要给宰掉的牛。仅最后一次,他冲着我说:‘你该好,我该唔好。’声音很硬,在窄小的锅炉房碰撞了三个来回有如厉鬼索命一样阴森可怖,我吓得跑出,糊里糊涂回了家脑子里还在响着:‘你该好,我该唔好。’莫名其妙的南方口音。然后我在床上发了五天的烧,再回去老南方就不在了,锅炉房吊了校长,我问他们老南方在哪里,我以为他们玩厌了把人放了,但他们说:‘腾地方,弄死了,扔掉了。’”

“我吓得大叫,我叫得却是:‘你该好,我该唔好。’

“我想总不能让校长像老南方一样给扔掉了,我就想解他下来,赖革命抓住我说我变了,我说小癞头你才变了,他听见这称呼就发了狠,招呼人踹倒我就拿板凳煤铲之类随手抓到的东西砸我右腿,他跟着赵国新倒是学了不少话和说话的方式,说我顽固守旧又和校长一派,说我是右倾主义,要把右腿打断,第六下我就觉得我右腿断了,可他们后来又砸了很多下到没力气才放过我。但我想这是对的,因为你该好,我该唔好。我又新想明白,原来左该好,右该唔好。

“接下来生活就容易,我的日子就在这两个句子画好的框框里很容易想明白地过下去,他们叫我怎样我就怎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欺辱我拿我开心我也受着,我告诉他们老南方用生命证实的唯一真理:‘你该好,我该唔好。’可惜没什么人听懂,他们嘻嘻哈哈说我要么疯了要么傻了,我想了想疯了傻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左该好右该唔好。我再也不想我自己是老卓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伤好了以后走路也还总是努力伸左腿左脚,他们就叫我老左,叫我老左我就答应,世上就有了老左这个人。老左总比老右好,也比老卓好。

“校长家的小孩被我偷偷带回去养,后来帮他们写大字报多了我渐渐也就识字多了,说话不知为什么也有些南方口音,他们就更恨我,各种作践我。我是个残废,又穷又名声不好,又是疯子又是傻子,没有女人和我过日子。但我到底在养孩子了,养孩子就觉得时间过得快,实在也值得原谅。革命没革出什么忠孝节义,然后在某一天突然结束,就像突然开始一样。一些人认罪伏法,一些人鸡犬升天,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活着,赖革命又开始叫赖改革,赵国新还是赵国新,可他们都是不一样的人了,我还是一样做工挣命,我只希望我养大的孩子不要当不一样的人。可他偏不,他长大了就要去上学,上学又回来说官倒说贫富分化说补上资本主义的一课,净是些我听不懂的话,他又要游行上街,后来他就死掉了。”

“我想不通,想不通呀。”老左念念叨叨:“你该好,我该唔好,我该唔好呀。”

老左说完,想了想,伸左脚出去,又收回来,问我:“你们去哪里?”

我说:“去下一个公交站台,等公交车。”

老左怜悯地看着我,说:“没车就哪里都没车,换站也没有车。”

我这时已很相信人们说的他是个疯子,但懒得和他的疯态纠缠不清,只敷衍着:“我们总要走到,到了才知道。”

“走不了,走不了的,谁都走不了的。”老左说着,又一拐一拐地走了:“你们不明白吗?左该好,右该唔好。好唔好,左右都好不了,左右都走不了。”

【五、像蜘蛛一样的人】

我咬了咬下唇,在我感到紧张时往往会做些孩子气的举动,而对于疯癫者,我总是有些面对值得尊敬但无法理解的人之时惯有的紧张。可我的手臂挽着一个虽然不再年轻仍然称得上清俊好看的男子,这让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完满的事情值得恐惧,我看着身旁人温润的眼眸,这一刻我像曾经一样愿意相信即使世界毁灭他仍然会选择同我站在一起,于是我说:“让我们继续走。”

