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鸟的死欲---读《茉莉香片》
作者:团小暖
来源:公众号 团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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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是张爱玲在194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也是其在创作巅峰之时的优秀作品之一。
故事的背景基调是一个遗老遗少的上海旧式家庭,男主角——聂传庆,四岁丧母,与父亲、继母的关系一直都不睦,性格天性懦弱,不善表达。极度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
偶然间,当他得知生母原本有可能嫁给同班女同学言丹朱的父亲——大学教授言子夜后,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幻想着自己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父亲。
在精神里进行反抗,对言丹朱既渴望爱慕,又嫉妒仇恨,在这样的双重病态下,他差点杀了言丹朱。而言丹朱并没有死,他意识到他无处可跑,他还会在学校里见到言丹朱。
01
开篇一如既往的惊艳 :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地驰下山来。
这样的开篇手法并不多见。作者很擅长于这般,像是在老旧的屋子里,老者边啜着茶水,边叙旧般地娓娓道来,为读者慢慢展开这一幅画卷般的故事。
茉莉香片.jpg一出场,聂传庆就是萎靡的,颓废的:
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
无论是盈盈的杜鹃花还是开朗的言丹朱,似乎都无法唤起他的生气。从外貌的描写来看,青春未成熟就已经凋谢了。
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
张爱玲笔下的很多男性形象,归结起来,用海外学者夏志清先生的话便是:“阴郁的、憋扭的、女性化”的男人。聂传庆就是其中的典型。
而这种特征来源于家庭中受过的创伤。
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这句话毫无保留地揭露出了,一个残忍而暴力的父亲。
在这个家庭中,无论是父亲聂介臣还是继母,不仅没有一点点鼓励,一点点关爱,甚至没有指导性的批评。只有完全的蔑视、完全的压抑。
他父亲道:“他呀,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
他父亲道:“谁说他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而传庆的心态也在这样的家庭中扭曲。
对于这个家庭中唯一关心他的女佣——刘妈,他也是憎厌的,如同憎厌言丹朱一般。
她们对他的好,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同情的,被可怜的,这样的认知,只会让他更痛苦。
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因为常年遭受身体和语言上的暴力,使得聂传庆处于长期的恐惧中。
他不仅失去了给予爱的能力,连感知爱的能力也失去了,接受温情对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02
传庆对于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对于早逝的母亲——碧落,他并没有诗意的浪漫情愫和温情的遥寄怀念,相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憎恨又责备,可是责备的同时也深刻明白,这种责备是不公正的。
他(传庆)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
回忆自己母亲的时候,传庆是带有同情和怨恨的。
同情母亲不能选择,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自己的出生是被动的,怨恨母亲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个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
母亲死了,离开了,可是他还要继续生活。,逃不脱。
像是黑夜里永远也抓不住光亮,就那么冰冷的、黑漆漆的,连呼吸都压抑着。
她(碧落)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百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屏风上又添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自由,他也跑不了。
03
言丹朱的父亲——言子夜,是传庆已逝的母亲——碧落的初恋情人。这一发现,对于传庆而言,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聂传庆开始幻想着:
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这种追求使得他陷入对言子夜的畸形崇拜和无妄地对自己的幻想中。
这种回溯生命可能性里面,包含着他的渴望,是重建自我的愿望。
人在面对原生自卑时,会发展出一个虚构的目标来帮助自己,从自卑的无望中解脱出来。
臆想的完美的 “言传庆”就是聂传庆在面对原生自卑时的自我保护。这是一种创伤幻想式的心理补偿。
这种重建的激情,是清醒的理性和疯狂的变态带来的。
人越是沉浸在自我的想象和满足中,越是不能面对现实。
实际上,传庆在言子夜的课上都无法集中精力听课,沉醉于自己的幻想,浑浑噩噩,以至于连提问都反应不过来,于是言子夜盛怒。
这段白日梦的受挫,无疑是全文的高潮之一。
言子夜的责骂对于一个答不上问题的学生,也许算不上重。但是对于聂传庆,一个心理极度脆弱,将言子夜视为唯一的一线阳光的人来说,无疑会使得他崩溃。
“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
言子夜否定了他,意味着他生命中的希望破灭了。
他无法想象他视为父亲的言子夜像他的父亲聂介臣一样否定了他。连这一点畸形的倾慕也被打断。
04
言丹朱,是聂传庆晦暗世界里的一抹朱红、一抹亮色、一捧血色杜鹃。不合理地、荒谬地出现在传庆暗淡颓废的世界里。
茉莉香片1.jpg他们之间有着奇妙的缘分纠缠。
言丹朱作为言教授的女儿,那个在她的世界里受尽宠爱的小公主,健康美丽,传庆对她又爱又恨。
一方面,她温暖、开朗,小太阳一样的属性,对传庆构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另一方面,言丹朱是代替他出生在言家的那个孩子。这个臆想,对于传庆有着切肤之痛和被剥夺感,那种隐隐作痛又无处宣泄的嫉妒和仇恨,在燃烧着传庆的理性和良知。
传庆不爱看见她,在美丽和健康面前,他会羞愧难耐,对自己分外地不满意。
他对真和美的渴望,反而加深了他的自卑,乃至狂热的嫉妒,偏执愈演愈烈。
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 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可惜,丹朱不能做到传庆希望的那样,同时成为他的朋友、爱人、父亲和母亲。于是,聂传庆再度失控了,他把言丹朱打得半死。
故事到此处,聂传庆,一个原生家庭的受害者,终究成为了一个虐待者。
05
海外学者夏志清先生,是这样点评的:
传庆的性格是阴郁的、别扭的、女性化;他有高度敏锐的感觉;他的生活是不幸的;他要寻求自我的本来面目;他要反抗他所不中意的家庭环境,可是他的怒气毫无力量,聂传庆只是负起他亡母的十字架,躲在自己房里自怨自艾,出走的念头一点也没有。他最后的狂暴,更足以证实他的无能为力。
张爱玲创作这部作品,将控诉家族内的罪恶,控诉父辈对子辈的摧残和戕害,拓展到了人性的动机上。
她对亲子之爱做了深刻的否定,这正是张爱玲小说背景荒凉、故事荒凉、人物荒凉的原因。
她对人性、对人生有着彻底的悲观,但另一面或许就是对现实生活和生命热爱吧!
PS:文中的插画是张爱玲自己所画。
李碧华说:张爱玲是一口古井,任凭后人来淘。文字上的东西淘得差不多了,于是淘起绘画作品。世人皆知张爱玲文才了得,看了她的画作,才知道她真乃慧根深种,绘画天分令人侧目。