我们撑着黑伞,神情不自觉地统一成庄重模样,就像一支小型的送葬队伍,对死去的正常世界致以深刻的缅怀与哀悼。

路过一家未开业的甜品店门口,我记得过去我常在这里买小块的做得很简约好看的蛋糕以及黑糖牛奶茶,于是随之记起这附近不远有一个地铁站。如果说这荒诞梦境中还有什么纯粹理性值得相信,那一定是精准的列车运行时刻表,依循它,我一定可以离开这里。我看了一眼甜品店招牌:“猫与狗与钥匙”,古怪的名字,与其说是甜品店的名字不如说更像一个寓言。

或者一个预言。

然后我们走到熟悉的地铁站前,我突然想或许我应该回去,我甚至希望老左是对的,但一切都来不及,我已经看见了他,那柄伞仍是以数钱的态度严谨细致地收拢好每一个褶皱,规规矩矩地放在身边。伞衣皆黑的人,就像是要被地铁站黑漆漆的巨口吞噬一样。我向身后看了看:讲故事的人、肩上有一朵花的人以及不知何时回返的倾斜的人。我搜寻他的周围,发现并没有什么年老乞妇。浓重的失望与愤慨与果然如此的嘲讽袭来,掌控住一瞬我整个的身体与思维,就像是几百个雨天缩成了一个团子被猝不及防地吞食下一样,一切一切负面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在体内炸开泛滥。他盯了我几秒钟,像叠起时一样专注地拆去那伞的一个个褶皱,打开,撑着,向我走来,竟然微笑着。

我看着他的每一步牵连出牢牢黏附起他与大地的一线线雨水,试图从中破译出我们仍很亲密时束缚着他的东西。子虚乌有。恰如雨水。

有一瞬间我甚至冷静得脱离现场像一个导演一样从镜头取景框中窥视:远景,浅灰色雨天街道,没有行人,没有车辆,狭长延伸,无尽之感。中景,一间店铺,招牌左侧绘猫,右边是卡通狗,中间横亘一把钥匙,防盗门紧锁,突兀的色彩,有一种故意卖弄可爱的旧日戏剧丑角风情,店铺斜对着地铁站口,人群一角在视野两端边界处对峙。特写,男人脚步,鞋底与地面之间的线状雨水。近景,女主角抬头微笑,说:“你好啊,成熟稳重的男人。”镜头摇晃,似不堪负荷,摇晃。远景,模糊的街道雨景,两边相对,撑着黑伞的人们,镜头的重点在于雨水,持续对焦十秒。

我深吸一口气,我要讲述,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我想要去香山时可从来没有预料过会去那里约会,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陪着我,我只是想既然在北京,没见过文章里常被说道的秋日红叶青山实在太过遗憾。我从前来这座城市总是寒暑假,没见过它除了寒冷与酷热外的丰富色彩,后来果然看景不如听景,而你也是红绿色弱,怎么想都不算太美妙的行程,但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毫无理由地迁就我的时间,主动地表示想跟我待在一起。那天景区一个姑娘让我们填了有点可笑的问卷,后来我们拿到了三张明信片,我把它们和围巾一起放进了你的卡其色背包里,然后每次见面时我总忘记找个合适时机问你要回这份纪念。后来一月八日考微积分的前一个晚上我收到了那日记忆的其中一张,那时我们已经分手近一个月了,邮戳日期是十二月十九日,那时我们分手已过一个星期,刚认识时你就说起过你深深着迷于邮政通讯的滞后性带来的意料之外的戏剧效果,我从没想过这种效果有一天会如此呈现。你在上面写:‘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我心想,算了吧,从头到尾你一直在说你是什么,你是未来必定优秀要我信仰的学子,你是要改变人类未来的理论物理学家,你是一个传统的男人,你是一个成熟理性有风度的男人,你是一个不止步于此的写作者,你是一个未来会写出很棒句子的诗人,你是Omega你是Alpha,你是中二病你是二次元男你是宅男你是面瘫,你是一切你脑海中希望是的形象,而你希望我是一个非常喜欢你的人。

“我要问,凭什么。

“因为我也想要你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这样我们的开始不过是基于一场误会的莫比乌斯环带。

“那篇《遗忘》,我第一次同你说话,我说:‘哦,你就是那个舒肤佳。’,我总是相信眼前阅读到的清晰幻觉并把它叫作‘真实’,我总是那么容易通过文字喜爱上一个人,这并不比以貌取人更真实可信,所以后来我只喜欢好看的容颜,我甚至没有看完你全部的东西,后来我发现除了这一篇有些意思,其他的真是蹩脚。

“人们相遇可真有意思,余下的就无聊。其实能够知道的信息只是决定把注意力投放此人身上这一时刻点之后的一些零星记录,甚至谈不上真实客观。我不知道那时候你刚刚在另一处被称作:‘哦,你是那个杯子。’真是无心之下糟糕的第一印象,以至于我之后同你交谈你竟误认为我在追求你,你怎么能知道我在此处之外的一贯行事风格呢?你既非我的开始,亦不会是我的终结。

“我从前认为庞君是个个例,他喜欢文学,喜欢读《红楼梦》,可实在是有点理工科学生常有的那种严谨的盲目与执拗的迂钝相混杂的令人恼火的特质。庞君时常在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上作着各种各样的计划,有宏大的长远的,有细微的当下的,有的很合理,比如对未来职业的期待,有的很荒诞,比如对目前乃至日后感情经历的规划。他真的很有意思,他几乎抓住了旁人大多无法把握的琐碎时间,他把这些大段时光之间的空隙利用到了极致来思考、制定、实现一小部分计划,而当大把可支配的时间涌到他面前时,他好像无所适从一样只能万分惋惜地浪费掉它们,并在往后的日记、计划中痛恨自己,制定更密集严整的一条条计划约束自己,可当大段空闲光阴再次降临他身上,他还是会一边痛切体肤地谴责自己,一边匆匆忙忙地虚掷它们。那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就算他已造成错误,接下来尽力弥补就好了,可事实是在接下来的时日里,痛楚、懊悔、对自己的失望、反思、再坚定决心等等反反复复的情绪折磨着他,浪费了他更大量的时间,并使他的身心都承受着疲倦与疼痛煎迫的焦灼痛苦。后来我慢慢明白,永远完不成的计划和悔憾带来的折磨苦楚对于庞君这样的人来说更像是生存所需的食物与水一样性命攸关。相比于步骤落空制造出的失控不安感,他更恐惧的是按部就班每一点都做到了却还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还是没有成功,或者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其实根本无法完成他自己的计划,此二者对于他而言才是致命的,它们会直接摧毁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对自身的无上信仰,令他无可选择只得成为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普通人’。永远无法落实的计划对庞君这样的人而言无异于永远都存在的可能性,而随之而来的那样真实的痛苦则能让他遗忘自己最恐惧的东西,令他的目光习惯于只逡巡在自己灵魂表面的擦伤边缘,不管不问内里早已存在的崩坏腐烂孔洞,并且,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清醒,自己的反思,让他觉得自己还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庞君总是痛苦并感觉不被理解,因为庞君太喜欢说‘做事情’了,他对着自己说,也对着朋友说,对着他在人际交往中认为比较重要应该让对方了解他的人们标榜说:‘男人就是要做事情。’他可从不说是什么事情,但从他的坚毅目光和肯定语气中听众都相信那一定是值得书写的大事业,但具体是什么事业,他自己或许也不完全明白。‘做事情’话语的另一头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只要他和他的计划都相信就好。

“我想希特勒在年少时也会喜欢这么对自己说,值得庆幸庞君可没有他那个能力与魅力,如果有可能,我猜测他或许也喜欢成为希特勒。他倒是很注重自己展现给别人的风度,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眉眼,不笑也总含情似的卧蚕——他常常自诩为贾宝玉,而这位贾公子乐于以环绕在自己身旁的莺莺燕燕的数量和质量作为标准验证评估自己的魅力——但他常常把这相貌中最精致美丽的部分藏在呆板刻意的黑色方框眼镜下,只偶尔状若疲惫地卸下让他们迷人地展露一瞬。大多数时候人群中他不是看上去最好看的那个,但是你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他这样的人有这种特质,如同从深海浮出觉知到空气,不动声色地对比衬托出一种平淡的不凡感。

“如果你不太喜欢他,他会不遗余力地亲近你、逢迎你,在自身为未来准备的广博而粗泛的知识中找到足以贴近的点来试探你的兴趣,把好的东西分享给你,既亲热又恳切。他这样作为,很少有人能长久的讨厌或不原谅他,但太过喜欢,他又觉得麻烦。他致力于把人们以适当的距离维系在身边,既不要亲密到带来责任与困扰,又不要疏远到无法利用——至少要能够被利用来证明他人际交往的能力、涉及群体的广泛,他觉得这样进退周旋都不失仪态的人,是理想中成熟稳重有风度的男人。

“这样当我再看见你,看见你常常对我说‘做事情’‘要做事情’‘这样(指感性尚存的状态)没办法做事情的’,看见你做各种计划,看见你因为起床晚了两个半小时而浪费了另外六小时懊恼这件事,看见你严格区分不同时间段不同场合你认为你应该表现出的样子……你希望我有什么想法?我当然只觉得好笑。

“但我当时就那样喜欢庞君,现在又喜欢你,我从来喜欢这样一类人,又有什么理由苛责你们任何,若有罪责,必定是我一个人的罪责。

“你们不能完全适合我的心意,我自然从来也不曾使你们满意。庞君是把大男子主义比较深地隐藏在谦谦君子的楚楚衣冠之下。我想要变得优秀最初是希望他能看见我,想要自己在他眼中不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可是做得有些太过头了,竟然完全抢走了他的荣誉与位置。当时只是委屈不解何以他曾经给予我的微薄温暖善意忽然之间全部收回了,后来听别人说起,他向来喜欢比他弱小的崇拜他的女孩。可能有了关于他的经验,我感觉我明白你的想法不是那么难,比如你喜欢娇小可爱的孩子一样的女生。但当时我已经非常喜欢强大的感觉,这种感觉早已和最开始那个人无关。

“你想要一个信徒,我也想要一个信徒,可我们无法成为彼此的信徒。

“不是吗?我第一次把我觉得自己写出的还算不错的东西分享给你看,期待你的意见。因为文字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甚至我起初知道你及其他很多人都是通过文字。我迫不及待想与你共享我最珍视的不轻易示人的宝藏,可你突然像没有理由一样对我生气,屏幕上噼里啪啦砸过来情绪,你质问我:‘为什么给我看这个?’‘不想说的话题可不可以不说’。你后来既像掩饰又像解释说从前别的朋友给你看文章总是别有用心。可我想我知道你在嫉妒我。你害怕从别人口中听到贬低的评价,总抢先一步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写得很差,可你心里满不在乎知道并非如此,你先自己‘轻贱’你自己,就不给别人轻贱的机会,你不过是以表面的弱势换取实际的强势,真是精明的自我保护。

“我何以如此恶毒揣测?因为我既不是你‘别的朋友’,也不是‘从前’。

“从前。我又不知道你的从前,你也不知道我的从前,我们在一起只能谈以后,可是以后令我害怕。你对我讲起你的欲望你的力比多,你描述起那一个梦境,一节一节被吃下去的指头和人体,你这样说甚至把手放在我嘴边叫我咬,我感到被冒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一样把最不堪最肮脏的我只愿意在夜晚将睡时偶然一瞥的记忆都告诉你,把我秘不示人最懦弱最卑贱最反复无常摇摆不定气量狭小的内核袒露你目光之前,我从来都在试探我能够冒犯你的限度。我们是不是都忘了什么不可轻易尝试的戒律,那种规定着如何爱如何被爱规定着恋人之间互动表演的礼仪法度。毕竟我那样喜欢你,我甚至希望我自己都不喜欢的我最丑陋的一部分你也能够喜欢。可这难道不是太没道理了吗?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偏偏奢求别人喜欢……我也不怨你想我是轻浮、刻薄、无聊的人,因为我在你面前展现的样子往往如此。

“我们如何妄谈‘之后’的美好期限。你看我时甚至从来不像是看恋人,难道你会对恋人常常说起‘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不是‘我喜欢你’?你看我有时如看宠物,有时如看回忆有时如看幻想,反正它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区别;我看你时,更多是看故人的部分拼凑影像。但世间情爱莫非不是这样?不都是人们带着对‘之前’的不甘而想要尝试一场,只不过是你不喜欢我,无非我总是太容易想明白,而对于恋情稳定所必需的‘假装’而言,我显得太残忍。

“我一直都明白你是你,你不是起源不是终结,你只是我现在的恋人。你不是庞君,你们当然不一样,我从来不想把你当替身,你们彼此都无法互相替代。庞君最喜欢别人的女友和自己的前任,复杂得像法国十六世纪艳情小说,你则是骄傲地认为总会有更多更好的,分手后你拒绝我提出的复合因为你不想重蹈覆辙。

“可我为什么要说‘分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说你是怎样怎样的人,你一直说,你只是说。如果你真的希望自己传统又有风度,就不要总刻意袒露人性中的污秽和肮脏;如果你希望我不要总提起那一篇文章不要总停留在过去的文字中评价你认知你,那就写出更有意思的更优秀的让我看到啊?

“哦,后来你写了《行人》,它是更有意思超越你从前那篇了,可是它使我愤怒使我擦伤。那其中的话语是我说的,围巾不是我织的但是我送的。你同我恋爱时总写有关你前女友的回忆,现在我终于成了‘前女友’,我一直好奇你将怎样叙述我,我知道我们终将对无关紧要的人轻描淡写地提及曾经至关重要的彼此,却原来那样荒唐古怪轻描淡写。你多么无辜,我多么冷血,相信自己是深情的让你很愉快让你感觉很好?你不过是幼稚的精神自慰者。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能对朋友说的话能对陌生人说的话都不能对你说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都如此了,我想要得到‘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怎么就那么困难呢?”

我像是发泄一样一口气说完长长的过往,有些地方语速快到自己都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话,我感到很痛快。抬头看看他还是那么坦然,我几乎是笑着说:“还要感谢你,起码你从来不说谎,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没到喜欢的程度就不轻易说‘我喜欢你’,虽然很伤人。”

“不客气。”他奇异地怜悯:“应该还是喜欢过的。最开始的时候。”

“不牵涉想法和真实,我们原可以彼此喜欢。”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从来都放不下:“为什么你之前总喜欢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这让我感到安全。”

“可这让我觉得被冒犯。”

“我喜欢自私的活着。”

“谁不是呢?”我持续地盯着他黑色风衣领口露出的衬衣格纹。

“不想说的话题可不可以不说?”

“抱歉,这一次不可以。”

“说到底,你也不了解我。”他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开始说起来,伸出手悬在我头顶有很快收回了。他倒总能在我表示抗议之前觉察到我的愤怒,不过是有时不想理会:“我不是你口中的庞君那什么大男子主义,只是初恋娇小的形象很难淡忘罢了,毕竟我和她在一起一年多,你只不过是两个月。你从来用你的视角评判我,误读我,为什么我一定要符合你的标准呢?如果我一定要符合一个标准,我选择大多数人喜欢的标准有什么不对吗?如果大家都喜欢开朗外向的人,我就尝试做一些从前不喜欢的场面上的事;如果大家都信仰科学主义,我就做实验室里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如果大家都认为恋爱中的男生要成熟稳重有风度同时不要总想肉欲之事,那我就做一个传统的成熟稳重有风度的男人;如果大家都认为丧文化死面瘫二次元很酷,那我就很酷,有什么不对?”

“酷吗?”我只是问。

他耸耸肩:“我真的很喜欢看动漫,也喜欢动漫里的人设。”

“对我来说很残酷。”

“或许吧。”他看着我的额头:“但我为什么一定要符合你的认知规律使你满意呢?我真的不想提醒你,难道最开始把话题引到恋爱相关的不是你吗?难道每一次你认识的女孩对你表示羡慕时你内心不在暗喜吗?你同样残酷地对待过我。而你不过也是俗人一个,我只是选择去满足众人。利益最大化,有何不可?”

我看着他,想起我第一次见到结网的蜘蛛,它端坐在自我的王座之上,亦终生难以脱离自我选择的罗网。

我冷笑着说:“自命不凡的男人。”

“自以为是的女人。”他回敬。

“我不否认。”我耸耸肩。

他有样学样:“我也不否认。”

“粉色的围巾我还给你了,下一次你遇到下一个女朋友仍可以送给她,说是你最敬爱的老师寄给你让你给女友的,记得一定要把她说得像是此生认定唯一一个一样。”我不无恶毒地添了一句:“也希望她离开时像我一样知趣。”

“哈,这才像你。”他像以前一样无奈:“不过我说了你不用还的。”

“利益交换。你不是把这段经历归结得很简单明了嘛,我自然只拿我拿得起的东西。不过你真的明白你失去的是什么吗?”

“我想我很明白。”他点头:“抱歉,我说话不讨喜,但也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也没有对你说过谎话。”

“那你的病……?”他的脸色向我供认他想到了和我刚刚意识到的同样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

他终于在画上去一样的脸上显现出惊惶的表情,他扣上衣服仿佛雨水骤然变得更冷,然后匆匆忙忙地逃离此处。

中景,群厦沉默,男主角逃离现场,衣摆狼狈地由雨水浸湿。近景,女主角站在台阶上,等。特写,女主角攥紧伞柄的手,镜头摇向上方,雨水跳落,摇晃持续似不堪负荷。蒙太奇手法,过去,群鸦盘旋哀啼。

【六、在记忆之后被遗失的】

事件发生之后,人人都劝我说:“忘了吧,忘了就好了。”

我说:“好”,于是我开始尽力忘记,我学习能力那样强,这并不复杂的技巧我很快熟练。

我拿出纸笔打算与过去和解,却发觉自己已记不起要原谅的内容;我想要拨打电话给朋友,然后看着联系人之中陌生的名字,极力试图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站在马路的一岸与另一岸之间,思考我为什么过马路。

然后我看见他的面容,又被迫回想起所有。

田君从来喜欢做一个讲故事的人,记得他喜欢王小波与卡尔维诺。后来他的故事讲得越来越俗气,也越来越少讲完。我们从不是恋人,出于对尊严、情谊以及时日的珍惜与维护,明智地选择只做朋友。然后某一天他死了,讲故事的人总是很容易死去,我不想从消息中知道原因。

泽华那时候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人群总是笑他厌恶他,我记得女孩子总以“哟,他喜欢你”来打趣一个令她们看不惯的可怜的同类,他的喜欢仿佛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存在,然而我回忆他时,想起一张清秀的总是笑着的脸,怎么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恶心。有时我想就我而言他只是太像某一部分我了,我憎恨他正如憎恨我自己。想起他肩上开出的那朵花,当时我或许应对他好一点,

老左是早就死了。

至于他。

我站在地铁口,毫不意外地看见他带着悲伤却又释怀一样奇怪的轻松神色回到这里。我说:“如果彼时你打算杀死我,我不会反抗,我会微笑,任你杀死。”

“可惜,错过了那个时刻,再也不得圆满了。”

他凄凄地看着我:“那么我是怎么死的呢?”离开那些柔软又沉重的网,他看起来总是单纯美丽得像个孩子。

“或许是我杀死的吧。”既然是朋友,我就把手臂从田君手臂中抽离。

遗忘并没有使我更轻松,重新回忆才是救赎与灵药。

我只是可惜。

在我失忆时,世界像是一个巨大无尽的谜团,伸展出无尽的可能性,招揽我,迷诱我。我可能与一个看上去比我年长且俊秀的男子相爱,我可能与很多人拥有很多种相遇的故事、很多样的过去和将来,我可能走上一条通往不可想象的终点的路途……我可以拥有无限,虽然同时一无所获。

而当我想起时,此前徒劳的手心紧紧攥住了“惟一”,却同时只能拥有一个身份、一条命途、一种可能。

空虚的无限与乏味的惟一,你如何选择?我问着自己,只有些惋惜,十月至十二月,北京都很干燥,没有雨。与病也无关。

而下雨的地铁站口,我要遵循理性,我要离开。

我撑开伞,那是一把黑布折叠伞,它罩着我的肩头,像一朵伪装乌云的花,我抬起左脚,牵连出一丝与大地相连的雨水,我的重心略微在左,倾斜着,一步一步,向地下走去。

伞之二三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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